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相別歸長安
鄭末雪思憶前戰(zhàn)之際,林欠同樣嘀咕起來,愁的是不知鄭家娘子一番話實為何求?依著自己師門出身,本犯不著混跡鄭家,只是礙于師命投身凈武衛(wèi)中,才生出這多般故事,此番只等宗門消息傳來,各自上路,想來再不會與鄭家牽扯……
久不見回應,鄭家娘子醒過神來,看面前這青年不做應答,嘴角泛笑,眼中譏嘲不掩,多半是勸說無果了,遂轉念又道:“只需你繼續(xù)護衛(wèi)本姑娘同往河南府,待尋機再回范陽時,我定在伯伯面前,為你作保,如何……若你不答應,我就立馬將此事告與皇甫將軍,到時候且看他如何處置你……”
聞聽此言,李晟卻首個立起身來出面維護,嚴詞告誡道:“娘子慎言,此事就算上稟,也是我凈武衛(wèi)便宜行事,獨自處理,還不至于讓鄭家插手。李某好言相勸,切莫以此挾私逼迫……況且衛(wèi)中各人多有出身駁雜,三教九流也是不少,上將軍多半將之大事化小,不會如你所愿的……況且林兄弟還曾多次涉險出手救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望娘子思之慎之……”
“……哼……那……那換個條件!請你家林兄弟這幾日趕制一張易容的面皮給我,以待后用……如這般做了,本姑娘才饒過他這次,可好?否則本姑娘可管不了那么多,非去上將軍處問上一問,倒要看凈武衛(wèi)是怎么處罰‘家賊’的!”
若按此說法辦,做一張面具打發(fā)她非是難事兒。想著對方胡攪蠻纏上來,林大郎也不服軟,卻是正欲拒絕之時,李晟顧念著大局,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于是搶先答應了下來,隨后主持道:“古語有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攘中值苓@一兩日修養(yǎng)好了,自仔細給你做張面皮用。望娘子守信遵約,莫要污了鄭家的名聲……至于師弟易容之事,算是應急,我自會親自向上將軍解釋,想來不當大礙。今后非必要,衛(wèi)中當以真面目示人,莫要再遮遮掩掩了……”
李晟一番話語,也是給了個占理的說法,雖是讓了一步,可真要面對皇甫凌霄,林少自己最是沒有底氣,故而不再多做反對,先以安心療傷為上,可算風陵關這一夜熱鬧退去,塵埃暫定……
自此幾日下來,無要事發(fā)生,就連林欠易容欺瞞之失,也果如李晟所言,未引起大波瀾,只被皇甫凌霄指責了一二,就算揭過了。想來也是常理,比之雄武城內(nèi)的一手情報及各方勢力隨之而來的應對,一個丁衛(wèi)的遮掩身份的手段,實難引起上將軍重視,反而在進一步了解狀況后,得知幽州動亂,范陽一部短時內(nèi)算是難再作為,上將軍便眉頭不展,也不知是否在暗怪此次計劃過于托大,小覷了那位開國公隱藏的實力……
“……忠嗣那邊我自會傳信告知詳情,汝等不可再將此事外傳……既然此役未見成效,在未取得實證之前,自不可再對雄武城發(fā)難,當須謀定再動,莫要讓人抓到把柄,牽扯到貴人才是……你二人先隨我回京復命,至于鄭家娘子所求,就由翱兒全權安排了……”皇甫凌霄未過多透露隱秘,繼續(xù)安排調(diào)度眾人如常,待留下部分軍士加強風陵關防衛(wèi),重振士氣后,便做好翌日率眾返回長安的準備。
時至分道當日,鄭末雪收拾一早,連朝食也未怎么細用,就匆匆隨眾人備齊行禮,在前院集合,驅(qū)車至風陵渡口。告別在即,雖說素日里相處不算愉快,但畢竟患難數(shù)次,將遇離別之時,女兒家獨自啟程還是多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思,故單獨喚來了一路護送的二人,奉酒以作告別。
“……這一路為末雪之事,多有勞煩李將軍勞心出力了。雖說與將軍算萍水相逢,卻于小女子落難時仗義出手,實為光明正大的男兒,讓末雪甚是欽佩……有感恩深義厚,不知稱將軍一聲‘兄長’可否?小妹出門走得急,沒有貴重禮物相贈,只能敬一杯薄酒,聊表心意。今后兄長到范陽若有求,可直往鄭家鐵劍堂報小妹名號,定能獲得鄭氏相助……”說著鄭末雪端杯先飲而盡,不知是否情急酒烈而燙喉,急咳了幾聲嗓子,面色泛紅地忙以微笑掩飾。
