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到松江府兩千余里,何小云和張舟粥騎馬趕路,快些走十天,何春夏有一匹汗血寶馬叫銀魚,奔馳到最快,把馬跑死,也要四天才能趕到。
那么如果有一封信,想從松江府送到京城,最快要多久?
兩天。
官道上設(shè)有驛站,驛站里有最好的跑馬手和最快的馬,每過一段路,換人換馬,日夜不息,從京城到松江府,只要兩天。
此刻就有這樣一封信,由祝同生所寫,信的內(nèi)容只有七個字。
淮安反,我已出兵。
這封信是送給圣上的,前三個字交代最近在松江府發(fā)生的大事,后四個字表示這件大事祝同生已經(jīng)出手,會被解決,圣上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最好一覺醒來,根本不記得有此事發(fā)生。
玉印,兩黨在此事中的暗流涌動,何小云,方書...信中只字未提。
祝同生不屬于竹林黨和東宮中的一員。
對于一個兩不沾邊的人來說,面對的局勢太過混亂,無論是在淮安城中高舉的東宮義旗,還是按何小云所說是竹林黨的暗中指使,他并沒有心思去分辨,因為不管那方政派借著造反這件事謀得到利益,都和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
作為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看見的只有造反。
手握兵權(quán),甚至可以有自己的一方軍鎮(zhèn),祝同生在松江府這塊地界上,擁有著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quán),等同于圣上一般的存在。人要坐在與自己相配的位置上,能夠享受特權(quán),也要用東西去換。祝同生用來交換權(quán)力的東西是赫赫戰(zhàn)功,是在自己的治下,十余年來大余朝里最為富饒,最為繁榮的松江府。
松江府內(nèi)出現(xiàn)造反,這是祝同生的失職,在他眼里,也是兩個政派對他手中權(quán)力的挑釁。
事情如果鬧大,即使平息,圣上也會問責(zé),到時候丟官,失去權(quán)力,自己在京城沒有政黨親朋說好話,若是有人在圣上耳邊吹風(fēng),落井下石,怕是連性命都難保。
天高皇帝遠,他嗎的給你們這幫京官臉了,平日里伸手偷錢也就算了,如今還想把刀尖抵到主人的脖子上?
所以事情并不會像方書想的那樣,有坐下來心平氣和談條件的機會,援軍一到,祝同生就會大開殺戒。
第二封信的內(nèi)容祝同生是和第一封信一起寫好的,將在幾天后發(fā)出,八個字。
造反已平,圣上安康。
這樣的密函,會用火漆封好,放在特制的機關(guān)筒里面,水火不侵,私下打開會留下痕跡,確保世上只有兩個人可以看見。
第一個看見的人是祝同生,第二個看見的人應(yīng)該是圣上。
狄濤靜靜的將手里的密函連同拆開的機關(guān)筒一起扔進火里,他看著騰起跳躍著的火焰,面色陰沉。
出事了。
造反是預(yù)料之中的事,因為早就有所準備,但它開始的太快了,按照計劃,起碼要等到三個月后,那艘大鵬寶船完工,可以下水,怎么會來的這么快?
時間,時間完全不夠了,竹林黨為了這場戲煞費苦心,戲服,盔頭,妝臉,兵刃都只準備到一半,戲子卻已經(jīng)被人一腳踢上了臺。
祝同生作為一條又臭又硬的犟驢,狄濤很清楚,“我已出兵”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場大火還沒燒起來,大雨卻傾盆落下。祝家軍鎮(zhèn)的戰(zhàn)陣鐵騎可不是開玩笑的,在原來的設(shè)計中,這場造反根本不會去硬碰祝同生,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掐死一幫跑江湖的下九流,簡直跟掐死一只小雞一樣簡單。
怎么會出這樣的差錯?算時間,大威鏢局剛到淮安,那邊應(yīng)該在按照圖紙暗中籌備武器才對。
狄濤起身研墨,祝同生武將出身,字寫的大老粗,容易模仿,重新寫了一張密函,八個字。
淮安將反,我已出兵。
將反,那就是還未反,一個小的文字詭計,讓造反變成一件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既然沒有發(fā)生,那便無關(guān)緊要,圣上就不會留心到這件事與接下來發(fā)生的種種大事間的關(guān)聯(lián)。
狄濤將密函交付給在門口候著的死士,吩咐下去,用新的特制機關(guān)筒封好,等到明天再交付圣上。
這樣能多出一天的時間,奇跡,逆轉(zhuǎn),這些都需要時間。
“告訴齊白魚,他得出手了?!钡覞∨鼙枷虮辨?zhèn)撫司的密庫,邊跑邊脫身上的錦衣,“另外跑一趟文淵閣,安排好車馬,請?zhí)K先生走一趟東四牌樓,記住,不要讓外人看見?!?p> ......
