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禿頭
不到兩分鐘，白霧就發(fā)現(xiàn)，她的緊張完全是白費精神，因為莫隨鳴帶出來的消息是：“高總說，他現(xiàn)在沒空?！?p> 白霧聽后，急忙追問：“那他什么時候方便？我可以等會再來找他。”
莫隨鳴道：“高總說的沒空，就是誰都不見，什么時候都沒空?！?p> 白霧聽了這話，頭發(fā)都氣得豎立起來，想到自己苦心費力地拿訂單，是為公司創(chuàng)造銷售額，創(chuàng)造利潤，高邱你作為公司的股東，是直接的受益者，怎么不但不支持我，反而這么為難我？說話還這么難聽！因此將拳頭一握，便想發(fā)作。
就在這時，坐在遠處的那個硬件工程師忽然慢悠悠地感嘆道：“有的人啊，拿根雞毛就當令箭，到處狐假虎威，可笑啊可笑！”
說話之人名叫江升舉，是高邱的高徒之一，也是準針的元老，只比白霧晚十幾天進的公司，與白霧年齡也差不多，兩人頗有些交情。這時他見白霧被人奚落，而他平時早看不慣莫隨鳴借著高邱的威信，到處發(fā)號施令了，故而有此一嘆。
莫隨鳴一聽此話，立馬慫了，畢竟江升舉是高邱的得意門生，技術水平比他高出一大截，而高邱一向對技術人才有所偏愛，若是與江升舉吵起來，他自認為討不到好處。
白霧見莫隨鳴慫了，心情方才平復，道：“莫工，我不是存心來打擾高總，只是想請他幫個小忙，這件事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就讓他抽出兩分鐘，聽我說幾句吧！”
莫隨鳴道：“不是我不讓你見他，是高總……”
莫隨鳴話還沒說完，江升舉忽然把椅子踢開，走到推拉門邊，把門一拉，道：“白霧，你跟他費那么多話干嘛，你真把他當領導了？要找高總還不簡單，直接去唄。”
這倒是出乎白霧意料之外，去吧，怕莫隨鳴不爽，不去吧，又怕浪費機會，忽而一想，朝江升舉笑道：“小升，升哥，這可是咱們公司的軍機重地，我哪敢隨便亂闖，要不這樣，你帶我進去，你就說，我有技術問題搞不清楚，想向高總討教，怎么樣？”
這樣白霧就算進去，莫隨鳴也怪不到她頭上，而且有江升舉開路，估計莫隨鳴和高邱都發(fā)不出火，正是最佳解決方案。
“啰嗦！”江升舉說完，當先走了進去，道：“跟我來！”
白霧連忙笑嘻嘻地跟上，進入里間以后，白霧仍沒看見高邱，只看見兩個男生在加班。
江升舉毫不理會旁人，又徑直走到最里面的資料室，資料室里亮著燈，不時傳來滋滋的電流聲，他不敲門，直接推門往里走，可那門從里面反鎖了，推不開。江升舉又不理會，直接張開五指就在玻璃門上使勁拍打，一邊大聲喊道：“經(jīng)理，有人找你！”
白霧的心咯噔一跳，江升舉這一句話不就等于把自己出賣了嘛！當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隨機應變吧。
江升舉的拍門聲和喊話聲在靜謐的辦公室里顯得特別突兀，江升舉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高邱明顯不想開門，躲在里面半天沒反應，江升舉于是又拍了幾下，喊了兩聲。
“別喊了！來了！”高邱終于不耐煩，走到門邊，把門扭開了，通過門縫打量江升舉和白霧道：“誰找我？”
白霧趁機掃了一眼高邱，只見他明明只有四十多歲，看起來卻像六十歲，身上穿著產(chǎn)線工人的藍色條紋制服，由于常年不洗，胸前和衣袖已臟得堪比抹布。頭發(fā)掉了一大半，中間光禿禿的，只有左右兩邊各長著一小撮白里透黃的頭發(fā)，就好像沙漠上長著兩叢枯草一般。
另外高邱的眉毛胡子也不修，還有兩根鼻毛都快長到嘴巴邊了，他也不剪一下。眼神渙散無神，就像攝像頭對不上焦一樣。
白霧一見高邱這番模樣，真是不知眼睛該往哪兒看，之前的緊張情緒也被高邱的樣貌沖刷殆盡。好在高邱深度近視，沒戴眼鏡，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有事就直接和高總說吧，我去忙了?！苯e朝白霧丟下這句話，就自顧自地走了。
白霧連忙上前朝高邱鞠了一躬，道：“高總，我有件小事想請您幫忙，您現(xiàn)在方便嗎？”
高邱把門多打開一點，探出半截身子離白霧近一點，把眼前這人看清楚了，道：“你是？”
這個問題又把白霧驚得一呆，敢情自己與高邱共事八年，打過三次交道，高邱竟然還不認識自己是誰？白霧越看這人越像電視里演的那種常年躲在山頂上修仙煉丹的能人異士，所以就想，算了，別跟他計較，談正事要緊，故道：“高總，我是白霧，國際業(yè)務部的業(yè)務員，我有個事耽誤你五分鐘，能不能讓我進去和你細說？”
“哦，五分鐘，可我現(xiàn)在沒空，你兩個小時后再來吧！”高邱說完，把門一關一鎖，走了。
白霧杵在門口發(fā)了十秒鐘的愣，心想我拜訪過這么多客戶，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吃過這么無禮的閉門羹，何況高邱名義上是與她處在同一條戰(zhàn)壕的同事，而且是有頭有臉，有知識有能力的高層領導，怎么能這么說話，這么做事呢？
