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原始的浪漫,也許是仰望星空。
鈴鐺聲輕輕響起。
張舟粥抬頭,夜色籠罩,打更聲起了,一慢兩快,三更,子時。
何春夏安安靜靜地躺倒在院內(nèi)的石桌上,她的長發(fā)簡單束好,搭在腦后,身著白色勁裝,腳蹬一雙小皮靴,月光勾出她的細(xì)眉,正抬著眼看天上的星星。
“師姐你穿這么少不冷嗎?”張舟粥縮著手倚在她身邊躺好。
“不冷。”
張舟粥湊得近些,緊緊貼在她身邊,何春夏用余光斜他一眼,抄了他一只胳膊過來枕好。
時間慢慢向前流淌,兩人良久無話,只是看向夜空。
張舟粥突然用另一只手指向天空,“師姐你看,那一顆星星剛剛沖我們眨眼,它也許是你的媽媽。”
“我媽比它溫柔?!焙未合纳焓謱⑺氖执虻簦裳墼谝箍罩兴褜ひ魂?,嘆了口氣,“她今天沒出現(xiàn)呢。”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張舟粥叫起來,“哎哎!師姐,快看那邊。”
兩人坐起,靜靜看著滑落進(jìn)夜色的流火。
“好漂亮?!焙未合泥_口。
忽然間,無數(shù)顆流火綻放在夜空中央,劃過天幕。
流星雨落。
不知不覺中,兩人依偎在一起。
漸漸,繁華散盡。
何春夏默默下桌,站到院中,張舟粥抻個懶腰又重新躺好,笑了笑,“師姐,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p> “?。俊?p> “挺好的,在它發(fā)生的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人一直是你,謝謝?!?p> “有什么好謝的...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是什么青梅竹馬,一生所愛的人站到身邊嗎...”
張舟粥側(cè)過身去,眼里有淚光閃爍,笑笑開口,“我不相信一生所愛,愛是太短暫的東西,總是轉(zhuǎn)眼就灰飛煙滅。”
“神經(jīng)病,愛你都不相信,那你要相信什么?!?p> ...
只是看向蒼穹,閃耀著的漫天星河,有一粒星辰正向兩人眨眼。
師姐,我相信你,無數(shù)次。
無數(shù)次。
張舟粥從夢中驚醒坐起,巨大情感沖擊后留下來的復(fù)雜情緒在腦海中久久難以散去。他按住頭,剛才的夢不像是夢,更像是刻在意識深處,曾發(fā)生過的記憶。
可他明明記得,這件事不是這樣的,那晚看流星時,地點(diǎn)是在屋頂不是院內(nèi),師姐和他說的話,兩人之間交流的小細(xì)節(jié),統(tǒng)統(tǒng)不對,怎么會這樣?兩份極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他頭痛欲裂。
“你小子,做噩夢了?”一只毛腿抻過來踢他一腳,張舟粥瞇眼去看那毛腿的主人,個子不高,膀大腰圓,身材敦實,只著褲衩單衣,盤腿坐在面前的鋪蓋邊上就著一盞油燈研究擺在地面的地圖。
張舟粥揉揉腦袋,清醒些開口“祝伯伯,你還沒睡啊?!币暰€在昏暗的軍帳里轉(zhuǎn)了一圈,帳中空間不大,三人的鋪蓋擺開,再放些尋常物件便不再有什么空間剩下,“我?guī)煾缒兀俊?p> “你師哥覺著時間緊迫,既然那刺客醒了,還是連夜來審,看能問出什么消息來?!弊M冻鰸M意神色,“錦衣衛(wèi)出手,肯定能問出東西,就是昨夜趕路,今夜審訊,兩天兩夜不睡覺,苦了他了,你師哥不錯。”
“祝伯伯你怎么也不睡?”張舟粥打個哈欠,又躺倒閉眼,無心再睡,腦海中反復(fù)思索著剛才的怪夢。
“呵,淮安城內(nèi)發(fā)生這樣的大事,怎么能睡得著,聽說主使者方書曾是你小子的師父。既然醒了,也別急著睡,同我講講,方書,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祝同生跟著打個哈欠,困意上來,立刻出腳踹了張舟粥一下。
怎么父女倆都愛踢人...張舟粥揉揉屁股轉(zhuǎn)身思索一陣,“方書師父,我倆也就在一起待了幾天,他這個人很聰明的,感覺他有好多故事,城府特別深,他的劍法很高,用毒和用暗器很厲害?!?p> 講著講著難過起來,“我?guī)煾钙鋵崒ξ彝玫?,看他的樣子,跟酒樓里的下人們也好,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摻和造反的事?!?p> 祝同生嘆氣,“從來都只有亂世造反起義,如今國泰民安,那里來得造反道理,怕是還與政斗有關(guān)。第一任死去的淮安知州與東宮交好,東宮借他的手?jǐn)苛瞬簧儇敚箓ズ酪凰?,怕是竹林黨也想吃上這塊肥肉?!?p> “竹林黨在地方上沒有勢力,絕大多數(shù)人是京城的文官或者錦衣衛(wèi)?;窗彩俏业牡乇P,不能明著來,想來也許是要接江湖人士的手,鬧大聲勢,特派京官來接手淮安。”祝同生看張舟粥的眼神突然怪異起來,“你倆是北鎮(zhèn)撫司的人,卻出現(xiàn)在此地,何小云的官銜也對得上,他特地趕來告知我諸多造反細(xì)節(jié),若是能平反,將立大功。難道?竹林黨派來的淮安知州是他?”
