86 往事

　　闖進接待室的人，是個中國男人。

　　男人后面跟著歐文，不停地給Felix解釋著什么，白霧雖然聽不懂德語，但猜也能猜到，歐文說的大概是他想阻攔那個中國男人，但是攔不住。

　　那人身材魁梧，體格健壯，比大部分歐洲人還高還壯，他一進屋，整個房間都顯得矮小起來。他的年紀大概三十歲剛出頭，長相極其特殊，俊美中透露出掩蓋不住的草莽之氣，雖身著西裝，常人一見他，仍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劉邦，朱元璋等一幫草莽皇帝。

　　“百里宰？”白霧自言自語，聲音發(fā)顫。

　　“好久不見?！蹦腥艘姷桨嘴F，一點也不驚訝，走到茶幾對面的沙發(fā)旁，朝她打招呼。

　　錯不了，這個長相，這個身材，這個聲音，這個傲視群雄的氣質，完完全全就是那個折磨了她八年之久的惡魔——

　　她的前男友！

　　百里宰！

　　一瞬間，所有的往事如同狂風暴雨朝她席卷而來。

　　白霧與百里宰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兩個人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高中分開過三年，大學又考到了同一所大學。他們倆的友誼，可以說，從穿開襠褲就開始了。小時候擠在人堆里看露天電影，她就是坐在百里宰的脖子上看的。

　　談戀愛則是從初中開始，那時候雖然年紀小，不懂事，但是牽手摟抱從無顧忌，百里宰也自覺充當護花使者，從小到大，把白霧保護得風雨不沾，村子里，學校里，從來沒人敢欺負白霧。

　　確定男女朋友關系，則是收到大學通知書的那一天。

　　白霧的學習成績一向名列前茅，百里宰則偏弱，初中畢業(yè)，白霧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百里宰只考了個三流的高中。百里宰對白霧念念不忘，白霧為了鞭策百里宰，就跟他說，如果他能和自己考上同一所大學，她就答應做百里宰的女朋友。

　　百里宰于是發(fā)憤圖強，懸梁刺股三年，果真也考上了廣州市外國語大學，學的也是英語專業(yè)，兩個人確定了關系以后，除了一些課程上課教室不同，和晚上睡覺的寢室不同以外，其余時間兩人都膩在一起，那真的是如膠似漆，過的日子如糖似蜜，全然不知秦漢唐宋。

　　大學四年，白霧每天都過得像夢一樣，頭兩年，百里宰好像每天都沒有正經(jīng)事，除了制造浪漫，就是哄她開心。

　　后來兩年，百里宰帶她嘗試過無數(shù)個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蹦極，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滑冰，第一次滑雪，第一次坐熱氣球，第一次吃和牛，第一次考駕照，第一次去香港，第一次出國，第一次飆跑車等等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

　　直到現(xiàn)在，白霧回想起來，都不相信那是真實的，以至于這些年她幾次回母校，在許愿樹上找過兩人曾經(jīng)一起掛上去的竹簽，在后山的桃樹林找到兩人一起種下的李子樹，在溪水邊燒烤的石頭上，找到百里宰用鐵簽刻上去的兩個人的名字和丘比特之箭，就為了確定那段時光是真實存在過的。

　　白霧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消失了八年的人，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難道又是幻覺？

　　白霧情不自禁地抬頭朝那人望去，那人比她印象中的樣子胖了一點，老了一點，也成熟了很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很明顯，她從來沒有在腦海中雕琢過百里宰如今的樣子，如果說這是她幻想出來的，那百里宰現(xiàn)今的模樣也太細節(jié)，太真實了吧！

　　所以這絕不是幻覺。

　　白霧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不自覺地回憶起百里宰以前的樣子，她怎么都忘不掉一次大雨過后，自己踩到一個水坑，弄臟了鞋子，百里宰蹲在她腳下給她擦鞋的樣子；忘不掉有一次自己在圖書館熬夜復習，準備考試，百里宰趴在她旁邊看著她，她不讓看，說打擾她學習了，百里宰就往遠處移，她仍嫌不夠遠，百里宰就再往后移，移了四五次，終于移到桌子邊緣，從書桌上掉了下去，整個人趴到了地上。

