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要開口回絕,門外一名衛(wèi)兵快步跑了進(jìn)來,說:“報告司令,小司令來了?!北妼㈩I(lǐng)幕僚紛紛引頸往門外探去,他們同司令一樣也好久沒見過這個小司令了。他沒好氣道:“他來做什么,黃花菜都涼了?!北妼㈩I(lǐng)幕僚哪一個不是人精?深知父子沒有隔夜仇,季以鼎哪會跟現(xiàn)在唯一的兒子較真,于是一邊互相交換著眼色,一邊陸續(xù)過來打圓場。
“司令何必動氣,小司令定是過來為您分憂解難來了?!?p> “是啊,小司令年輕有為,不失為一個好幫手?!?p> “司令就讓小司令進(jìn)來吧?!?p> “既然小司令有心過來,這是南臨之幸,之福?!?p> 季以鼎見眾人七嘴八舌為他說話也不好失了臺階,但想起上次見面時他淚流滿面地指責(zé)自己的窩囊像,以及哥哥出事后他的不聞不問,心中不覺煩悶,只怕他尚未振作起來,只是胡亂到這給他添堵來了,不情不愿地悶聲道:“讓他進(jìn)來,我倒看看他是不是有心過來幫忙?!?p> 眾將領(lǐng)幕僚一聽,喜笑顏開地等著小司令進(jìn)來。他們雖尚未與之共過事,但素聞他為人西派,心里既期待又擔(dān)心與他不好溝通。
季川禾著一身戎裝,步伐矯健地跨過門檻,立正行禮,舉止間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眾將皆投去贊賞的目光。季以鼎頓覺眼前一亮,內(nèi)心陰霾一照而光,不由暗喜——這小子的帥氣簡直跟他一模一樣。
季川禾對在座的諸位問了聲好,聲如洪鐘道:“司令,兒今日前來,只為一事?!奔疽远π睦镂⑽⒁痪o,隱隱擔(dān)心他會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話來,但好奇又驅(qū)使著他繼續(xù)聽了下去,“今日我特意前來向您向諸位將領(lǐng)幕僚表明我的態(tài)度和決心,兒從今往后愿意任您調(diào)遣,誓要為哥哥報仇,與您一起把色木人趕出玉磯島。”話音剛落,眾將紛紛拍手稱贊,在這危難之際,惟有父子連心才能其利斷金。
季以鼎不想他頹廢這么久,忽然說出這番話來,心中既驚又喜,他好像瞬間長大了,懂事了,不再是忤逆他的意,不聽他的話,不支持他的小孩了。他想著一定是他大哥的犧牲喚起了他的斗志,不由無比欣慰地彎了彎嘴角。他差點就要起身朝他走去,但是在此之前覺得還是有必要考驗一下他的決心,于是問:“讓你做什么都愿意?”
他眼神堅定自信,不帶一絲猶疑,“司令請說?!?p> 季以鼎心念一轉(zhuǎn),故意賣弄關(guān)子,環(huán)視一圈才問:“眾將和我商議多天,依你們看,該給小司令指派什么任務(wù)?”