東四牌樓,十方商會。
“現(xiàn)在什么情況?”狄濤換了身低調(diào)尋常的粗布衣服,身后背著一個一人高的長形黑匣子,魏紅英打開機關(guān),取了一盞油燈點上提好,兩人一同走進密道。
“一個殘廢,一個傻子,倔強的很,說什么也不肯答應(yīng)?!蔽杭t英嘆氣,密道不長,倆人已經(jīng)踏入密室。
房間很大,只點著一盞殘燈,發(fā)出的光有些暗淡,看不清細節(jié),依稀能分辨出兩個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的輪廓,聽見聲音,正伸長了脖子瞪向來者。
魏紅英挨個把房間里的燈火點亮,房間內(nèi)擺設(shè)齊全,孫如虎頂著大光頭鼻青臉腫的被結(jié)結(jié)實實捆在太師椅上,一旁的姜凡只是用麻繩在他腰間和椅背上繞了幾圈打了個死結(jié),反正他僅剩的左手也使不上勁,掙脫不開。
狄濤看著姜凡皺眉,“你說這人是孫如虎的幫工?這人我認得,是葉師家里的下人,怎么...”突然想到那個死在余丹鳳手里的御用監(jiān)匠人,好像是姜凡的父親。
姜凡開口,“幫工?!?p> 大事要緊,狄濤沒有多問,看向一邊發(fā)著亮的大光頭,“十方商會開出這樣的條件都不答應(yīng),軟硬不吃?”
“我可不傻,皇家御用監(jiān)工匠,想怎么折騰怎么折騰,這叫正大光明,名正言順?!睂O如虎扯著脖子向兩人吐口水,“給你們商會干活?私造火器,被抓到了可要砍手?!?p> “知道我是誰嗎?”狄濤笑笑,解下身后的匣子打開。
“關(guān)我屁事,我可告訴你,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債,債主找不到人可是會報官的,到時候把你們都抓起來...”孫如虎邊嚷嚷邊吐口水,突然安靜下來,目光停滯在狄濤的手中。
“這玩意叫布朗貝斯(brownbess,褐貝絲,傳奇燧發(fā)槍),據(jù)說是最為先進的火器,外邦使節(jié)的禮物,整個大余朝境內(nèi)就這一把?!钡覞贸鲆话验L筒火槍,槍身修長,槍口的下端探出來一截銀白色的劍刃,“這玩意,精度高,射程遠,不容易炸膛,比你造的那些個鬼玩意強多了...”
“少放屁了!”孫如虎一臉不屑,出聲打斷,仔細觀察那火槍外形,再開口說話,“這看起來也就是一般的鳥銃,只是裝了把小劍做長矛用?,F(xiàn)在余朝神機營里有一些用的就是弗朗機的鳥銃,擊發(fā)慢,裝填時間長,容易卡膛損壞,優(yōu)點是輕便,精度高,威力太小,總結(jié),不如用弓。”
孫如虎滔滔不絕的講起來,“火器一定是中距離武器,兩軍相對,起碼百丈距離,你用火器在那里射射射,射得到人不是有鬼了,換個鉛子的時間騎兵就沖過來了,鳥銃而已,我造的神威銃可比鳥銃威力要大多了。精度高,射程遠,打不死人,有個屁用,十丈以內(nèi)距離,一槍打死,這才叫火器。”
“呵呵,十丈而已?!钡覞π?,“這槍,三十丈內(nèi)穿鐵甲,如此威力,不是比你的狗屁鐵砂銃要強的多?!鞭D(zhuǎn)頭對魏紅英說話,“要他倆其實沒用,另外找尋常工匠拆開研究出圖紙便是,我看還是把他倆放了吧?!?p> “放屁!絕不可能!”孫如虎嚷嚷起來,“我造的火器就是最好的,這把火器要是比我好,我就給你干活,分文不取!”
