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桃花飛舞,清風送來笛音,花雨落,循著笛音探去,遙遙在紛飛的花瓣中,見一白衣男子青絲飄揚,仰面躺在桃樹枝上,手中拿著一根白玉笛子。
顧頻頻走上前去,雙手負于身后,大跨步邁過盤虬臥龍的桃樹根,笑道:“你倒是在這里落得個悠閑,有的人尋你,喚你,求你,卻怎么樣都不得見你?!?p> 男子翻身跳下桃樹枝,手中玉笛化作飛鶴縱身天外,他負手立于顧頻頻身前,眉眼彎彎,卻半蹙眉:“我正在思考一件事情,所以不愿意回去?!?p> “什么事?”顧頻頻問道。
男子一把拉過她的手,低聲快語一句跟我來,便帶著她在桃林中快速飛躍起來,宛若兩只游動的泥鰍,在樹林的間隙中穿梭。不一會兒,二者來到一處湖水前。
湖水上靜靜坐著一個老人,手持一柄釣竿,身邊的魚簍里,卻空空無一物。既無所獲,老人面部神情卻安定自若,仿佛睡著了一般,悠然自得。
顧頻頻上前,輕聲問道:“老人家,您在釣什么?”
老人平靜地笑道:“釣的是天下一家,你看,我將魚鉤放進去,魚兒們便同仇敵愾了,它們被釣了千年,如今再也不會上我的當了,哈哈?!?p> 青曦將顧頻頻拉到一邊,憋著嘴,不高興地說:“你別聽他的,他是上一任神君,就是他,引導六族紛爭,征戰(zhàn)兩百余年!他挑起戰(zhàn)亂,為了鞏固神族地位,不叫其他五族通婚!”
望著眼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顧頻頻實在無法將他和史料中記載的那個四處征戰(zhàn)的神君聯(lián)系在一起。但既然青曦說了,她也由不得懷疑。她看了一眼青曦,頓時發(fā)現(xiàn)他今日與往日有很多不同,似乎更多了幾分少年心智,但來不及細究,顧頻頻走上前去,坐在老者身邊,也望向滿池湖水。
湖水清澈,遙遙可見魚翔淺底,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多年的說書經(jīng)驗,讓她深知兩百余年的戰(zhàn)爭對于六族來說意味著什么,哥哥和嘯橫雪的悲劇,乃至上神閣中眾人的悲劇,更讓她感同身受,禁止五族通婚后,給那些無辜的孩子們留下了怎樣難以磨滅的傷痛。
老者心情舒暢,見顧頻頻坐下來一言不發(fā),心中也十分疑慮,便問道:“你坐著干什么?驚走了我的魚!”
顧頻頻望著湖水,湖水呈淡藍色。憑著在蒼月身邊多年的經(jīng)驗,她一眼就看出那魚餌上有問題。她淡然道:“老人家,您說要釣天下一家,可是您在魚餌上放了毒藥,您是不是高估了魚兒的生性?您把這湖水都弄毒了,魚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跑不出湖水啊!”
老者長嘆一口氣,做出十分懊悔的表情,渾身泄了氣一般的:“唉,亂世出豪杰,可我的兒子只求仁慈,狗屁臣子們也各懷鬼胎,誰能懂我真正的心事??!我是在魚餌里下了毒,可我的毒還不至于將魚毒死,你看這滿湖之中的游魚,不還有生龍活虎的嗎?”
說著,老者起竿,顧頻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魚竿上,竟然沒有魚鉤!只有一個拴著巨大魚餌的魚線,此刻仿佛戰(zhàn)敗一般垂頭喪氣地耷拉著。
老者像個孩子似的撫著魚線,垂頭喪氣道:“我只見魚吃魚餌,卻沒等來有一只魚,它給我甩一魚尾,將我從這片湖區(qū)趕走。哪怕有一只也行!他們不是不知道我的魚餌上有毒,但是他們一直忍受著,等待這種毒慢慢浸入他們的身體,他們簡直是在等死嘛!”