李晟面對這樣一位豆蔻少女杯酒告謝,也不禁有些緊張。念著對方一番好意,遂抱拳還禮,舉杯飲盡杜康,算是應了方才所言一段“兄妹”情義。待到林欠時,鄭家娘子卻不再言,只看著那不再掩飾真容的少年郎,依稀想起之前經(jīng)歷的種種酸甜苦辣,此時都化為了一股幽幽思緒,涌上心來,不知如何開口……
正要講些什么的時候,林少卻搶先開口笑道:“娘子脫災免禍,所求將成,何故作扭捏狀?哈哈哈……莫非因多次得本少爺相助,心生依賴,還舍不得了?先前經(jīng)歷多是時運也,林欠也算與鄭家再無關聯(lián),最后請娘子一路保重,我二人祝娘子前路再無坎坷,一帆風順……”接著對鄭末雪躬身行了一大禮,以表恭送之意。
鄭家娘子看他如此態(tài)度,心下莫名有些不知意味的酸楚。但她本就是個內(nèi)里果敢的女子,否則也不敢千里趕赴新鄭……因而也爽朗一笑,嗔視對方一眼后,不再與之口舌相爭,只對著李晟道一萬福,緊了緊懷中揣著的易容之物,轉身來到皇甫家父子面前,拜謝告別……
隨著上將軍交代完了事項,兩路隊伍各自登上了航船,一順一逆,遙望告別。回返長安的眾人向西直通廣通渠,一路行來無事,林欠就隱在船艙中總結前戰(zhàn)之得失利弊,同時加緊將《伏火元功》融會貫通,以繼續(xù)鞏固精深自己的修為……如此不出兩日,御風到埠,于廣運潭渡口泊船登岸。上將軍率眾過望春樓,換乘車馬,經(jīng)長樂坡向京城進發(fā),又行了數(shù)個時辰,終于來到了西京長安下。
林欠安坐車前,抬眼望去,過了兩年又看到這高近十丈的夯土巨墻,依舊對西京城宏偉雄闊之壯美,法天象地之氣派而嘆服,是謂:隴西金城布千里,關中天府御萬國,久安長治龍興地,改天換日歲蹉跎。
見此象征著大唐政治權威的中樞要地,林大郎不禁聯(lián)想起自己四年前隨師父初到此地,經(jīng)一番安排進入凈武府中學習,通過層層考驗,方成為丁衛(wèi)。兩年前又遠赴幽燕,此番終以全身而回,算是故地重游,難免生出了些許感慨,也不知雄武城過后,恩師又在何處……
正回憶往昔間,隨著整隊已來到城東延興門前。此時已近申時,行腳商客基本上都在往回趕路,避免因宵禁而犯事或不得不在城外野宿的情況出現(xiàn)。天邊紅云映日,黃昏將至,以宣威中郎將的身份,無需等待守門官挨個兒檢查放行,只不過一個令符通報,就順利進入到城內(nèi)。
過了城關門樓,李晟探出身來,與自家?guī)煹懿⒆?,不時對他說起這一年所見長安城內(nèi)的變化。東城多為達官貴人居住之處,所以道旁房舍鮮有不寬敞華美的。剛走不遠,便看到新昌坊門東側的青龍寺,李良器忍不住說道:“……此乃長安城四大戲場之一……世人多言大戲看慈恩,小戲看青龍,余者次選薦福、永壽二寺,每當節(jié)假祭祝,游樂人最盛,其魚龍雜戲精彩紛呈,各色消遣琳瑯滿目……可惜李某人多次身懷公事而耽擱,不得嘗西京百姓尋常歡愉,只聽過幾次布壇講唱,實為可惜……”
“嘿嘿,師弟曾在城西衛(wèi)所學藝兩年有余,也是日日苦練,鮮有機會偷得半日空閑。每歲只在上元才得機,來插空見識過幾場參軍戲,吃上一碗香濃燙嘴的酒米面團子,也算是一場美事……”說著說著,林欠不覺地舌上生津,恨不得現(xiàn)在就來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吃食。
待見他咽了咽口水,李晟才輕松笑道:“哈哈,彼時李大哥跟隨王將軍,借光去過青龍、薦福、永壽三個戲院,唯獨那慈恩寺的戲場還未去過……后來王將軍因奸讒構陷,被貶為漢東郡太守,出長安時曾對我說過有機會冤屈昭雪,再返長安時,將同往慈恩寺一游……也不知何時方能如愿……”講到這里,李良器長嘆一聲,看了看緩緩過去的青龍寺街景,見一日繁華入暮,轉頭對林欠許諾道:“……近期等辦完了差事,挑個好日子,師兄請你好好吃上一席京城美食,再去慈恩戲場選個上座,看上一場梨園歌舞,也算圓了為兄答謝師弟之心……”