　　那時候的百里宰陽光中帶點中二，滿眼滿心全都是她。

　　后來百里宰漸漸變了，開始注重物質方面的滿足，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拿來送給她，把全世界最奇特的經(jīng)歷都讓她體驗一遍。

　　百里宰像吸毒成癮一樣，不停地給白霧物質方面的享受，哪怕白霧明確說明，她不需要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百里宰仍不停止。

　　那時候的百里宰，有點走火入魔，逐漸顯露出他“草莽”、“霸道”、“大男子主義”的本質，他像一個愛收集芭比娃娃服飾的小女孩，總想把全世界最美的衣服飾品都送給她最愛的玩具。

　　白霧思如潮涌，要不是Felix的一句話把她拉回現(xiàn)實，她幾乎會被往事吞沒。

　　Felix問：“你們倆認識？”

　　“不認識！”白霧毫不猶豫地答道。

　　相對于那些美好的回憶，白霧更難忘記的，是后來的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

　　物質享受總是要花錢的，而百里宰家里與白霧差不多，父母都是農(nóng)民，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他的所有花銷都是自己賺來的，干的工作，他雖然不肯透露，但白霧大體上能猜到，應該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工作。只要不犯法，白霧也就沒有過多干涉，而且問的急了，百里宰總會說，一切都是為了她，冒險也值得，白霧也就只好作罷。

　　直到臨近畢業(yè)，百里宰開始籌劃創(chuàng)業(yè)，兩人的感情越發(fā)撲朔迷離。

　　百里宰選擇的行業(yè)是外貿(mào)，他邀請白霧一起干，但是白霧比較務實，那時候她才22歲，百里宰才23歲，兩人什么都不懂，什么經(jīng)濟基礎都沒有，談何創(chuàng)業(yè)？所以她建議兩人去外貿(mào)公司實習，一來可以學經(jīng)驗，二來可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等時機成熟，再創(chuàng)業(yè)不遲。

　　也即先解近憂，再圖遠慮。

　　百里宰勉勉強強答應了。

　　實習期間，白霧兢兢業(yè)業(yè)學產(chǎn)品，學技能，百里宰則將大把時間放在人情世故上，開發(fā)客戶也全靠野路子，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對金錢的渴望，比絕大部分準畢業(yè)生都急迫。在外貿(mào)公司實習一年，百里宰待在公司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天，跟白霧說的最多的，就是“尋找啟動資金”這六個字。

　　還別說，百里宰客戶沒開發(fā)幾個，錢卻掙了不少，實習期結束時，白霧沒余錢，他卻弄到了10萬塊錢現(xiàn)金！

　　就在拿到畢業(yè)證的那天，百里宰準備去東莞，跟一家工廠簽采購合同，并支付十萬塊定金，臨行前，白霧的媽媽忽然哭著打電話給白霧，說她爸爸白兆信修補屋頂漏雨的瓦片時，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瞬間嚇去了白霧的半條命。白霧立馬買高鐵票回老家，并懇請百里宰一同回去。

　　然而，百里宰猶豫了幾分鐘，竟拒絕了。他說，等合同簽了以后，馬上趕回去。

　　白霧當天下午趕回家，發(fā)現(xiàn)白兆信并沒有去醫(yī)院，而是叫隔壁村的村醫(yī)來急救，白霧眼看白兆信奄奄一息，馬上打120，卻被白兆信制止了，白兆信說，去大醫(yī)院太貴了，家里沒那么多錢。白霧當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多久，村醫(yī)束手無策，建議去醫(yī)院，白霧不顧白兆信的阻撓，執(zhí)意叫來了120。

　　當白兆信被搬上救護車，白霧和她母親坐在車廂里，救護車嗚哇嗚哇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飛馳時，白霧給百里宰打電話，問他能不能把他的十萬塊錢先挪給她爸爸治病。

