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回 塵世
夜色沉沉,街上的醫(yī)館藥房,大多都打烊了。
恰好有一間比較小而不顯眼的藥鋪在街角,半開著門半遮著簾,年過半百的老者正坐在柜臺后頭吃面。
藥鋪里似乎正熬著藥,一團(tuán)藥味兒混著面的味道朝孫南枝沖過來。
不大好聞。
老者抬頭,瞧見孫南枝,神情驚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姑娘,來抓藥?”
孫南枝微微一思量,問老者:“我還想要紅泥小火爐與藥罐,可有?”想來那賣雜貨的鋪?zhàn)右彩谴蜢攘说模c其跑冤枉路,不如在藥鋪一道買了。
老者將面碗擱下,笑道:“有倒是有,不過是我們藥鋪里用舊了的,姑娘若是不介意,盡管買去?!?p> 倒也沒有說要相送的意思。
明明白白,涇渭分明。
孫南枝對錢絲毫沒有概念,自然也不會因?yàn)槔险哌@番話而要與老者砍價。她只覺得,藥鋪的人肯賣,是方便了她。至于火爐舊不舊,藥罐舊不舊的,并沒有要緊。只要沒壞,能用就行。
她將兩張藥方子放在柜臺上:“勞駕了?!?p> 若是小戰(zhàn)在場,聽到她說“勞駕”二字,定然會跳起來:大師姐竟然還會說勞駕二字!以前的大師姐,便是對師傅,也沒有這般客氣過。這,這,日頭今兒是從西邊爬起來的罷!
孫南枝自是渾然不覺自己的改變。她只是很順口的就說了,并不覺得此時的自己與往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她說完,仍舊安安靜靜,冷冷清清地站在一旁。
老者卻笑了笑道:“姑娘且等等,讓老夫吃完這碗面?!?p> 孫南枝點(diǎn)點(diǎn)頭。吃飯自然是極要緊的事。嗯,天色也晚了,她待會回去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要帶一些晚飯回去的??勺约簯牙?,似乎還揣著三只羊肉饅頭……
本來是想給小戰(zhàn)帶回去的呢。
老者慢條斯理的吃完了面,才緩緩起身,去檢視藥方。看了藥房,老者的神色并沒有什么波動,只手腳麻利的開始撿藥。
撿完藥亦要一刻鐘的功夫,此間老者沒開口,孫南枝也不說話,只剩下窸窸窣窣稱藥材的聲音。
老者本就是寡言之人,與年輕的女顧客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他認(rèn)真地?fù)焱晁幉?,拉過算盤,預(yù)備扒拉珠子算價錢的時候,忽而覺得面前多了一道影子。
老者心頭一跳,緊緊地抓住算盤,預(yù)備給那人一擊的時候,抬眼就瞧見一張冷若冰霜的絕美容顏。
難不成,這姑娘,竟然是個匪賊?
老者呼吸有須臾的停頓。
卻見那姑娘認(rèn)真地看著他手上的算盤,認(rèn)真地道:“這些藥,加上爐子藥罐,貴嗎?”
老者哭笑不得,緩了緩心神,搖了搖算盤:“雖然老夫還沒算,但大概心中也有數(shù),這些藥,加上爐子藥罐,大約是八錢左右?!?p> 八錢左右嗎?孫南枝從荷包里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柜臺上,虛心求教:“這大約是多少?”以前她從來不曾為了錢操過心,可如今,自家新主子是個不會管賬的,她是不是應(yīng)該得學(xué)些關(guān)于錢財(cái)方面的知識?