狄濤見他上鉤,沖魏紅英使個眼色,魏紅英立刻上前將捆住兩人的繩索解開,狄濤開口,“真假一試便知。”比出個請的手勢。
“好!”孫如虎氣沖沖地搶過狄濤手中的火槍,雙手不住在槍身上游走摸索,徑直往外跑。
魏紅英見狀吃了一驚,怎么能讓他拿武器?看向狄濤,狄濤搖搖頭示意沒事,三人跟上來到十方商會的后院。
“到門口拿兩掛鞭炮點上。”魏紅英吩咐下去,這是為了蓋住槍聲,伙計們心里有數(shù),讓出院子,自覺只留了四人在院中。
狄濤遞過九龍帶,孫如虎找了院中最遠距離的斜角,“這大概二十丈,這院墻是用的磚石,雖然厚些,也不比鐵甲堅固,二十丈內(nèi),若是能擊穿這面墻,那你說的就是真話,我心服口服,愿賭服輸。”
說完就是一槍擊出,墻面光潔如舊,并無彈痕。
“就這?”孫如虎譏笑,“什么不狼北撕,忽悠人的東西...”狄濤拍拍他,指了指飛檐上的銅鑄小獸,孫如虎抬頭,獸首已空。
“這,這精準太差了,空有威力,毫無意義。當然這個結(jié)構(gòu)和設(shè)計確實有那么一點點的可取之處?!?p> 狄濤笑了笑,接過孫如虎的手中的火槍重新填上鉛子,走遠了幾步對著孫如虎舉起槍來。
“愿賭服輸嘛,只是人還是要吃飯,要娛樂的,咱們就按之前商量的條件來...”孫如虎抖腿如篩糠,姜凡皺眉,要出手幫他嗎?猶豫間并不上前。
“我是北鎮(zhèn)撫司的鎮(zhèn)撫使,錦衣衛(wèi)的頭頭?!钡覞粋€進步前扎,將手中火器做短槍使用刺出,刃尖停在孫如虎的胸前,孫如虎大叫出聲。
“官爺饒命!分文不取!分文不取!”
“還是就按之前商量的條件來,人要吃飯?!钡覞πΓ瑢⒒饦屩匦逻f回孫如虎手里,“一樣算是為官家做事,但不可像在御用監(jiān)一般散漫,做事要快,也要聽話。”拍拍他的光頭,“三天時間,把這火器的圖紙給弄出來?!?p> “三天!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能弄個比這玩意更厲害的出來?!睂O如虎點頭如搗蒜。
“要聽話,我要看見圖紙?!钡覞樟诵δ?,“更厲害的東西,以后再說?!?p> 院里有伙計匆匆進門,伏在狄濤和魏紅英的肩頭悄悄說話。
“蘇先生來了。”
狄濤恩了聲,沖孫如虎和姜凡擺擺手,示意兩人趕緊收拾東西從后門滾蛋。孫如虎背好匣子,邊走邊不斷用手去提褲襠,一瘸一拐。
他倆走后,蘇三清也是一身布衣,戴著斗笠遮臉,快步入院,跟著狄濤和魏紅英走入十方商會的暗室中。
三人坐了喝茶,狄濤將截下的密函說了,扶住額頭,“時間太緊湊了,這樣下去還沒到等到劉靈官到南京,淮安的事就會被祝同生徹底給打壓下去!”
“算日子,大威鏢局剛把東西運到,造反就直接開始?”蘇三清皺眉沉思,“像是迫不得已,有什么事,會讓白老板不惜提早暴露計劃?”
“會不會是大威鏢局在路上出了岔子?!蔽杭t英接話,“祝同生根本沒有提到造反是何方勢力所為,如果用了玉印作為起義的信物,祝同生應(yīng)該會在密函中寫明,東宮在淮安起義,而不是簡單的‘淮安反’三個字?!?p> 狄濤點點頭,“那估計問題就出在這玉印身上,此物會影響大局,若是丟了,有些麻煩?!笨聪蛱K三清,“先生?時間完全不夠,現(xiàn)在咱們必須要抉擇,我建議放棄掉這次機會,把功勞送給祝同生,派人去南京追劉靈官,這樣可以重頭來過,再找機會?!?p> “長路漫漫,不進則退。”蘇三清嘆氣,“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這么多年的準備,突然放棄?余子柒來勢洶洶,這一次若不能一鼓作氣,下次機會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蘇三清合上眼,“兩天之內(nèi),你可以送信到淮安嗎?”
狄濤搖頭,“京城到各地的密函,如果要用驛站去送,只能由圣上親自下令?!蓖蝗幌氲叫┦裁矗瑧K笑起來,“除非假傳圣旨,這種事經(jīng)不起查,東宮現(xiàn)在盯得這么緊,密函發(fā)出去的第二天,我就得死。”
蘇三清睜開雙眼,“那就多發(fā)幾封出去?!?p> 有時候,你必須想清楚這是否會是你今生僅有的一次機會。
這一切的發(fā)生比預(yù)想中早得多,計劃被完全打亂,很多事情甚至來不及準備。
要么退縮,收回僅剩的幾枚籌碼,繼續(xù)低頭去等重新來過的機會,要么押上一切賭自己贏。
可如果這是你今生僅有的一次機會。
人人平等的人間。
我低頭了大半生,也許還能再活十年。
我等不及了。
十三白前
糾結(jié)這章名字,一開始是象棋術(shù)語,穿心車,后來,就,一直沒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