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混在人群中,身材高大,顯得有些鶴立雞群。
繁鬧的大街上徜徉著絢爛的陽光,普灑在綠瓦紅墻之間。
突兀橫出的飛檐翹角,高高飄揚的商鋪招牌旗幟,粼粼而來的車馬,川流不息的行人。
芮城的晚景最美,特別是夕陽薄暮的一時半刻。
“張恨水!又是你這個臭小子,沒錢喝酒就算了,還老纏著我們家小姐!”
那兩位強壯到離譜的小廝站在酒肆的灰白石階上,叉著腰板,嘲弄的看著地上被仍出來的三人。
紀明在酒肆的對面停下,紅木的房梁有些腐舊,往里面望去一片嘈雜。
說書的先生,帶刀的俠客,儒雅的書生,砍柴的樵夫以及在那二樓高臺上脆生生彈著琵琶,唱著小曲兒的清倌兒。
“你別欺人太甚!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你惹不起的!”
那捂著胸口,躺在地上痛苦聲音的黑衣家奴,正對著那小廝齜牙咧嘴。
“你看什么看!要么付錢,要么滾蛋!”
張恨水紅腫著腮幫子,從地上掙扎起來。
登門的酒客,無一不嫌棄,從他身邊匆匆走過。甚至還有一些人因為門口發(fā)生的事情,不愿意進去喝酒。
酒館里的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張恨水,只敢小聲的偷偷議論。
任誰都知道這位城內(nèi)新晉的惡少,紈绔子弟的楷模,但沒人知道他具體的背景是如何。
只知道他和城衛(wèi)府的堯守軍私交甚密。
要知道自從上任縣令被一伙不清楚身份的賊人殺害以后,守城的督軍可是難辭其咎。
于是這位來自王都的堯守軍主動請纓,到芮城的第一天就把原來的守軍軍法處置了。
之后又在菜市場捉拿了十來位據(jù)說和前任縣令身死有關(guān)的嫌犯,當場斬首!
血流成河到連大雨也洗不清。
這個看起來頗有小白臉資質(zhì)的陰柔青年,卻能和堯守軍平起平坐,可見背景實力之深厚。
“誒!這不是紀兄弟嗎?快來快來!”
正當張恨水下不來臺的時候,扭頭正好瞧見蹲在對面吃瓜的紀明,頓時喜笑顏開,熱情的招手。
紀明原本的笑容滯留在臉上,抬起步子走到酒館門口,抬眼望著梁上那白色牌匾。
‘綠蟻焙新酒’
“張外務(wù)使,別來無恙。”紀明看著張恨水狼狽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正如傳言中說的那般,如張恨水這般的人物,居然被兩個小廝架著,扔出了酒館外。
“我現(xiàn)在不是無恙,是有恙。兄弟我想進去吃酒,你身上有沒有碎銀借給我一點?”
張恨水把折扇展開,擋在嘴前,小聲的對紀明說道。
紀明也是一愣,從來都是他管別人要錢,還沒有人管自己要錢。
“以張外務(wù)使的身份,怎么可能連酒錢都拿不出來?”
紀明覺得有些好笑。
說到這里,張恨水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曾經(jīng)在不同的床板上差點丟掉性命,就是為了我的那些好妹妹能夠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碎銀幾兩,壓彎了少年的脊梁。
以至于我現(xiàn)在連吃飯喝酒的錢都沒了?!?p> 嘶——
紀明倒抽一口涼氣,試探性的問道:“外務(wù)使可有婚配?”
“當然,前天我娘子才過完六十大壽,昨天就壽終正寢?!?p> 看著有些春風得意的張恨水,紀明陷入沉思,他很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妹妹能把一筆巨資遺產(chǎn),不到一天就花完。
“恨水兄弟好胃口,在下正好也有意喝上幾壇,不如一起?”
“那敢情好。”
張恨水搓了搓手,剛才躺在地上冰屁股,現(xiàn)在正差一頓好酒好菜暖身子。
那兩個小廝不打算讓開道路,對著紀明怒目圓睜。
“這位兄弟,他是我們小姐列入黑名單的人,不管有沒有錢,都不能進入綠蟻酒館。”
紀明眼角抽動,抬腳上了一層臺階,引得張恨水心臟狂跳。
“完犢子了?!?p> 哧——
在張恨水驚愕的目光中,一柄青色的長劍穩(wěn)穩(wěn)的插在紀明和張恨水面前。
逼人的劍氣不由得讓剛剛準備教做人的紀明,后退三步。
“言行端正,堂堂正正為人師表。潔身自好,坦坦蕩蕩哺育桃李?!?p> 紀明抬頭。
北風蕭蕭,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女依靠在酒肆二樓的紅木欄桿上,剛才那把劍是她隨意擲出。
“是你?”
紀明認的上面那個少女,不正是前幾日在聚寶齋遇到的那位默念正氣歌的女孩嗎?
他當日只是看到女生背著一柄長劍,卻沒想到她年經(jīng)輕輕,劍術(shù)竟然這么高超。
光是劍身上纏繞的閑散劍氣,都能讓紀明感到威脅。
“張恨水,你的功課不過關(guān),德行也不過關(guān),真不知道那老頭為何讓你為人師表?!?p> 張恨水抬頭訕笑著:“怎么?師姐是不滿意我和你平起平坐了?”