眾人面面相覷,季川禾再次表明決心,說:“諸位將領(lǐng)經(jīng)驗比我豐富,但說無妨?!?p> 過了一會,終于有一人暗自揣度完畢,小司令這種新兵最適合的去處自然是活輕但緊要的地方,斗膽道:“如今只有亞明之事未定,不如讓小司令過去督辦,確保萬無一失。”
季川禾卻說:“督辦這種小事很多人可以去,我倒想率兵和色木軍決一死戰(zhàn),聽說他們的援軍已經(jīng)拍馬趕到了?!?p> 季以鼎微斥一聲“匹夫之勇”,轉(zhuǎn)頭卻對那位建言者說:“這位愛將的提議甚好,亞明那邊就你過去督辦?!?p> 亞明是玉磯島東海岸新區(qū),那里不同于南臨谷堡這種老派城市,洋化程度嚴(yán)重,最是像季川禾這種年輕翩翩公子趕時髦的好去處,而且實驗研究這樣的先進(jìn)玩意自然是季川禾比他們這幫老古董更為熟悉精通。
既然是爸爸親自開口,他這上門討活的斷然不敢拒絕,直說:“遵命?!?p> 散會后他被季以鼎叫上了車,兩人同乘回府。季以鼎并沒有看他,只是一直望向窗外,看似自言自語卻是有所指,說:“這么多天,終于想通了?”他沉聲說:“爸爸,都怪我感情用事,從未想過為您和哥哥分擔(dān)政治軍事上的憂慮。今后兒子必然收起心,和爸爸并肩作戰(zhàn)。”
季以鼎猛然轉(zhuǎn)過頭來,見他哀傷的臉上眼睛放出光亮,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這一拍拍散了父子之間的心結(jié),拍掉了他連日來的沉悶心情,這種感覺變成一種他心理上的擔(dān)子,挑在肩頭,責(zé)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
季以鼎話鋒一轉(zhuǎn),問:“你去看過你大嫂了嗎?”一聽到這個,他情不自禁,眼睛里泛出水一樣的光澤,忙把頭微微一仰說:“這幾天有去看過幾次,嫂子精神狀態(tài)很好,叫我們別擔(dān)心,她說一定給季家添個大胖小子?!彼呎f著這些邊回想起往日哥嫂的恩愛場景,那么登對的兩個人,最后嫂子連哥哥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哥哥連個全尸也沒留給她,他被突然炸成了千千萬萬塊碎片,直直插入他們?nèi)齻€人的心窩里無聲潰爛,日夜疼痛他們卻不忍拔除,惟用恨意麻痹才能緩解些許。
季以鼎贊許道:“不愧是季家的好兒媳,你哥哥眼光好,沒選錯人?!?p> 哥哥確實沒有選錯人,嫂嫂獨自一人堅強(qiáng)地等待著他們的孩子降臨,她說她要好好活著,為他們的愛情留下見證。推人及己,他不由反問自己,難道是他選錯了人,選擇了一個跟自身政治立場相背離的女子?可這還有什么重要,她還不是和哥哥一樣,什么都沒有留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說過要陪他一生一世,他說過要帶他周游世界,可最后他們都狠心地拋下了他。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他再無軟肋,唯一能傷害他的只有他自己。然而為了爸爸他不能再傷害自己,他必須要邁出他們曾經(jīng)給予的美夢,努力去構(gòu)筑自己無堅不摧的世界。
這些天以來谷雨都是和徐統(tǒng)制,或和朱副師長,或和回城的李師長一起出城布防。他們?nèi)欢际情L者,領(lǐng)軍帶兵經(jīng)驗又豐富,她陪同幾日下來學(xué)到不少實戰(zhàn)知識。這日防線工作幾近尾聲,她怕有疏漏,獨自出城連貫性地巡查一圈。原本設(shè)在谷堡周圍的防線整體往南推了推,東至蓮花灣,南至九井,西至西線船廠。不假時日在這條東西防線上,他們皆有兵可守,有炮可打,到時玉磯島南北割據(jù)之勢初見雛形,背水一戰(zhàn)端倪漸顯。
