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回 夜將去
寅時正的時候,西南府的晨曦,分外的安靜。便是連鴰噪的鳥兒,都沉睡了。
不遠處的瑤湖,在風(fēng)不止的搖晃下,發(fā)出輕輕的低吟。
孫南枝與段離燕、小程兒二人走在回瑤星閣的路上,望著仍舊漆黑一片的夜空,忽而記起,自從與段離燕遇上,她好像經(jīng)常在這樣的晨曦中清醒著。
她面無表情地想道:這一次的任務(wù),好像分外的耗神。她這兩日,好像還不曾好好的歇息過。
她想好好的、不被人打擾的睡上一覺。
人一旦有了松懈的念頭,整個人就顯得散漫起來。
肩胛上的傷,也隱隱開始作痛起來。
三人繞進了靜悄悄的瑤星閣。
雖然是王爺,王府權(quán)勢最大的主人,可瑤星閣的下人,屈指可數(shù)。
靜謐的夜中,她聽到高山流水的呼吸聲,以及,白凈凈熟睡的聲音。沒心沒肺的白凈凈,是整個瑤星閣睡得最香的人。
孫南枝正想開口,說出自己要歇息的要求,前面的段離燕忽而回過頭來,深深地看著她:“可是累了?趁著還沒有天亮,好好歇上一歇罷。對了,傷口可疼?”
孫南枝實話實說:“有些疼?!?p> 但她又不是矯情的姑娘,再疼,她將傷口周遭的穴位封了便是。只是如此這樣,傷口愈合的速度會受到影響。
段離燕卻點點頭:“想來是藥效過了?!?p> 小程兒忽然驚訝道:“小枝姐,你的衣裳……”
他走在孫南枝后頭,這在黑夜中還沒有覺察,一旦到了亮處,才發(fā)現(xiàn)孫南枝受傷的地方又被血給洇濕了。
雖然被洇濕的地方不大,但看上去也不舒坦。
他以前初入宮時,也是受過別人算計,受過傷的,自然也省得再度裂開的傷口有多疼。可小枝姐竟然一聲沒吭。
孫南枝自己也瞧不見,聞言道:“無妨,待會我再處理一下便好。王爺,我先告退了。”
段離燕蹙了蹙眉。
她自己如何處理?
段離燕開口道:“不妨將白凈凈叫起來……”
但將白凈凈叫起來,還得拿一套新的衣衫與孫南枝穿。此時烏銅普洱不在身邊,小程兒又還不熟悉王府……罷,他親自去一趟罷。
他止了腳步:“你且回房等我片刻。”
咦?孫南枝莫名其妙的看著段離燕離開。
回得房中時,孫南枝先去看了一眼白凈凈。白凈凈睡得正香,只是姿勢不大好看。被子都被她踢掉了。
孫南枝沒有替旁人蓋被子的自覺。她可是很少蓋被子的人,又怎么會想到別人冷不冷?
她回到起居室,坐在琉璃珠燈下,聽著外面微微的風(fēng)聲,有片刻的出神。
傷口越發(fā)的疼痛起來了。
那匕首上,的確淬了毒。
只是她的體質(zhì)向來奇怪,便是沾上一點,立刻催人命的劇毒,對她的影響也不大。以前師伯就經(jīng)常拿各種各樣的毒藥給她嘗試。是以她才不喜歡師伯。她的體質(zhì)再特殊,也不喜歡天天嗑毒藥啊。有嗑毒藥的功夫,她還不如多練幾回武藝。
不過,難道是年紀漸長的原因,這回的毒藥,似乎微微的有些影響。她運氣的時候,經(jīng)脈似乎有微微的滯澀。
還是上回受了重傷之后帶來的影響?
她斂下眼皮,卻是真的略略有些困倦了。
段王爺怎地還不回來……
她輕輕的,十分罕見的打了一個哈欠。
櫻桃小嘴微開,她用手,輕輕的遮了一下。哈欠打完的時候,許是太累了,眼中不由自主的泛出了一些淚光。
段離燕進來時,看到的便是孫南枝的這副模樣。
此時的她,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血有肉的女子。
許是聽得他進來的動靜,坐在燈下的姑娘,微微轉(zhuǎn)過頭來,眼中泛著微光,困倦地看著他。
佳人的一半面容,沉浸在昏黃的燈光中,整張臉顯得有些嬌憨。
段離燕的心忽地變得更柔軟了。
他的聲音失去了平時的冷清,帶了一絲不曾覺察的暗?。骸耙律??!?p> 他的手上,是一個精美的木匣子。
“是我妹妹新做的衣衫,還沒有穿過?!彼f。
他站得有些近,她只要伸手,就可以將木匣子接過。按平常,按規(guī)矩,她是要站起來,恭敬地接過木匣子的。
但孫南枝不是常人,也不會按那些規(guī)矩。
她就那樣坐著,微微歪著身子,伸手接過了木匣子。
“謝謝。”她已然極度的困倦,說出來的話語中帶著微微鼻音。
與她平常有些空靈的聲音相比,有著落入塵埃的柔然。
段離燕忽而覺得自己有些窘迫,他的眼神輕移,道:“怎么沒有叫白凈凈起來……”
孫南枝打開木匣子,映入眼簾的,是湖藍的顏色。近來她穿的衣衫,都是與藍色有關(guān)系。她竟是許久,沒有穿招搖的大紅色了呢。
不知怎地,孫南枝瞧了一眼段離燕穿的藍底團花的大氅,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既然是莫名其妙的感覺,孫南枝輕輕搖頭便甩開了。
“我自己來便可?!苯号?,哪有這么講究。若是鏖戰(zhàn)的關(guān)頭,哪里還尋得到旁人來照料自己。
燈光朦朧,佳人垂下頭,無意識地撫著那套衣裙。
段離燕忽地脫口而出:“我?guī)湍懔T?!?p> 若是平常的女子,對段離燕這句話,許是有兩種反應(yīng)。一是勃然大怒,大罵段離燕為登徒子;而是滿臉通紅,眉目含春,半推半就……
可孫南枝又奇怪的看了段離燕一眼:“不用勞煩王爺,我自己來便可?!?p> 這語氣,哪有半點將段離燕當成是男人了?