白霧舉起拳頭就想砸門，把高邱叫出來理論，但又想到辦事的第一忌，就是意氣用事，高邱不好相處，爭辯是沒用的，就算辯贏了，他也絕不會服氣，更不會在樣機單上簽字。
所以白霧決定還是忍一忍，就按高邱說的辦，兩個小時后再來找他。
白霧回到國際部，發(fā)現(xiàn)玉塘風還在公司，也不意外，只徑直回到座位。
玉塘風見白霧氣色不太好，試探地問道：“霧姐，你剛才去研發(fā)部了？他們還是不同意幫咱們做對比測試嗎？”
白霧不想理他，道：“Quanda的訂單下給生產(chǎn)部了嗎？”
“下了下了?！庇裉溜L連忙說。
過了半晌，玉塘風見白霧不說話，又道：“霧姐，你下午不是說要去照相館照相嗎？現(xiàn)在正好沒事，不如早點下班，把照片拍了，明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順便去?。俊?p> “??！”白霧發(fā)出一聲驚呼，她又把這一茬給忘了！不過很快她又鎮(zhèn)定了下來，說實話，她現(xiàn)在的心情連動都不想動，只想找個沒人的角落靜坐發(fā)呆，明知這時候有空隙可以去照相，卻仍不想挪步，便說：“等會去。”
等會，也就是等把Jet樣機的事搞定，把心里這塊大石頭卸下之后，再去。
白霧無心工作，便打開通話界面，翻到備注為“爸”的聯(lián)系人，拇指懸停在上面，想打個電話給白兆信訴訴苦，可是猶豫了一兩分鐘，電話也沒有撥出去。
因為白霧就算不打這個電話，也能猜到白兆信會說什么話。她深深地明白，她父親是個泥巴里摸爬滾打的人，不清楚什么是外貿(mào)，也不知道一家企業(yè)是怎么運作的，他只知道，做人要與人為善，寧愿自己吃虧受委屈，也不要讓別人為難。
想到這里，白霧的心情更低落了，但總算平靜了一些。
她開始處理白天沒來得及回復的郵件，雖然效率低下，但多少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又是個對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寫了幾封郵件，查了幾個資料，就完全把精力轉移到了工作上。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白霧再次出征研發(fā)部。
這一次，她經(jīng)過失敗的洗禮，已經(jīng)變得不再那么怕高邱，這一次的白霧比前一次更有斗志。
然而，白霧剛到東部辦公區(qū)，就發(fā)現(xiàn)研發(fā)部的公共區(qū)已然關燈，她來到研發(fā)部門前，敲了半天門，卻沒有任何人響應。
白霧又去對面高邱的獨立辦公室查看，從玻璃門往里看，看見了許多亂七八糟放著的柜子，既沒有辦公桌，也沒有電腦，但有一張床，床上鋪著皺巴巴的被子，這個房間完全不像經(jīng)理的辦公室，更像流浪漢收集的廢品站。
白霧又愣住了，莫非研發(fā)部的人都下班了？不應該啊，現(xiàn)在才九點半，就算全公司的人下班，高邱也不會下班。而且研發(fā)部最里邊的資料室還亮著燈，高邱肯定還沒走，那敲門他怎么不吱聲？
白霧決定打電話給高邱，撥出去后，返回來的提示音卻是：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通訊錄上又沒有高邱的分機號。這一切都讓白霧覺得，高邱壓根就不像個正常人！
就在白霧準備放棄，下班回家時，一轉身，卻發(fā)現(xiàn)有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
白霧嚇得驚叫跳起，手機都掉在了地上。好在地板上鋪著地毯，否則手機都要報廢。白霧定睛一看，這人不是高邱是誰！白霧撿起手機對高邱道：“高總，你走路都沒聲音的？”
高邱拿著紙巾正在擦手，也是滿臉驚愕，顯然也被白霧的過激反應嚇了一大跳，這一回他戴上了比江升舉還厚的眼鏡，邊按密碼開門邊說：“你倒挺準時，我以為你沒這么快過來，所以先去了一趟洗手間。有什么事，快點說，我等會還要試跑程序?！?p> 白霧跟著高邱往里走，沿途飛速地把Jet的情況交代了，道：“所以找你是想請你幫忙簽一下樣機申請單。”
說到這里時，高邱正好拿出鑰匙打開資料室的門，白霧也跟了進來。白霧放眼一看，這個房間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研發(fā)部公共區(qū)，同樣的是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角落里擺著一臺電腦一張椅子，到處是閃著紅光綠燈的設備，以及亂七八糟的電線和碎玻璃。
很明顯，高邱把他的辦公室與資料室做了對調(diào)，目的就是為了躲進研發(fā)部最深處，不被任何人打擾。
