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時節(jié),一場大雪下了半月有余,仍未停止,所幸登州天下雄城,物產(chǎn)豐饒,又得王都相助,雖大雪成災(zāi)卻猶能自顧。
可再往南邊兒,武鼎二州的災(zāi)情已刻不容緩,此時正有源源不斷的災(zāi)民沿路北上,拖家?guī)Э?,?shù)十萬計(jì),陸陸續(xù)續(xù)到了登州城下。前一二日,登州城還城門四開,接收難民,可昨日卻忽然將城門封死,只是遣兩千城衛(wèi)軍出城,在城外十里為災(zāi)民騰出一片空地,支起了幾千頂帳篷,之后便匆匆回城了。
沒過多時,城守大人親至城頭,聲淚俱下言稱登州城滿,無力接收,希望難民在登州城下休整后分流,往東西而去,登州城可出士卒護(hù)衛(wèi),并發(fā)放三日口糧。同時在城外設(shè)粥鋪六處,為災(zāi)民做飽腹之用。
大雪還在“嘩嘩”地下,天空陰沉的可怕,烏云層層重疊,幾欲垂下,仿佛壓在每個人頭頂?shù)氖^。
登州城外一處粥鋪外,從一大早又排起了長長的隊(duì)伍。
人群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捧著殘缺的碗,在寒風(fēng)呼嘯中瑟瑟發(fā)抖,他的嘴唇凍的青紫,雙手不住的顫抖,雙腳踩著破舊的草鞋,腳背手背上大塊大塊的凍瘡也潰爛流膿,淌出的膿水卻又因天寒地凍瞬間成了冰雕,而緊緊粘在手腳上。
他緊閉著眼睛,偌大的風(fēng)雪從身上刮過,仿佛一把把刺骨的鋼刀在他單薄的身軀上飛舞。他渾然不理,用自己的意志努力支撐著,前邊還有十個人左右就到他了,他心中其實(shí)是高興的。
從下大雪前,母親就已經(jīng)病倒,一路逃難到登州,更加虛弱,奄奄一息;而父親冒著風(fēng)雪在城外連著排了數(shù)天,昨夜睡下后也開始發(fā)燒說胡話,一直到天色漸明才昏昏睡去,所以今天只有他自己一人來了。
男孩前面,是一個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她不時回頭看著身后羸弱的男孩,眼神中充滿了溫柔和猶豫,終于,她似乎做出了決定,再一次回頭,對男孩說:“孩子,碗都破了,盛回去也不剩幾口了,姨這兒還有個好碗,瓷實(shí)的,你拿著用吧?!闭f著眼眶一紅,將自己的兩個碗拿出一個塞進(jìn)了男孩手中,淚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男孩本不想要,可這姨說的事實(shí),再一想到帳篷里父母的樣子,心想好歹能讓父母多喝兩口,便收下了??伤峙Χ堵渖砩系难?,跪倒在地上,重重地叩首,對女人鄭重道:“姨,謝謝你!這碗就當(dāng)是我借的,您告訴我名諱,用完了給您還回去。”
他說的斬釘截鐵,女人扶起他,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說道:“傻孩子,你就拿著用吧,用完了再說,姨叫春草,帳子在西邊?!蹦泻⒂种刂攸c(diǎn)頭,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中。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男孩終于盛滿了一碗粥,他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喜色,望著這碗寡淡如清水的稀粥,他咽了咽口水,將那一絲食欲忍了下去,沒有喝一滴。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碗,眼神也直盯著,生怕有一滴漏撒出去,只用余光掃著路,一步一趨,步步深沉。
沒有幾步,忽聽耳旁有人詢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專心捧粥,不想回答,未加理睬,只是往旁邊移了兩步,可那人又是一動,攔住了他的路。
男孩抬頭,看到一布衣男子,相貌堂堂,儀態(tài)萬方,他氣定神閑地望著男孩,見男孩只看他不說話,便又問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要說了我便讓粥鋪多施一碗粥,并讓人送到你帳子里去,如何?”