林欠聞言,念著經(jīng)歷良多,這個掛虛名的師兄算是少有對自己真誠以待的人,心下感激,不自覺地笑著打趣道:“李大哥是實誠君子,小弟先行笑納好意了……我們當小兵的,雖不懂欣賞歌舞,但到時看看美貌舞女的風姿還是不需什么文才雅量的。只是……只是不知李大哥可愿多破費些,帶兄弟再去平康坊開開眼界,風流一夜,那就更不枉此行了,嘿嘿……”
這平康坊乃長安最大風月酒肆聚集之地,時人謂此坊風流藪澤,更雜京都俠少,旅居的趕考才子,各路尋歡作樂之人,萃集于此……故而林大郎此番話語之隱意,不言自明。雖說李晟未曾有機會光顧,也久聞平康坊大名,只是那一擲千金之地,自己不算多的月奉恐不經(jīng)起這小子折騰,所以聽后只得忙搬出一些正經(jīng)規(guī)矩說教,一路對著滿嘴跑舌頭的師弟笑罵不已……
拉閑扯散,邊走邊聊,徑直橫通城東萬年縣地界,過朱雀大街后,來到長安縣管轄西城,民居小戶漸成多數(shù),雖說不如東城雅致,可多了幾分熟悉的煙火之氣,讓凈武衛(wèi)諸人倍感親切。自延福坊路口處左轉,便可通向永安坊,眼見將要抵達總府所在,皇甫凌霄著兩名早就等候接應的差人,去光德坊京兆府處給辦理報備登記等公文雜事,隊伍方穿過坊門,來到永安坊內(nèi)。
行至大概坊間中樞,明眼可見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坐落于此,正門上牌匾書“凈武司”三個大字,兩邊更是少見的各掛楹聯(lián),左寫“凈澄世濁昭日月”,右書“武定天罡鎮(zhèn)黑白”,共一十四字金漆陽刻。相傳前為名列“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所書,后為上代統(tǒng)領將軍皇甫惟明所合,以此勉勵凈武衛(wèi)中各人,也可算是對每個入門投師者都會教知的宗門首規(guī)……
正門兩旁各立一名帶刀守衛(wèi)的差吏,另有幾位小廝已在此等候,一看到上將軍歸來,馬上上前行禮,隨后接過箱篋,打理車馬。后有一管事模樣的老仆出了門來,只領著上將軍和林、李二人進入正門,林欠看了大半會兒,方認出這是當年教過一批年輕后生規(guī)矩的老管事順伯,聽其邊走邊道:“夫人早已在廳內(nèi)等候多時,就盼著將軍平安回來……”借著又吆喝著路過的下人進去稟報。
正穿過校院操場的時候,皇甫凌霄止步,看著眼前正在晚習操練的新進兵丁,忽地對空感嘆道:“自兩月前李相上言,奏停折沖府上下魚書后,這招募來的新丁素質(zhì)更加不堪,要么是些市井潑皮,要么瘦弱無力……這是要我堂堂凈武衛(wèi)一眾好手,也要行那不良人之風了?”這邊埋怨幾句,回頭鼓勵緊隨在后的一對師兄弟,希望二人勤勉上進,有朝一日能成為皇甫翱的左膀右臂……
李晟聞言自是帶頭謙虛一諾,借著又跟上皇甫凌霄,往前走去。待到進入正堂后,先不見堂中布局裝飾如何,就看一約莫年近四十的女子端坐于廳堂中,正喝著香茗。見她玉飾白衣,絳袍翠帶,映出一番華貴之氣,更兼出身書香之明媚秀麗,尤其是深眸大眼,顧盼神飛,只瞧得她一下,就給人一種此女聰慧過人,干練精細的感覺。這等女中英豪,正是天下聞名的都畿道府衛(wèi)長官,六品昭武副尉兼理衛(wèi)中軍事調(diào)度——賈伯慧。
眾人一番相見行禮,分正副上下坐了,主母當著兩名下屬也不多贅言,直接問到近來情況。待聽稟前事經(jīng)過大概,賈伯慧只沉思片刻便說道:“……火蓮教的恩怨他日再算,屆時告知那軒轅家的白道盟主,合該出來管管事情,想來激他一激,自有人先去和那邪門歪道理論……眼下北方又來了新消息,幽燕之地時移勢易,各家恐大有潮起潮落之變動,我等晚些商議后再定奪此事兒……”
稍頓了一會兒,這女軍師側眼打量了面前兩人,尤其是對林欠多細細審視了幾眼后,續(xù)說道:“……此次二位歷經(jīng)艱難困苦,有功于社稷,當行重賞……妾身眼拙,沒想到丁衛(wèi)中還有如此人才,算是有辱那什么‘凈武軍師,女中孔明’的雅號了。如此該請上將軍立馬將之擢升調(diào)回京師,好好培養(yǎng),先當個隊衛(wèi)長做事兒可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