“我剛來這個地方的時候,這兒還沒有這片湖水,我栽種了整片桃林,引來湖水,可是,安逸就意味著衰退,我的魚每天被我喂得飽飽的,他們無事可做,就開始互相撕咬打架!我實在痛心,就把那幾個打得最兇的魚揪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可他們依舊視彼此為仇敵,于是我沒有辦法,只好出手,讓他們把我視為仇敵先?!?p> 老者頗為孩子氣地說著,顧頻頻帶著一些驚訝,又帶著一絲擔憂,慢慢從湖邊起身,她望著湖面很久,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噗嗤笑出聲來。
老者并沒有對此感到怪異和憤怒,他反而自顧自地抱怨道:“你說,這樣釣下去,會有趕走我的魚嗎?讓一條魚趕走垂釣的人聽起來固然荒唐,可這也是魚必然的使命?!?p> 說著,他將魚線綁上魚餌,重新扔回湖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垂釣,只是一邊垂釣,一邊喃喃自語道:
“魚啊魚,沒有傷人的武器,連個牙都沒有,只有在被吃掉的時候有一些刺,還要被人們抱怨責罵!可憐的魚,你們越不反抗,越成為盤中餐咯!”
顧頻頻笑笑,搖著頭走回桃林。青曦一臉茫然,他上前拽著顧頻頻的袖子,直問她為什么笑,她卻笑而不語。
千百年前,六族混亂,神族肩負天下秩序之使命,看六族紛爭,神君不忍,故下令四處征戰(zhàn)而止戰(zhàn)。前神君發(fā)現(xiàn),六族雖然通婚,卻以此拉幫結(jié)派,暗自凝結(jié)自己的勢力,于是他大手一揮,不允六族互通姻緣。
幾百年過去了,人人都只記得,不同族的人不能在一起,人人都鄙夷那些異族生下的兒女,卻無人發(fā)現(xiàn),比起千百年前,這些兒女的存在,更證明了真愛可以跨越種族,可以排開重重障礙,可以無畏刑法,可以令人生而復死,死而復生!
巨大的壓迫之下,悲慘之下,人性才能得以熠熠生輝。
清風拂過,少年鼻尖上滲出微微汗珠。明月照耀,無數(shù)白紗飛起,燭火瑩瑩,映照皎潔月光,海螺之中的悠悠仙樂,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青曦緩緩睜開眼睛,他覺得身邊有什么人,轉(zhuǎn)過頭去,卻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面龐。
她輕輕閉著眼,睫毛微微顫抖,膚如凝脂,嘴唇如一朵綻開的桃花,青絲散落一地。
他的眼眶一下子濕潤。
你沒事了,真好。你沒事,勝過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然而等少女微微蹙眉,扭了扭身子之后,他看到她另一邊臉上,赫然的傷疤。
他的心仿佛碎了一般的。他顫抖著手,卻無法碰到那傷疤,只好落在她的青絲上。
他不敢起身抱她起來,只好忍著這種傷痛,睜著眼,看她到天明。
那樣深情地注視,那樣溫柔,又那樣眷戀。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泡影,他甚至不敢試一試這是不是一場夢,他覺得這樣真的很不錯,月光下,她是那樣天真純潔,一如他第一次在往送鑒前,見到她。
那時,顧芒之雙手沾滿鮮血,滿眼淚光地將往送鑒遞給他。
“我此生無緣陪她,她是我一生最難舍棄,也最放不下的人,只求你,可以替我護她?!?p> 他垂眸,一個搖著手中錢財?shù)那纹づ?,正女扮男裝地路過一個乞丐。明明自己錢也不多,卻嫌棄地罵一句:“怎么這么臟!又瘦又丑!”
罵罷,將錢財丟給乞丐,自己餓著肚子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