“簽不了。”以高邱的智商，理解白霧前面的長篇大論和最后的需求只需0.1秒，同樣，拒絕白霧也只花了0.1秒。
白霧早料到高邱會拋出這樣無禮的答復，但她沒有生氣，反而站得筆直，道：“那么請你告訴我，為什么簽不了？”
高邱不理她，往椅子上一坐，就像一只座山雕，除了手指，其他部位一動也不動了。
白霧看一下手表，對著高邱的背影道：“高總，我尊重你是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是準針的核心領導，是研發(fā)部的靈魂，但也請你尊重我！我雖然沒有你這么重要，但對公司好歹還有一點用，這么些年，你研發(fā)的產(chǎn)品我都在全力在推銷，否則你做的產(chǎn)品怎么可能銷往五十八個國家，被一千多萬人使用？Jet這個訂單拿下來，是對公司，對你本人有益無害的大事，我不理解，難道這都不值得你花五分鐘時間聽我把話說完嗎？”
高邱道：“從你說的第一句話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三分鐘，而你接下來兩分鐘你要說的話，我不用聽都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的答復已經(jīng)給你了，所以你說再多，都是浪費時間。”
白霧道：“你錯了！接下來我要做的，不是說服你簽字，而是聽你說，這張申請單你為什么簽不了？”
高邱道：“那你更不必浪費時間，因為我不會告訴你，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是嗎？”白霧走著貓步，來到高邱的桌旁，雙腿交叉，背往墻上一靠，手往電腦機箱上一搭，道：“尊重是相互的，你不尊重我，就別怪我不尊重你?！?p> “哎，別！”高邱登時急了，喊道。
原來這時，白霧手指按住的地方，正是高邱的電腦的電源鍵，而高邱辛辛苦苦碼的程序，還在試運行的過程中。
然而，已經(jīng)晚了。
高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電腦進入關機畫面。
“高總，我們倆有一點是很相同的。”白霧道。
電腦關了，白霧的手依然按在電源鍵上，高邱雖然氣得發(fā)抖，卻無能為力，他總不能朝一個女生動手，而且他又不會罵人，瞬間便成了一個斷了電的機器人，思維出現(xiàn)了混亂，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干嘛。
聽白霧這么說，高邱反正無事可干，便干脆氣沖沖地站起身，找了個離白霧四五步遠的座位坐下，瞪著白霧說：“是嗎？”
“你喜歡高精尖的技術，對技術的應用和成品卻沒什么興趣?！卑嘴F道：“我喜歡獲取客戶的信任，然后從他們手里拿到訂單，對訂單本身，以及跟單發(fā)貨也提不起興趣。就像你在某個新技術上有所突破，都會興奮半天一樣，我每次收到一個新客戶的PO，我的心情也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你可以把它稱為成就感?！?p> 高邱道：“獲取客戶的信任，拿到訂單這么難嗎？可以和新技術開發(fā)相提并論？”
“不相上下?！卑嘴F道：“另外，為了達到目的，我們都敢于排除萬難，迎難而上，這也是我們倆的共同點。就好比我明知道得罪部門經(jīng)理不是好事，得罪老板更不是好事，但我還是決定去德國參展。同樣，我也知道這一趟找你，會得罪你，但我顧不了那么多，為了拿到Jet的訂單，我拼了，大不了以后不再和你打交道?！?p> “排除萬難，迎難而上。你說得倒輕巧，得罪幾個人就能辦得到的事，有什么難的?！备咔竦?。
白霧聽高邱的口氣，終于有松動的跡象，故意說：“你是創(chuàng)始人，有才有權，整個公司有誰是你放在眼里的，又有誰是你不敢得罪的？”
“有財有權？我有什么財，有什么權了？”高邱道：“我要是有財有權，還用得著天天這么受氣，這么憋屈嗎？”
高邱這句話，可真是駭人聽聞，白霧實在想不到，高邱這么一個深居簡出，目空一切的科學怪咖竟也有人類的情緒，而且聽起來貌似怨氣還很大，忙道：“是嗎？誰敢給你氣受??？”
高邱道：“路線不同，三觀不合，這家公司遲早又得散伙?！?p> 白霧一聽，這話分明在說老板，這么看來，高邱是在生老板的氣！這時候再聊下去，必定是公司發(fā)展方向和生死存亡的大問題，白霧忽然有些膽怯，不知該不該繼續(xù)聊下去。
這時，高邱又道：“我看你對市場和產(chǎn)品比較敏感，你說說，測距儀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是什么？”
咯噔一聲，白霧好像一秒變成了剛畢業(yè)的小姑娘，在接受面試官的拷問。
而她的回答將關系到Jet項目的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