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瀟瀟易水寒
再回頭說那幽州刺史裴延?,在酈亭望陌樓上攤開督亢地圖,道:“這舊督亢渠,直線長五十里,已堙沒多年,前年已初步營修成型,引水灌溉督亢陌,你諳熟山勢水形,懇請賜教今后如何防淤塞?!?p> “水德含和,變通在人。刺史君興修水利,復(fù)造督亢渠①,溉田百萬多畝,造福天下,延福子孫,莫大的造化,在下德薄能淺,哪敢在刺史君面前造次?!贬B道元道。
冬日里因天寒水凍,酈亭望陌摟里生著火,酈道元與裴延?在火盆旁相談甚歡。
裴延?指著眼下督亢渠里行駛的冰船道:“這種冰船你很熟悉,很小時候就坐過吧?”
酈道元道:“那時候督亢渠還不夠通暢,只在督亢澤中見過,后來在青州當(dāng)刺史時坐過?!闭f完順眼打量著來往穿行的冰船。
那些行在督亢渠冰面上冰船,也叫冰車。有兩三丈長的,也有一丈來長的。木制主船架形似樓梯,船架下安有兩片鐵制鏵犁。
只見那滿載的冰船,前方用馬?;蛉藸恳?,鏵犁沿冰面滑行掠過,輕快如燕。
再看那空載的冰船,不用馬拉人背,人站在冰車尾部,拄著像鉤連槍似的桿子,桿子一頭鋒利鐵矛后撐冰面前行,行速飛快,比水中行船快出數(shù)倍。
裴延?便邀酈道元一行人乘冰船沿督渠東行,進(jìn)入都亢澤細(xì)觀。
都亢渠一直向南伸入督亢陌,注入督亢澤。象一條寬寬碧玉錦帶糸在皎白的肚兜上。
督亢澤四周便是肥沃良田,百姓稱水澤四周為陂,開陂為田則為陌,故而督亢陌與督亢陂都同指一處。
這督亢陌處于幽州南界,放眼望去,恰似一幅巨大的明鏡鑲嵌在陂中。陂澤四周良田百萬靜靜地躺在白雪蒼茫的都亢陌中,淫淫漭漭,無涯無際。
太陽如一輪金盤,懸在蒼穹正中,雪野上的冰凌反射奪目銀光。
枯而不倒、黃而不僵的荷葉,低首盼顧著冰下心心牽掛的根藕。
抱團(tuán)的蘆葦倔強挺立著,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隨之起舞搖擺,自顧自抖落身上的冰雪,彰顯赭黃本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叢叢似山丘,連成一片片又似茫?;脑?p> 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五人跟在后面船中。酈神虎與幽州府幾名幕僚陪同其中,主動與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人敘談。
這當(dāng)中有一人特別熱心而健談,同僚都叫他快嘴??熳煲惑@一炸道:“你們快看,在左前方,看他們怎么割蘆葦?shù)?”
只見農(nóng)人們在冰面上推動著刃寬三尺的鏟刀,齊冰面將蘆葦鏟下來。
酈神虎道:“冬季是督亢澤農(nóng)活最繁忙的時節(jié)。冰凍到半尺厚,便收割蘆葦、織席編鞋?!?p> 賀拔岳問:“劉備當(dāng)年販屐織席,便是用的這種蘆葦?”
“那是自然。漁、耕、編織,是此地三大營生?!笨熳鞊尨鸬?。
正說話功夫一片很大的葦叢,變成平平的冰川。人們將成捆葦草裝上冰船,滿載冰船像一座小葦垛,冰面很滑,只需一人便能拉動。
酈神虎道:“如遇順風(fēng),幾乎不費氣力。如是逆風(fēng),便要像纖夫似的弓腰用力拉拽前行。為能踏住冰面,就象我們隨行軍士一樣鞋綁‘腳齒’以防滑?!?p> “現(xiàn)在拉我們的水牛腳上也綁了防滑腳套。喏,看我腳上套的就是?!笨熳煺f完,連忙從懷中取出五套遞給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人:“你們也穿上?!?p> 一陣凜風(fēng)吹來,如冰刃刮在臉上。
此時那快嘴擦了一下嘴角,竟然輕聲吟唱起來,似荊軻一般悲愴引吭:
“風(fēng)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入虎穴兮探蛟宮,仰天呼兮成白虹!”