　　百里宰那時候已經(jīng)簽完合同，付完款，正在回老家的高鐵上，他猶豫了幾分鐘，又拒絕了白霧的請求。他給出的理由是這樣的：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賺更多的錢，給白霧富足優(yōu)雅的生活。

　　他花10萬塊錢購買的產(chǎn)品是醫(yī)療設備，賣給的客戶是敘利亞的醫(yī)院，這些產(chǎn)品不但可以拯救大量在戰(zhàn)爭中受傷的群眾，更重要的是，這個訂單的利潤很高，而且機會只有一次，他不想失去。

　　白霧說她不需要過什么闊太太的生活，她只要她爸爸平安無事。

　　但是百里宰堅持己見，不為所動。

　　白霧憤怒地掛掉電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過了十多分鐘，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白霧接起來聽，卻是她實習的那家外貿(mào)公司的女老板，女老板說，她能給白霧一筆錢，但前提是，白霧必須與百里宰分手，把百里宰讓給她。白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百里宰的十萬塊錢是這么來的。白霧向這個婦女求證，婦女沒有隱瞞，直言她與百里宰好了五個月，對百里宰動了真情。

　　白霧聽后，怒上加怒，大罵中年婦女賤貨，掛了電話，馬上向百里宰提出分手。

　　此后，她一路哭到醫(yī)院，流了一車眼淚。

　　百里宰愛白霧入骨，當然不肯分手，趕到醫(yī)院，說了幾萬句對不起，白霧都不肯原諒他。

　　白霧和她媽媽找親戚借錢，東拼西湊，湊了一萬多，總算保住了白兆信的命，然而粉碎性骨折，是要花大價錢醫(yī)治的，白霧三番五次求她媽媽那邊的富親戚，沒有一個人肯幫忙，白霧每求一次，對百里宰的恨就加深一次，等白兆信拖著斷腿出院，她已心如鐵石。

　　白兆信瘸了一條腿，白霧也徹底變了一個人，她悄無聲息地離開廣州，去了深圳，為了與百里宰劃清界限，她連過年都不回家，每年在鎮(zhèn)子里租房和爸媽過節(jié)。

　　白霧如同一陣煙霧，徹底消失在百里宰的世界里。

　　而百里宰在過去的八年里，從未停止尋找白霧的腳步。

　　當聽到Felix的問話，百里宰與白霧的反應截然相反，他說：“當然認識，他是我女朋友?！?p>　　玉塘風聽了這句話，頓時不樂意了，他從百里宰一進房間，留意到白霧看他的眼神愛恨交加，就忍了一口氣，只是被百里宰強大的氣場攝制住，未來得及反應，這時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害白霧單身八年，寧愿孤獨終老，也不愿敞開心扉的人，如今還如此猖狂，便豁然起身，擋在白霧身前，道：“你他媽的誰??！在這胡言亂語！”

　　Felix被眼前的局勢迷惑了，不知白霧說的是真話，還是百里宰說的是真話，但看兩人的神情，推斷兩人認識應該是認識的，至于兩人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那就不知道了，為了熄滅百里宰與玉塘風之間的戰(zhàn)火，他連忙說：“既然不認識，那就讓我來介紹一下?！?p>　　Felix首先指著百里宰，對白霧和玉塘風道：“這位是豪爽公司的銷售代表，百里宰。他是應我的邀請，來這里開會的，因為我和你們的談話超時了很多，他等不及，才闖進來的，請二位海涵?！?p>　　白霧和玉塘風聞言，驚得下巴掉到地上，特別是白霧，打死她也很難相信，自己恨透了卻忘不掉的人竟與她處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行業(yè)，面對著同一個客戶！白霧瞪著百里宰半天說不出話，她不相信這世上有這么巧合的事。

　　Felix又準備介紹白霧和玉塘風，百里宰連忙雙手合掌，用流利的英語笑道：“謝謝您Felix，這位美女我真認識，不用介紹。至于那個男的，不重要，也不用介紹?！?p>　　玉塘風可從開沒被人這么無視過，便用中文說：“我是你爹！”