若是旁的人,老者定然會認(rèn)為那人是無理取鬧,拿他開玩笑。
可面前這位年輕的姑娘,一雙眼眸雖然冷冰冰的,卻一片純凈。老者自開了藥鋪,已經(jīng)有幾十載,見過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但這樣純凈的眸子,他還是頭一回見。
再瞧瞧姑娘的長相、衣著、氣質(zhì),所撿的藥,以及那用金線繡成的荷包,老者心中暗暗嘆了一聲,這姑娘,定然是個與情郎私奔的癡情富家女子。這不,私奔到外頭來,情郎病了,錢財(cái)所剩無幾。便是有錢,大約也叫人欺她不懂,使計(jì)詐騙了去。
如此一想,老者便同情了孫南枝幾分。
是人都好為人師,更別提這位老者還曾是學(xué)識淵博的醫(yī)者了。
他拈起碎銀,笑道:“這銀子被鉸來鉸去的,重量自是不能用手估摸,得用戥子來稱。”說著從旁邊摸出一把戥子來,將那塊碎銀子放上去,手一提,嘴里便報(bào)數(shù):“恰好一兩。若是有剩余,老夫還得回找姑娘?!?p> 他動作極快,在算盤上飛快地?fù)軄頁苋?,很快的便算出來了,撫著胡子道:“恰好八錢?!?p> 他打開抽屜,從柜子里摸出兩串銅板來:“這是找姑娘的錢?!?p> 孫南枝恍然。原來一兩白銀還可以買挺多物什的。那一萬兩白銀……
她繼續(xù)虛心求教:“假若一萬兩白銀,都可以買些什么物什?”
一萬兩白銀!這姑娘倒是真夠可憐的,竟然叫人誆騙了一萬兩的白銀!老者心疼不已,這一萬兩白銀可是他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載都賺不到的錢??!
但老者還是細(xì)細(xì)地替孫南枝計(jì)算著:“這一萬兩白銀啊,可值錢了。若是想要在汴京城里繁華的地段置買上一座帶鋪?zhàn)拥男≌阂彩强梢缘摹!?p> 小宅院孫南枝是不感興趣的。
她繼續(xù)虛心求教:“那可以買多少羊肉饅頭?”
老者又笑了,撫了撫花白的胡子:“若是姑娘家中十?dāng)?shù)人日日吃羊肉饅頭,吃上一輩子也是沒有問題的。”這姑娘倒是有趣,用羊肉饅頭來作等價物,倒是直觀。
原來一萬兩白銀可以買數(shù)不清的羊肉饅頭啊。
孫南枝十分受教。
拎了那兩串銅板,又問老者:“這兩串銅板呢?大約可以買多少只羊肉饅頭?”
老者笑道:“買四五十只羊肉饅頭是沒有問題的?!?p> 竟是可以買這么多嗎?孫南枝若有所思,那上回,她買羊肉饅頭時,給了那攤主一塊碎銀,也沒有等找錢便走了,估計(jì)那攤主拿著錢,心中都得道,今兒碰到一個傻姑娘罷。
不得不說,在對于俗務(wù)方面,咱們的大師姐竟然又有進(jìn)步了呢。
孫南枝細(xì)細(xì)地?cái)?shù)了銅板,一串銅板有一百,兩串兩百,拎著沉甸甸的,揣在懷中與那三只羊肉饅頭一道,更顯得鼓囊囊的了。
此時老者將紅泥小火爐與藥罐取出來,用繩子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見孫南枝正為難,便笑道:“銅板沉甸,姑娘換成二錢的碎銀亦可?!?p> 孫南枝臉上雖不顯,心中卻歡喜。這銅板她拎著自然不算多重,但總覺得怪怪的,還不如銀子方便。
老者將銅板換了二錢銀子與孫南枝,又笑道:“銀錢亦重,姑娘可以將銀錢存在銀莊中,換成小額的銀票,如此又更方便了?!?p> 孫南枝又想起段王爺那一萬兩銀票來了。帶著銀票,的確方便許多。不過,若是王爺帶著一萬兩白銀在身旁,怕是得都走不動道罷。想起王爺冷冷清清,一身高貴的模樣,拎著巨大的箱子,倒是怪異。
她十分受教:“多謝。”
老者撫著胡子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
孫南枝拎著一干物什走了。
老者正要將面碗收起來,忽而從里面緩步走出一個人來。
他穿著裘衣,面容清俊,渾身富貴逼人,然而腳卻有些跛。
這人唇角含笑道:“朱先生好為人師?!?p> 那老者不慌不忙地拿起碗筷,笑道:“這姑娘純凈得像是不曾受過塵世的污濁,倒是可惜了?!?p> 那人又笑道:“有甚可惜的,人嘛,只要來到了這世上,可不得都受些罪。”
老者不再言。這人向來心思重,說什么都會想多。還是不說為好。
倒是那人跛著腳走了幾步,透過縫隙望著外頭冷清的夜道:“應(yīng)當(dāng)差不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