男孩心中一動,多一碗粥在此刻就是天大的誘惑,可他仍不著急答應(yīng),反而問道:“當(dāng)真?”布衣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一揮手,身后一人便從身后拎出一個木桶,打開一看,正是冒著熱氣的白粥。
“溫冬生。”男孩簡潔地回答,伸出一只手從那人手上接過木桶,又對那偉岸男子道:“一碗就一碗,我騰不開手,回去舀了剩下的還你?!?p> 男人贊許的微微頷首,又說道:“我再問你幾個問題,問完這桶粥你拿去,當(dāng)作報(bào)酬即可?!蹦泻⒉恢肋@男人為何發(fā)問,可為了病重的父母,他顧不上那許多,點(diǎn)頭答應(yīng)。
“你多大了?怎么一個人出來?父母呢?”男人問。“十歲,父母都病了,無法起身,所以我來排隊(duì)?!蹦泻⒁廊幌ё秩缃?。
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停止發(fā)問。男孩轉(zhuǎn)過身,一手捧著粥碗,一手拎著木桶,一腳一腳向回走去,雖然前路不平,捧碗的手卻依然紋絲不動。
男人看著男孩瘦弱的身軀在風(fēng)中慢慢走遠(yuǎn),讓身后之人跟上去,轉(zhuǎn)頭看著在寒風(fēng)中排著長隊(duì)的百姓,他們每個人都面帶愁容,在這片天地間靜默無語。
男人感嘆一句:“天地不仁也!我輩人力終有盡時啊,唉,天災(zāi)人禍,無力阻攔,可苦了百姓?!闭f完他也順著男孩的腳印追了上去。
踏雪而行,本就困難萬分,男孩還端著碗提著桶,不多時就渾身透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滴滴滾落,直走了一刻鐘左右,才到了一家?guī)で埃泻⒈成磉M(jìn)去,終于放聲喊到:“爹,娘,今天遇到好心人了,快起來喝粥了!”
他放下粥碗和木桶,轉(zhuǎn)身要去扶起草席上昏睡的父母,卻不見了蹤影,又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父母兩人全都縮在帳中一角,父親將母親緊抱在懷中,頭頂,眉毛,胡須上都落住了雪花,結(jié)成了一層寒霜。
他欣喜的表情頓時變成了恐懼與擔(dān)憂,幾步跑到父親身邊,哭喊出聲:“爹,娘,快醒醒,你們怎么啦?快醒醒啊,我把粥領(lǐng)回來了,今天能吃飽飯了,爹,爹!”眼淚隨著哭喊聲不要命地落下,“撲通”一聲,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他抓著父親的手臂搖晃,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帳外聆聽的布衣男人又是一聲哀嘆便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男孩此時正是悲傷,仿若未聞繼續(xù)放聲哭泣。男人走到他身邊,他才反應(yīng)過來,見是施粥的男人,雙膝立馬擰了過來,邊磕頭邊乞求:“大叔,大叔你救救我爹娘,救救他們!”叩頭聲一下重似一下,幾聲后額頭就磕的鮮血淋漓。
男人將男孩扶起,走到他父母身邊,伸出手指貼在兩人脖頸上試探了一番,神情為之一滯。
男孩見男子出手,欣喜異常,滿眼期待地看著他,可忽然又看到男人表情變化,內(nèi)心里的希望又化為烏有,他身子一軟,又癱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男人一時無語,他嘆了口氣,安慰道:“別哭,孩子?!笨稍捳f出口又覺得不妥,父母凍亡,十歲的男子不哭又待如何?他伸出手,想摸摸男孩的頭頂,男孩卻收起眼淚,重新站了起來。
只見他紅著眼睛,對男人說道:“我不知道大叔為何問我,若是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去做,還請大叔借我?guī)變摄y錢,讓我安葬父母?!闭f完又朝男人跪了下去。
男人一把拉住,對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今后除了天地君親師誰也不許跪了。我只是見你心性堅(jiān)韌,想帶你回山?!蹦泻⒁苫髥柕溃骸盎厣??做什么?”男人解釋道:“回山讀書,你可愿意?”溫冬生想了想,問他:“讀書能吃飽嘛?”“能。”男人回答。
溫冬生沉思了片刻,又抹去將要流下的淚水,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
男人頷首又說:“冬字不好,以后你就叫去疾,我是你師父,我叫許千機(jī)。”溫冬生喃喃道“溫去疾?溫去疾?!闭f著鄭重跪下,磕了個頭,說道:“徒兒見過師父?!?p> 許千機(jī)扶起他,對他說:“你還有何心愿?”溫去疾說道:“葬了父母,還碗。”許千機(jī)問:“還碗?”“是,這碗是剛才排隊(duì)前頭的姨借給我的,她叫春草,我要還給她?!睖厝ゼ不卮稹?p> 許千機(jī)贊許地點(diǎn)頭,對他說:“好,容你一日,讓青奴陪著你安葬父母,那位春草心地善良,便帶她一同回山,我正氣閣就是要這等純善至孝之人?!?p> 說著門外青奴進(jìn)門,陪著溫去疾一同去葬父母,許千機(jī)出了帳篷,又望了望天空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忽然烏云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絲陽光從濃重的烏云后掙扎著擠了進(jìn)來。
許千機(jī)忽然笑出聲,罵了一句:“賊老天,可算要停了!”便揚(yáng)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