　　百里宰沒搭理玉塘風，只看著白霧，他似乎能讀出白霧的心聲，用中文說：“我找了你八年，直到去年年底，我公司給晁總供應MCU，才偶然聽到你的消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通過豪爽，故意截胡你的客戶。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我只是想告訴你，女孩子不用這么拼，我現(xiàn)在的條件，完全養(yǎng)得起你?！?p>　　白霧聽了這句話，恨不得掉頭就走，無奈PI還沒簽訂，她只能忍耐，對Felix道：“正好，準針和豪爽同時與會，更方便您做最后的抉擇。眼下雙方的Offer都已經(jīng)定案，不如您今天就把PI簽了，以免夜長夢多。”

　　百里宰的突然闖入，對Felix來說，其實是有益的，這時他的內心的天平已微微傾向于白霧，百里宰的到來，可以使他多一個制衡白霧的籌碼。

　　這個籌碼是否有用，取決于豪爽的Bug是否真如白霧所說，豪爽沒有能力修復，于是他請百里宰站到他身后，他親自給百里宰展示Bug，想確認豪爽的官方答復。

　　然而Bug還沒確認，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完全出乎Felix意料之外的事。

　　Felix請白霧把百里宰帶來的樣品遞給他，白霧從地上撿起樣品，為了方便Felix，白霧打算幫Felix開機，卻發(fā)現(xiàn)這個樣品怎么按都不能亮屏。Felix要過去親自按了幾下，也不能亮屏。

　　白霧馬上意識到，豪爽的樣品壞了，原因應該是剛才摔落在地板上造成的，她迅速分析，剛才樣機從自己手里滑落的高度大約是0.75米，地板是木質，上面還墊著一層地毯，可知摔落時有較大緩沖，在這樣的條件下，豪爽的樣機一摔就壞，就算是意外，也可推測其質量有多不可靠。

　　當百里宰焦頭爛額地搗弄樣機，想澄清Felix的疑惑時，白霧對Felix道：“一切盡在不言中，豪爽的產(chǎn)品質量如何，您已經(jīng)看到了。如果您允許，我愿意用準針的產(chǎn)品做一次同樣條件的跌落測試。”

　　Felix在白霧的熏陶下，本就對豪爽的樣機心存疑慮，這時又出現(xiàn)如此重大的品質事故，他不自覺地把內心的天平又朝白霧傾斜了一點，遂道：“可以?！?p>　　白霧從茶幾上拿起Jet版W6，走到接待室中間，舉到齊腰的位置，手一松，樣機落地，啪一聲，彈到兩三米外，玉塘風跑過去撿起來遞給白霧，白霧接過后，雙手捧著，屏幕朝Felix，背部對自己，表現(xiàn)出不用看都知道沒問題的氣概，然后按下開機鍵。

　　隨著“嘀”一聲輕響，樣機開機成功，果然完好無損。

　　白霧趁機說道：“準針的所有產(chǎn)品都做過跌落測試，其中OPP的產(chǎn)品跌落高度是70厘米，也就是正常書桌的高度，MPP的產(chǎn)品跌落高度是一米，也就是一般人拿在手上的高度，HPP產(chǎn)品的跌落高度是1.5米，約等于站在梯子上的高度，一些特殊型號甚至達到兩米。我們的標準測試，除了高度比剛才的隨機測試更苛刻以外，測試地面也更苛刻，我們采用的是5厘米厚的實心鋼板，沖擊力比現(xiàn)在的地板大的多?！?p>　　白霧撫摸樣品的棱角和邊沿，道：“另外，我們的標準測試測的是產(chǎn)品的三點六面，也就是每個角，每個邊各測三次，這些測試均由專門的測試設備完成，所有數(shù)據(jù)都記錄在案。等您哪天去工廠，我讓我們的QC找出來給您看。當然，如果您現(xiàn)在想看，我們也可以現(xiàn)場模擬一下。”

　　Felix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已經(jīng)看到了，非常好?！?p>　　“那么PI……您現(xiàn)在就簽？”白霧翹著蘭花指，指著茶幾上的文件，微笑提醒。

　　Felix心念搖動，朝PI望去。

　　這時，百里宰忽然說道：“等等！小心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