她巡查完防線夏日悠長的白晝也謝下了帷幕,天色漸漸暗淡,直至西邊天際吞掉了夕陽的最后一尾金色羽翼,周圍徹底暗了下來。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nóng)家,點點燈火猶如流星一閃而過,卻給人溫馨暖溢之感。路邊草叢中蟲鳴聲此起彼伏,仿佛合唱著一段段優(yōu)美的副歌,替遲遲未登場的月亮暖場。涼風(fēng)透著夏日的熱烈,習(xí)習(xí)往臉上撲來,夾雜著些許綠色的清涼氣息,她不由將車窗完全搖下來,極目望去,只是地面一望無盡的黑暗和天上繁星點點的微茫,晚風(fēng)游走其中,不甚輕柔。
“阿嚏”她不禁打了一個噴嚏,聽說打噴嚏是代表有人在背后說你壞話或者有人在想你。她拿出兜里的手絹擦了擦,腦中不由掠過那日在陵園,她拿給他白手帕的情景,或許是他想她了。那支小隊自那日派出之后便杳無音信,這么多天沒有消息,她也不是沒想過親自追出去找,只是有了上一次的貿(mào)然行事,徐統(tǒng)制保不準(zhǔn)每次都行好運,所以將她看管得比較死。何況大戰(zhàn)在即,南臨軍吃了上次的敗仗,必定來勢洶洶,他們必須全心全意備戰(zhàn)才能力保城門不失。若萬幸再次取勝,乘勝南下推翻南臨王,兩族人民的友誼就有望再續(xù)了。輕重緩急,孰輕孰重她亦是分得清。
汽車疾馳,一晃駛?cè)牍缺O高的城墻內(nèi),里面街市燈火璀璨,行人如織,喧鬧聲四起。居民一改之前戰(zhàn)時的驚慌,三五成群結(jié)伴出門消暑。色木人南臨人相互問候,談笑風(fēng)生。如今城內(nèi)的生活恢復(fù)如初,特別是色木軍三個師進(jìn)駐之后,居民安定生活的信心更加強(qiáng)烈。如此盛世,正是父親所愿,亦是她從父親那接過的對人民的承諾。
只是,她聽到路邊有賣報孩童的叫賣聲,探頭叫住了他,跟他買來一份西文晚報。司機(jī)眼尖,見她身子往后座一靠,雙手展開報紙,連忙打開了車頂燈。她快速掃視一遍正面,不作停留把報紙翻過來,又瀏覽了一遍背面,才抓住想看的東西。玉磯島西線船廠平民被殘殺之事一經(jīng)上報,各國人民起先紛紛譴責(zé)這種不人道的行為,但時間一久,矛頭在瑞肯的挑動下調(diào)轉(zhuǎn)了過來,各家又無端指責(zé)這顯然是色木軍的手筆,他們本來就是侵略者,南臨軍死無對證只是被他們拿來背鍋罷了。如今報紙上仍是一片對色木軍聲討質(zhì)疑的聲音,色木軍雖再三重申這個事實確鑿無疑,但雙拳難敵四手,逐漸處于輿論下風(fēng)。
這種把數(shù)百條鮮活生命當(dāng)成臟水潑過來的報道不看也罷,毫無公義,簡直就是嗓門大即正義。她索性將報紙往旁邊一放,斜靠在窗旁,眼睛徹底暢游在街頭巷尾的繁華夜景里。但腦子仍舊停不下來,這次輿論戰(zhàn)色木軍喪失輿論高地,瑞肯是關(guān)鍵一環(huán)。他們肯花大力氣爭奪輿論主導(dǎo)權(quán)也是她沒想到的,他們可是一向主張民主和人權(quán),看不出是會支持南臨王實施種族滅絕的幫兇。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她之前對瑞肯和南臨先入為主的印象完全被顛覆,看來她得重新認(rèn)識這幫政客的嘴臉了。
盡管這一天起早貪黑,奔波得身心俱疲,但她回府用晚餐之后仍不忘到后花園的亭子邊上坐一坐。月亮還沒出來,朦朧的夜色里花色不明,人心隨之彷徨,猶還在昨夜夢中搖晃。待定神一看,但見落英繽紛的步道上,亭燈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回房。斯人如彩虹,只可惜宛若園中曇花,短暫一現(xiàn)。
黎明的灰白曙色揭去夜幕的輕紗,湛藍(lán)的天邊一角吐出燦爛的晨光,遙遙的院外店鋪的開門聲,趕早市的吆喝聲,車馬的往來聲,嘈嘈切切依稀可聞。薩怡臣睡意朦朧,迷迷糊糊的他仿佛回到了花園里,一團(tuán)團(tuán)淺粉大麗花,一盆盆淺紫矮牽牛,一簇簇粉色胭脂扣,還有嬌艷欲滴的黃玫瑰,成片成片的黃白洋甘菊,綴滿枝頭的粉色小木槿,爬滿亭臺的緋紅色櫻霞,花團(tuán)錦簇,招蜂引蝶,盎然之意,溢滿庭院。他瞧見他和谷雨偎坐在亭子里,那馥郁的花香仿佛長了腳,紛紛往他們鼻子里鉆,往他們濃情蜜意的情話里竄。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頭,摟在她的腰間,抱在她的........
