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去生去死,都已經(jīng)不再只關(guān)系到他一人。到頭來,最后竟是進(jìn)退兩難的尷尬處境。
當(dāng)年集市上,葉難用百歲鎖買下他,卻想不到也是為自己最后的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用己百歲,換他長命。
后來,葉沐宸親自將愛人的尸骨葬在了江南一個小山坡上。那里山明水秀,綠草如茵。一同被埋葬的,還有另一具空棺。里面裝著的是葉沐宸曾經(jīng)最美好的一段光景,和愛。他親手在墓碑上鐫刻了六字——“愛妻葉難之墓”
便開始期盼著自己百歲歸老之后,得以葬于這具棺內(nèi),同那人相伴。死必同槨,也是他對死去的那人最后的承諾。
蔣扶搖伏法已死,太后和王爺在永寧公主的百般求情之下,脫了死罪,但卻是終生囚于寢宮內(nèi)。入冬第一場大雪之后,長安城的一切又開始慢慢被洗凈,開始積蓄著能量,等待新生。按照皇帝死前在詔書中的意思,朝野眾臣無不贊成,將葉沐宸立為新帝。半月之后,便是登基大典。
永寧便想著,要去護(hù)國寺替儲君燒香祈福。卻沒想到,這個關(guān)頭,葉沐宸竟也提出隨同自己一起去。得知儲君將要到來,寺里那日就不再準(zhǔn)許旁人進(jìn)去拜佛,一早就開始嚴(yán)陣以待。
等到了那里,公主在隨從的陪同下去了大殿。葉沐宸卻留在了庭院,在角落一束海棠花前停下了腳步。濟(jì)慈方丈,走上前,微微躬身道。
“葉小姐來我們后院暫住,身無旁物,唯獨(dú)帶了這一束海棠花。便種在了這院子里。這里還有葉小姐臨走時留下來的發(fā)簪,想必是極為珍視之物?!币欢ㄊ鞘謵圩o(hù),才不舍得帶去赴死。
他眼神一怔,接過發(fā)簪,回想起過往。那句”只要海棠花一開,我便回來了?!睂θ~難來說,便是人生的另一種期望。
“她住在哪個屋?”葉沐宸收斂心神,忽地開口。在方丈的指引下,獨(dú)自進(jìn)了那房間。推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地上,桌上,墻上,擺滿了的宣紙,上面密布的是一個個的蠅頭小楷。寫著的,卻是寺里各種經(jīng)書的內(nèi)容。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女子的筆跡,心下一顫。那人獨(dú)居這里的每一日,就是做著這些繁瑣無趣的事情,一心等著自己。葉沐宸抬眼四顧,便看見帷幕后頭,那如同樹叉一般縱橫開來的燭架。上面一個個的燭臺,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個。傳說在天上,一個人的壽命便象征著一盞燭臺的長短。燈滅人盡,便是如此說來。故而,點(diǎn)燃百盞,護(hù)燭火長明至盡,便有祈求長命百歲之意。他眸色想到這里便驀地,黯淡了下去。
沒了你,長命百歲,也只是虛妄無盡的寂寞罷了。
男子轉(zhuǎn)身走到案前,伸手撫過桌面。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愛人,每日每夜在這里伏案抄錄,極為虔誠的樣子。他目露悲切,偏過頭,不忍再看??裳劬€是無意瞥見,桌上正放著的,一張紙。字跡有些潦草,想來是在時間不多的情況下寫出的。紙上只有一句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留給自己的。
“你這愛,可否渡我到彼岸?!?p> 葉沐宸還是忍不住,雙眼蒙上了一層霧氣。卻倉皇地連淚都再也落不下來。
我永遠(yuǎn)渡不了你,因?yàn)槲疫B自己都牢牢地被囚禁在這愛恨里。阿難,我終究負(fù)了你。若是一切能重來,那天,我在洛陽街口的角落里,望見你們幸福的樣子。我便會轉(zhuǎn)身離開,不再回頭。
可終究,一切都沒法重來。我只能不停的走下去,走下去。
半月過后,葉沐宸登基,改年號祈伩,為昭和帝,冊封永寧為皇后。當(dāng)所有人,都為大承終有新主而歡慶的時候,新帝遣退了眾人,獨(dú)自登上邀月臺。他凝眸,看著樓下那慢慢走出皇宮的白衣男子,背影蕭瑟。那人,終于是逃出了這牢籠。葉沐宸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當(dāng)初對其許下的承諾——還他自由。那日,皇帝服毒昏厥的最后一刻,葉沐宸這才妥協(xié),愿用自己剩下的光陰換他的自由。
于是,葉沐宸對外宣稱皇帝駕崩,實(shí)則他只是被自己偷偷安置在宮里一處僻靜院子里,一邊養(yǎng)傷一邊戒癮。等到葉沐宸登基那天,便是沈胤熹重獲自由之日。他不再是大胤的皇帝,轉(zhuǎn)瞬便只是一個名叫沈胤熹的尋常男子。某天黃昏時分,葉沐宸處理完宮中瑣事,獨(dú)自去院子里尋胤熹。
他走過曲徑,就看見一人站在廊前,望著蔚藍(lán)天空怔愣。他慢慢走上前,那人似乎留意到了他,側(cè)過頭,沖來人明媚一笑,顧盼生花。“你來啦!”葉沐宸應(yīng)了一聲,抿起唇,抱以溫和笑容。走到那人身旁,同他一起仰望著天空。
驀地,葉沐宸開口問道?!澳愠隽藢m,要去哪里?”“洛陽啊?!蹦凶雍敛华q豫地回答了一句,繼而道?!澳阋院笠怯锌諄砺尻?,就來酒千觴找我。我一定奉陪!”他微微一怔,心下了然。既然如此,就讓他去吧。就此永遠(yuǎn)活在洛陽,活在曾經(jīng)最絢爛的記憶里。那樣快樂的,才是沈胤熹。
后來,大胤的皇帝時不時消失一段時間,美其名曰微服私訪,實(shí)則只是同洛陽一個普普通通的酒家老板,在梅花樹下喝的爛醉而已。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結(jié)局,而屬于葉沐宸的結(jié)局在數(shù)十年后終于到來。宮里一棵大樹下,安然坐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額角爬滿皺紋,正瞇眼笑著,看不遠(yuǎn)處的孫女和宮女們嬉戲。沒過多久,女孩跑到老人身邊,乖巧地說道。“爺爺!爺爺!我和姑姑新學(xué)了一支民間教坊的舞,我跳給你看好不好?”
他揉了揉孫女的頭,笑著點(diǎn)頭。女孩后退了幾步,緩緩跳了起來,舉手投足都有幾分似曾相識。那一舞,名為《祝君好》。時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大捷歸來,在夜宴上再遇阿難。
從此,人世錯遷,愛恨顛簸。老人蒼老的眸子深處,盡是深情,慢慢的被一層霧氣掩蓋。他認(rèn)真看著女孩,目光卻像是望向了極為遙遠(yuǎn)的過去,在光陰深處望見了一直在等著自己的那人。繼而,他打著拍子,隨著那支舞,輕輕地哼起了一支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dú)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佳人……難再得。
兩行清淚,從老人幽幽深眸中蜿蜒而下。他唇邊浮起無比滿足的笑意,沉沉閉上了眼,再未睜開。昭和帝卒。
人世難安,難安人世。
愿我們,都有足夠去愛的勇氣,和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
他們所有人,都會在各自的愛里,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