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以后,因?yàn)檐朴⑴c城東黃家的大公子黃守山訂親,孟園里擺了兩桌酒席,只請了比較親密的朋友和親屬。
年輕人們就聚在芷英的書房里與她閑扯著過去,想象著未來,絹鳳還在幫她打扮,讓她過會兒能漂漂亮亮地出去見公婆和未婚夫。
我就在一旁站著,既插不了嘴,也幫不上手,不覺無趣,就想悄悄離去。退步時正看見長天,他抽出身走出來問我:“三娘要回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們玩吧,我去瞧瞧老爺那兒,反正你們說的,我也不是很懂?!?p> 他大約想想也是,便牽牽嘴角像應(yīng)允了似的。我轉(zhuǎn)身出門,在門口恰與長明捧著一疊紙進(jìn)屋,我只覺得臉頰一熱,趕緊走出去。出了玉繡樓,我沒有去找老爺,我估摸著他還在月華廳同大太太一起和親家說話呢。
于是我徑直回了賞月樓。老爺在這里設(shè)了一張書桌,上面整齊地擺列著筆墨紙硯,平常除了在書房看書,有時也會在這里寫寫字。我雖不識字,卻能感到他的字寫得是很好的。他曾寫了我的名字在紙上,教我認(rèn)得,我一直都收著那張紙。
此刻,我實(shí)在找不到事做,便叫阿辛磨墨,拿出了那張寫有我名字的紙來模仿?!坝駟獭边@二字看似簡單,寫好了卻是極難的,一筆一劃我?guī)缀跏且篮J畫瓢瞄上去的。
全神貫注之間,只聽阿辛一聲叫喚:“二少爺!”我抬頭一怔,連忙放下筆管,揉掉才寫字的宣紙,走出椅子。
“三娘好興致!”長明笑嘻嘻地已站在我面前。
“哪有,哪有。”我尷尬至極,叫阿辛去倒茶,他擺擺手卻對阿辛說:“趙媽在前面找你呢,快去吧。”阿辛錯愕,卻還是被他催著走了。
他拿出一片用紅綢布包好的薄薄的物什,遞給我?!笆裁??”我疑惑。
他努努嘴示意我自己打開看。我頗感拘謹(jǐn)?shù)叵崎_那綢布,目之所見令我不禁張開了嘴巴——那是一張畫片,不,或者應(yīng)該是比畫片更高級的東西,總之,那是我!就是那天,當(dāng)我坐在花園的石山旁,看著二少爺那深邃的“眼睛”時,那個瞬間我真的是如此……
“很美,不是嗎?特別是你那雙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令我無從接口?!澳愕南嗥俏遗倪^的最好看的,特地包好送給你?!蔽业男奶絹碓娇?,既歡喜又恐懼,真不知道他接下來還會說什么。
他卻不說話了,默默地伸手拾過我才揉成團(tuán)的紙,細(xì)心地展開,看過后笑了:“你在學(xué)寫字?你這名字起得很好,‘玉秀玲瓏,堪比二喬’,卻為什么是爹先發(fā)現(xiàn)你呢?”
說話間,他已繞到我身邊,輕輕抽去我手里的相片,重新鋪紙蘸墨,把筆塞進(jìn)我的右手。我屏息凝氣,由著他做這一切,明知該逃離,怎奈雙足像被釘在地上似的,挪不得半寸。
他又溫存地握住我的手背,帶著我的手在潔白的宣紙上落筆,橫、豎、點(diǎn)、撇、捺,靈秀俊逸,比起老爺端莊大度的正楷仿佛融入了活的靈魂。我的耳畔拂過他的呼吸,耳根也倏地灼熱燒痛,心跳大概早在兩手接觸時就已停止了。
當(dāng)阿辛喊著“太太,太太”跑進(jìn)來時,我正小心翼翼地折起墨跡新干的宣紙,和那幀相片一起精心地藏入梳妝臺中。
“咦,二少爺呢?真是的,趙媽沒有找過我,他卻騙人。太太,您怎么了?”她喋喋不休,直到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終于安靜了。
晚宴的時候,滿堂喜慶,觥籌交錯間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我陪老爺坐著說笑,偶爾偷眼朝某個方向瞅瞅,那人卻往往只是一笑而過,又與別人敬酒去了。
飯后,眾人移步后花園,湖心亭那里搭了臺子,是二少爺請的戲班子,叫做天韻社的,即將開唱。
看臺這邊,老爺和親家公坐在上首,兩側(cè)各坐著大太太和親家母黃夫人,那對未婚的男女又坐在了他們各自母親的身旁。
我與二太太惠麗并肩坐到了第二排,另一旁還有大少爺一家和其他嘉賓,眼見著長明因是這戲班的推薦人,所以坐到了第一排,以便向眾人介紹新戲。
臺上的杜麗娘輕拋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牡丹亭》。我礙于二太太在旁,不敢頻繁地去看長明,偶然的幾次瞥視卻總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心底難免泄氣起來。
真的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難道在我們身體貼近、兩手相握的時候,他沒有感應(yīng)到我內(nèi)心的渴望?如果他不喜歡我,又何必要以言語和行動來挑逗我?哦,天哪,我在想些什么!老爺就坐在我的面前,那是我拜過天地的丈夫,他一直很疼愛我、體貼我,我甚至找不出半點(diǎn)差錯來——只是,他老了,再過幾年,他將更加衰弱。
我突然想到了小時候老人們講的古代皇帝老死后,讓年輕的嬪妃陪葬的故事,這年頭固然不可能再有這樣的荒唐事,可那種煎熬仍是想來也叫人不寒而栗。
正失神處,有人按上我的手背:“三妹,你怎么了?想什么這么出神?”
我嚇了一跳,見是二太太,忙堆起笑臉答道:“哪有。我看這戲演得好呢?!?p> 她抿嘴一笑,親熱地抓著我的手說:“我看妹妹你呀,是在家悶壞了的。不過長明介紹的這個戲班演的也是不錯。你以后也可以常去看看戲,解解悶啊!”
“娘也說這戲班好,說明我這眼光錯不了了!”長明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扭頭向母親這邊招呼,同時向我飛了一眼,又叫道:“秦老板,賞給那杜麗娘!”說著摸了兩塊大洋扔給連連答謝的戲班主。
老爺也回過身來,和藹地說:“是啊,玉喬,別老在家悶著,常出去逛逛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diǎn),又是羞澀又是尷尬,忙開脫自己:“哎呀,我不過是個小角色,倒叫大家這么記掛,反而搶了今天正主的風(fēng)頭,怎么擔(dān)當(dāng)?shù)闷鹉???p> 眾人善意地笑起來,那邊黃夫人盈盈地笑道:“看不出來,三太太的嘴皮子也這么伶俐呢!”
我再無從辯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