又是這樣的春夢,這幾天已經(jīng)做過太多。他不由竭力掙扎,不料從床上跌落下來。微弱的意識猛然打開,橙色的格子窗映入眼簾,他忽地環(huán)視一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西洋式的房間,自己并沒有在車上。
他閉目回想,記憶碎片在腦中凌亂。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把時間點撥回到出城那一刻,錯亂的碎片被逐一串了起來,終于完整的畫面浮現(xiàn)。
出城后他假意放松警惕,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yǎng)神,實則偷偷瞇眼記錄行車路線。谷沐不理他也不說話,認(rèn)真開著車,直到上午八九點鐘的光景,他們開到一個小鎮(zhèn)上才停下來。谷沐獨自下車把他鎖在車內(nèi),買了一些吃的回來。他們匆匆吃完,他以為谷沐會接著往前開,正在琢磨怎么留路標(biāo)。忽然谷沐給他遞過來第二顆解藥,他飽受春夢的摧殘,一把接過來吃了下去,沒想到卻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昏睡。只要她給他水喝,一會晚上醒來,一會中午醒來了,一會傍晚醒來,吃飽了她燃起一陣玫瑰香,他又睡了過去。他好像在倒時差,完全不知日夜。后面他都側(cè)躺在汽車后座上,醒來的時候看到她在前座,完全失掉往日的嬉笑怒罵,倒像一個不茍言笑的飼養(yǎng)員,每日只是喚醒他讓他進(jìn)食,又讓他睡下,他在她眼里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任人魚肉的小白鼠。
他暗暗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次的順藤摸瓜怕是要摸到一根鐵蒺藜骨朵了,不破層皮是抓不住了。
更煩人的是只要他一想起谷雨,欲望就會涌上心頭,溜進(jìn)熱烈的夢里。依稀在昨天他實在受不了了,盡管他知道自己吃下的第二顆不是解藥,但還是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城了,快給我第三顆解藥?!彼q豫了一下,掏出一顆藥丸給他,但吃了上一次的虧,他又不敢輕易吞下去,只能含在口中。她看出他的謹(jǐn)慎,狡黠地說:“吞進(jìn)去吧,這次是真的,不過你還剩最后一顆哦?!?p> 他料想她應(yīng)該快到了,也不需要他繼續(xù)沉睡,便將藥丸吞了進(jìn)去,可是癥狀也只是減輕了一些,他依舊會做這樣的夢。在這樣的夢中醒來既失望又慶幸,失望的是現(xiàn)實趕不上夢境,慶幸的是還好自己定力非常夠。
他又環(huán)顧一周,確認(rèn)她沒躲在犄角旮旯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的手腳均被繩子捆著,完全用不上力。他費力地掙扎著從地上起來,跳到門前甩出身體往上面撞了兩下,門上的銅制西洋鎖只“哐當(dāng)”響了兩下又安靜如初。他轉(zhuǎn)念一想,跳到格子窗前,放眼望去,樓下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水門汀路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茂密的枝葉間隱約浮動著兩個人頭,仿若兩滴及時雨,他不禁失聲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