段離燕心中忽地有一股郁郁的氣,那股氣噎在心頭,不上不下,竟是難以消失。
他恢復(fù)平日里的冷清:“如此甚好,你且好好照顧自己。”
說著走了出去,輕輕的將門扇關(guān)好。
外頭小程兒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守在外頭,看著自家王爺越過自己,大步流星的模樣,像是……咳咳,情場受挫、得不到心上人回應(yīng)的男子。
他正要跟上去,忽地又見王爺猛然調(diào)轉(zhuǎn)頭,又面無表情的回來,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小程兒:“……”
原來王爺還會反復(fù)無常啊……
費了點力氣將藥上好,又笨拙地將傷口草草的包裹了,孫南枝胡亂披好衣衫,渾身松懈后,趴在柔軟的床榻上。
她有多久沒有睡在床榻上了?似乎十歲之后,她好像就不需要床了。
不過,睡在柔軟的床榻上,是比睡在樹枝上、石頭上、白綾上要舒服很多。
沉入夢鄉(xiāng)前,她如是想道。
門外,段離燕忽而對小程兒道:“你且下去歇著?!备玖藘梢?,小程兒的眼睛都紅了。
小程兒也是真的困倦了,聞言卻是猛然一清醒:“王爺,我不用……”
“下去?!边@回段離燕只朝他做了個口型,但神情卻是肅然的。
看來王爺是要親自守著小枝姐了。而他在旁邊,的確不那么的合適。小程兒默默的告退了。
段離燕哪里省得小程兒看著年少,腦子里卻那么多歪歪道道的。
他只有一個十分純潔的念頭。那便是,好好的讓孫南枝歇上一覺。
而后,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呢。
他像一棵青松般站著,望著窗外的夜色漸漸變薄,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整個寂靜的王府開始活泛起來,才悄無聲息地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自己的書房。
烏銅普洱正候在書房里。
到底是年輕力壯,二人熬了一個晚上,還精神奕奕。
“事情如何了?”段離燕坐下來,目光冷冷的看向烏銅。自從他將小程兒攬在麾下,烏銅便比以前要沉默許多。
“讓邱穩(wěn)婆查驗了,那白霜霜的確是溺亡的。她腳上的那道傷口,雖是利器造成的,但卻不是致命傷,利器也沒有淬毒。”
段離燕沉默著。
烏銅繼續(xù)道:“那白霜霜,素來得白老三青眼另加,在白家里的人緣也不錯。若是沒有白老三突然要將她帶來王府,將來白家也會替她挑選一門好親事的?!?p> 言下之意,白霜霜性格開朗,不會因為一點點的受挫,就無緣無故的自殺身亡。
除非有人逼迫她,生生的將自己淹死了。白老三,會是那個逼迫白霜霜的人嗎?是以才有即使白霜霜死了,白老三也要逼他娶白霜霜。活人會變,會變得不易操縱,可一個死人,永遠都占著一個名分。
段離燕抬眼:“瑤海閣又是怎么回事?”
烏銅的目光沉了下來:“說是大夫人用了您賞賜的點心,才滑的胎。點心里的餡料,有讓女子滑胎的紅花?!?p> 他頓了頓,“那盒點心,是從白凈凈的房中送出去的。卻是,查不到是何人送過去?!?p> 此時孫南枝與他提過。
也就是說,原來白霜霜做的那盒點心,卻是原來白霜霜要讓白凈凈送給他吃的。
段離燕靜靜地坐著。
很久以前,在他剛剛成為世子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偌大的西南王府,就像它錯綜復(fù)雜的地形一般,人心亦錯綜復(fù)雜。
所有的人,似乎都不齊心。
可西南王府,并沒有落敗。
有人想摧毀它,也有人想竭力的維護它。
竭力維護它的人,目地只是段家能永遠的榮華富貴。
可明明身為西南府的主人,有著更重大的責(zé)任。
比如,守護老百姓們的安居樂業(yè)。
他困倦地揮揮手:“你們下去罷?!?p> 烏銅與普洱默默的退下。
二人是家生子,都有自己的老子爹與娘。也有自己的小家。
烏銅與普洱才分道揚鑣,轉(zhuǎn)過一處花園時,就遇上了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