賀拔岳道:“荊軻受燕太子負(fù)圖之托西去刺秦,高漸離易水送別?!?p> “可知荊軻刺秦,圖窮匕見,其中所獻(xiàn)之圖是何圖?”那人問。
賀拔岳回道:“當(dāng)然山川城池之圖。”
“這是籠而統(tǒng)之之答,此圖便是剛才裴刺史展開之圖?!闭f完,酈神虎便向賀拔岳講道:
“這督亢陌方圓五六十里,支渠四通,便于灌溉,戰(zhàn)國時是燕國良田沃土?!?p> “秦國滅趙后,大軍開進(jìn)易水河,兵鋒直指燕國南界,但因督亢陌周邊溝渠縱橫、水網(wǎng)沼澤遍布而不敢進(jìn)逼。”
“燕太子丹震懼,假意獻(xiàn)讓此督亢之地,并派荊軻攜《督亢圖》面呈秦王,藏匕首于圖中借機謀刺,刺秦失手,荊軻被殺,圖亦絕滅。”
賀拔岳道:“那圖里肯定細(xì)細(xì)描繪此處水渠、枝溝、沼澤、大小道路、城邑、亭障、橋涵、村落?!?p> 獨孤郎道:“兵不厭詐,有可能荊軻所獻(xiàn)之圖,圖上所標(biāo)注與實地不相吻合,故作混淆以亂視聽。俗話說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殺了荊軻后,秦皇肯定認(rèn)為此圖不可信,必然毀棄。”
李虎接話道:“所言在理,即便當(dāng)時所獻(xiàn)之圖標(biāo)繪得不差分毫,刺殺末成之后秦皇也會孤疑此圖之真?!?p> 賀拔岳道:“不必惋惜刺秦圖已經(jīng)佚失,我們現(xiàn)在不是身臨其境、人在圖中嗎!”
“是啊,是啊,幾位壯士所言不差!”快嘴巧言花語贊道。
冰船上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所欲言談?wù)撝G軻,談?wù)撝鼗?,談?wù)撝抖伎簣D》,談?wù)撝伎簼伞?p> 黃昏時分,天氣愈冷,能聽到遠(yuǎn)處冰層斷裂乍如驚雷轟鳴。那聲響有時會從腳底一掠而過,令人恐慌。
酈神虎道:“如遇冬季漲水,冰面便斷裂開很長的縫隙。若遇水面下降,大澤上會積起幾里長交錯冰塊,高達(dá)三四尺,傾斜地橫亙在那兒,像一道道矮墻,阻隔著冰上之路。”
“如果降了雪,都亢澤的冰而上覆著一片白雪,便不能隨意而行,只能沿著他人行走過的冰道,方為萬全?!笨熳煅a充道。
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乘冰船隨裴延?、酈道元等人在都亢轉(zhuǎn)悠了大半天,不知不覺已到華陽亭,在亭邊暫住一晚,次日別過。
這正是:
居庸關(guān)內(nèi)過險阱,劉備廟前觀酈亭。
盧植墓旁論曹魏,都亢陌上評刺秦。
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隨酈道元從廣陽亭西再乘冰船,沿著從督亢澤南分出的白溝水,開向下游的拒馬河,從拒馬河南岸來到瀛州易縣。
這易縣屬于瀛州河間郡,元魏太和十一年②置瀛州,瀛州轄河間、高陽、章武三郡。
一路上,幽州刺史裴延?派六十名精壯將士過了拒馬河,這拒馬河是幽州與瀛州交界處。
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護(hù)著酈道元在易縣縣城內(nèi)休息。
當(dāng)夜,明月照積雪,酈道元叫醒賀拔岳,上城樓觀月賞雪。
賀拔岳道:“我即當(dāng)不了詩朋也成不了酒侶,只能不停地問你問題,很是慚愧?!?p> “不妨,不妨,你來問,我來答,現(xiàn)在繼續(xù)!”酈道元道。
賀拔岳指著縣城北邊的拒馬河問:“既然此城叫易縣,那么這條河為會么不叫易水?”
“習(xí)慣使然,易水起源于西邊的淶山,流了近二百里后,在定興縣匯入拒馬河。此地人將流經(jīng)易縣縣城的這段拒馬河也稱之為易水河,荊軻刺秦便是沿著易水西行過太行山,再西行入秦地?!贬B道元答道。
“眼前這段易水河是秦六國時期燕國南界。
二人不覺聊了兩個時辰,一陣風(fēng)吹來,不覺寒意陣陣,二人走下城去回房休息。
次日,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護(hù)著酈道元離開易縣縣城,經(jīng)易京城、跨過滱水,來到鄚縣。
登上瀛州高陽郡鄚縣縣城,南望滹沱河,河水緩緩從城墻邊流過。
“滹沱河源于太行山,經(jīng)定州時泒水與滋水注入,東流后忽而在瀛洲定州交屆處折往北流流到此地,此城往西偏南兩百里地,便是定州府治,同時亦為中山郡府治盧奴縣所在地?!?p> 酈道元遙望西方,向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等介紹與瀛州西邊交壤的定州:
“一百三十年前鮮卑人慕容垂建后燕國,曾定都于中山。大魏滅后燕設(shè)置定州,管轄中山,常山、博陵、北平、巨鹿五郡。”
酈道元道:“我們不到定州了,明日向南直接去往冀州?!?p> 出了鄭縣往南進(jìn)發(fā),一路上,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象往常一樣或評山論水,或輪番請教問題,酈道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獨孤郎問:“這鄚縣有什么風(fēng)物典故?”