青衣少女離開二樓,隨即噔噔的下樓聲響起。
“紀兄弟我剛想起來,今天是我娘子的葬禮,酒我就不喝了,咱后會有期。”
看著張恨水拔腿狂奔,轉(zhuǎn)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張恨水人呢?”少女站在門口四下張望。
“他說去參加他娘子的葬禮了?!奔o明如實道。
“媽的!這個混小子,誤人子弟,遲早會走上邪路的。得找個機會把他鏟除?!?p> 青衣少女嘴里罵罵咧咧,扭頭瞥向紀明道:“你最近跳的很厲害,還是收斂點為好?!?p> “姑娘不是在聚寶齋嗎?”
紀明裝作沒有聽懂少女的話,看似隨口一問道。
少女嘆了口氣:“陳瞎子死了,聚寶齋自然就沒有在開下去的必要了,反正他等的人也不會回來了。
對了,你要不然就叫我李扶秋,或者叫我李先生,姑娘我聽著別扭?!?p> “也是,我記得你是讀春秋的。對讀書人的稱呼,自然是先生。那你現(xiàn)在還讀書嗎?”
紀明不認為是自己的認知出了問題,讀書人不是那種儒雅隨和,文質(zhì)彬彬的那種嗎?
張恨水是怎么回事?李扶秋又是怎么回事?
“有些人應(yīng)該慶幸我還在讀書。”
“......”
紀明如鯁在喉,自己就算能進去,他也不打算多逗留了。
辭別李扶秋后,他回頭一看,酒肆石階的下面,已經(jīng)立好了一塊碑。
‘張恨水與狗不得入內(nèi)’
......
小巷兩邊是破舊而古樸的平民院落,在狹長的陰影下,幾棵葭草已然冒綠。
崔文子蹲在有間醫(yī)館的石墩上,嘴里叼著一根枯黃的狗尾巴草。
見到紀明回來,雙手插進袖袍,小跑過來,露出滿口黃牙。
“紀兄弟你可來了,楊姑娘在里面等半天了?!?p> “楊夢言來了?有急事嗎?”
紀明知道崔文子最怕冷,每次都是窩在爐火旁,沒什么事情是絕對不會挪窩的。
“她也沒說,主要是俺老漢還以為小兄弟你跑路了?!?p> 崔文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敢情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紀明滿臉黑線,瞪了這老頭一眼。
就算秦浩然大義滅親,那也輪不到崔文子。
進了院子,紀明便看到楊夢言蒙著厚重的大氅,只露出一個腦袋。
正坐在門檻上呼哧呼哧的吃面。
“誒,你可來了,我說你們這里怎么窮到連頭蒜都沒有?”
紀明聞言打開廂房門,從門后把干玉米摘下,把藏在后面的蒜取下。
“我討厭蒜味,所以把蒜都藏起來了?!?p> 楊夢言悻悻的把蒜頭收下,在紅甲上搓了搓,一口吞咽下肚。
單手撐著腮,滿足的瞇起了眼睛。
“昨天和城里的守軍聊了幾句,大概就是關(guān)于日后芮城治安的。軍隊太過顯眼了,所以他就把督查各個小巷和除了主干道以外的支干道的任務(wù)交給了我。
剛下巡防,正好路過你這里便討口飯吃。”
紀明聽后不由得皺眉。
“你老老實實當你的富家小姐不好嗎?還有,這明顯是看你實誠,所以才欺負你。”
楊夢言把剩余的面條盡數(shù)吞下,擺了擺手。
“不是的,堯守軍人很正直的。因為他剛剛上任,對城內(nèi)不是很熟悉。以往抓些小毛賊都是我代勞的。
他把一些人手調(diào)給我,然后讓我做老大。
所以我管理的兄弟又多了十幾個,總的來說我好像還升官了。”
紀明笑了笑。
“你這算升的那門子官?不說這些,那個猴兒臉的尸體有人來認領(lǐng)了嗎?”
“你不說我都忘了,今天早上是有對夫婦報案,之后的核實查證沒有問題,尸體已經(jīng)讓人領(lǐng)走了。
對了,這是我從受害者的房里翻出來的,上面是他寫的日記?!?p> 楊夢言從懷里掏出帶有余溫的日記簿,抬手扔給了紀明。
“葭月十一,小雪,先生留下的功課實在是太難了,瞄了兩眼決定放棄?!?p> “葭月十二,小雪,胡改之你不能這樣,你是全家的希望!頭懸梁錐刺股,直至半夜。”
“葭月十三,陰天,城內(nèi)地下作坊的植發(fā)小店沒開,心思郁悶?!?p> “葭月十四,天氣晴,紅泥館里的妹妹太可了,與之雙修到半夜?!?p> “葭月十五,大雪,那位姓李的同學好漂亮,可沒想到她居然是新來的先生,搭訕不成反被退學?!?p> ......
“葭月二十三,勾欄聽曲?!?p> ......
“葭月二十六,岳姑娘過勞死,頓感無限悲傷?!?p> “葭月三十,新來的小花魁好可愛,嘻嘻嘻......”
紀明合上日記,根據(jù)內(nèi)容來看,這個胡改之果然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整整大半頁都是勾欄聽曲。
“這就是死者半個月以來的活動,目前把嫌疑暫定為紅泥館里的紅倌們?!?p> 紀明點點頭:“這人的生活很規(guī)律,基本就是兩點一線。查找起來也比較容易,可之前你不是查過紅泥館了嗎?
有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并沒有,每個人我都仔仔細細查了,可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p> 楊夢言也是沒有頭緒,心思比較煩悶。
紀明沒有說話,按照刁二所說,受害者很顯然是被什么吸干了大半精血。
難道想查出什么線索,真得以身飼虎?
“紅泥館這么多紅倌兒,我得查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