“出了個漢末大將張郃,曹魏五子良將,張郃以巧變?yōu)闀r人所稱道。”酈道元道。“張郃用兵機變無雙,知戰(zhàn)術(shù)變化,擅於安營布陣,料戰(zhàn)勢地形,無不如計,連諸葛亮都深為忌憚?!?p> “東漢末年,黃巾之亂爆發(fā),張郃應(yīng)募參討冀州黃巾,后跟隨曹操,頗受重用,讓其率軍隨從自己攻占鄴城。”
賀拔岳道:“聽聞此人雖為武將,卻風(fēng)雅好儒??舍B刺史卻是儒而喜兵,諳熟兵要地形之學(xué)。”
酈道元道:“謬夸了。論地形機變應(yīng)用,張郃算得是古今良將中翹楚。到了鄴城,城外有一久棄不用講武臺,在那臺下,就著鄴城周邊地形,可與大家一同參悟當(dāng)年曹操與張郃攻占鄴城時,所用依地形而機變用兵?!?p> 賀拔岳、宇文泰、獨孤郎、楊忠、李虎聽了,歡欣不已,心里癢癢的。
一行人便說便行,沿著滹沱河經(jīng)高陽郡城,再經(jīng)滹沱河?xùn)|畔的瀛州州治趙都軍城,到達(dá)河間郡樂城。這樂城與冀州交壤。
“我們出了樂城,再行十里便抵冀州界了,整個冀州正好在瀛州的正南面?!贬B道元停了停,又道:“冀州轄長樂、武邑、渤海、樂陵四郡,冀州州治與長樂郡郡治同在信都③?!?p> 賀拔岳問:“聽聞酈刺史在青州當(dāng)刺史前,在冀州當(dāng)過幾年長史?“
一番話將酈道元拉入到昔日的回憶之中:
家父酈范為官四十余年,效力四位元魏皇君主,曾隨征南大將軍慕容白曜攻打南朝宋,參與軍事謀劃。慕容白曜按酈范所獻(xiàn)之計大敗宋軍,連下數(shù)城。因軍功被封為延興爵永寧侯,升任平東將軍、青州刺史。
自己以父蔭入仕,在朝中曾任御史中尉、北中郎將,外出歷任冀州長史、青州刺史、魯陽太守、東荊州刺史、河南尹等職。為官之后,執(zhí)法嚴(yán)峻,躍有威名便仕途坎坷,招致一些州郡與元魏宗室怨恨,以致于被貶賦閑在家。
正好有閑暇時間著述文章。所幸自己年幼時便隨父訪求水道,博覽奇書。少年入仕后又游歷秦嶺、隴山、陰山、大行山、燕山,及淮河以北長城以南各州各郡,所經(jīng)之處考察河道溝渠,搜集風(fēng)俗史志、山水地圖、奇書珍籍。
從中年時始撰《水經(jīng)注》,并制作《水經(jīng)圖》。眼下《水經(jīng)注》與《水經(jīng)圖》已匯編成形,只待對個別地方進(jìn)行考訂。
在注書制圖中,對兵要地理又發(fā)生深厚興趣,便又下功夫注兵書,正在制《兵要圖說》寫《兵要御地九術(shù)》,此次從武川一路尋訪北鎮(zhèn),及燕州、幽州、瀛州、冀州,是來尋訪兵家故友、尋找兵家古籍的。
酈道元正潛神默想間,只聽得前面一陣馬嘶,一大漢持一大槊飛突前來:“爾等休走,看槊!”
鐵原一甲
※本卷安排賀拔岳等五人隨酈道元去陰山之北、燕山南北及太行山之東的諸軍鎮(zhèn)州郡看看,除增其見識與“軍事地形學(xué)”素養(yǎng)外,是為本書下一步戰(zhàn)場描寫進(jìn)行地理背景的鋪墊。 ※注:①《魏書》載:北魏神龜二年(公元519年)幽州刺史裴延?修復(fù)督亢渠和戾陵堰,灌田百余萬畝。②太和十一年,即公元487年。③信都,今冀州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