事關(guān)重大,張舟粥從未如此想過,愣在原地。自己因為老喂狐貍太臭被禁止再參與此類的政治議事,他也樂得清閑,此刻聽祝同生這么一說,也許真是有意安排?
三人本來好好的吃著飯,師哥不過是出去一會,回來就說方書要造反,領(lǐng)著自己和祝姐姐在淮安城內(nèi)奔走藏匿,服下不知從那里弄來的解藥運(yùn)功化毒。再然后便是慈云庵尋親,夜奔出淮安,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早些時候的夜里才到這里。
張舟粥有些惘然,這幾日間的事情發(fā)展太快,心里的事反復(fù)糾纏,一團(tuán)亂麻,他嘆了嘆氣,起身要出軍帳,“祝伯伯,這事我也不清楚,我去看看師哥,也問問他,他在哪兒呢?”
祝同生嗯了一聲,“你師哥帶著那刺客到湖堤的背面去了,錦衣衛(wèi)的手段狠辣,估計有些見不得人?!?p> 張舟粥嘆氣,出帳走了一陣,突然昂起頭來看了天空,天穹之上只是黑蒙蒙的一大片,星星,月亮都遮蔽在黑云的后面,難以看清。
不知道師姐會不會也夢到我。
河堤邊上的大片草地,晨露漸漸凝結(jié),何小云將自己的外衣脫下,墊在地上。
“看來你真是被那小妖精給迷住了,時間這么緊迫,不急著通風(fēng)報信,還想著要把她媽也給弄出城去?!绷?xí)瓷雙手的鐐銬已被除去,只是一齊綁在身后,何小云蹲下給她解開腳鐐,扔到一邊,扶了她坐下。
“在我講述的事實里,造反的人是方書和白安,你只是毫不知情的棋子,聽了白安的蠱惑要帶金芝出慈云庵?!焙涡≡瓶粗岷谝黄奶炜招π?,“老老實實在這里呆著,不要說多余的話,你和你女兒都能夠活下去?!?p> “你可以直接殺了我的,費(fèi)盡心思編這么大個謊,還把我?guī)У竭@里來?!绷?xí)瓷不肯看他,也只好看向天空,“何小云,我不領(lǐng)你的情,殺了我!”此刻她腳下已無束縛,本可以起身就走。
“何必還要說些氣話,聊一聊吧。”何小云并不偏頭看她,“十年前我回來娶你,你卻執(zhí)意嫁給了白安,這是你欠我的?!?p> ...“呵?!绷?xí)瓷不屑開口,“一把年紀(jì)了,還裝什么情種,有話找你的小妖精去聊?!眳s用余光偷偷看他一眼。
“每個少年都會遇見一個一眼就愛上的女孩,在十幾歲的年紀(jì),總會覺得那是自己的一生所愛?!焙涡≡菩π?,自顧自地說話,“初見你時,我只是一個普通少年,背著一個女童千里南下,你是淮安習(xí)家的獨(dú)女,我高攀不起的千金大小姐,衣著光鮮,騎著高頭大馬,居高臨下的看我,眼里是驕傲的光。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應(yīng)該是你這個樣子的?!?p> “后來我當(dāng)上了錦衣衛(wèi),終于可以有配得上你的資格了,我那時是真高興,你還記得我給你買了個鐲子嗎?”何小云偏頭去看習(xí)瓷的手腕,空空如也,苦笑,“你肯定早就忘了。戰(zhàn)亂來的太快了,物是人非,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戰(zhàn)亂,如果我沒有去京城,也許我就會早早的娶你,世上根本就不會有白安?!?p> 習(xí)瓷突然懂了些什么,苦笑,“原來這就是你要阻止造反的理由嗎,不想再看見戰(zhàn)亂?”陰差陽錯般,習(xí)瓷心中已經(jīng)是感慨萬千,人并不能窺見對方的心,有時候就是錯過,她眼眶濕潤了些。
“不全是,我還是很想娶祝姑娘的。第一次見她,她背著一把苗刀,我牽著馬,一起去墓園埋那刀的主人,那段路走了很久很久,我看著她的背影,看著那把刀,就覺著她很好,她...我一直在心里想她會是個怎樣的人,會有怎樣的過去?!焙涡≡颇ζ饋恚?xí)瓷看見,淬了一口在地上,“呸,一個狗賊!”
何小云繼續(xù)說話,“再見到她時,這些過去,不重要了,她的也好,我的也好。就好像是和她并肩走過的那段路,埋葬了過去,我就是好像遇見當(dāng)年的你一樣,那股驕傲的勁兒,哈哈?!焙涡≡葡肓讼?,“你真的好像她,不,當(dāng)年的你真的好像她。”
“呸!哈哈哈哈哈!何小云,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如此兒女情長的人,真是可笑至極。”習(xí)瓷忍住淚,妒火涌上心頭,大笑起來,“一個受過難,受過欺辱的人,只是站的高了些,就忘了這些苦滋味,只惦記著榮華富貴,太可笑了,你可是個竹林黨人,那些為國為民的雄心壯志,原來都是些騙人的鬼話!娶你的狗賊去吧!生上一窩小狗賊!哈哈哈哈!呸!”
“國泰民安,為什么要造反?”何小云搖搖頭,并不惱怒,“你我都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歲月,如今天下人人都有一口飽飯吃,為什么還要回頭看呢?更何況如今東宮開始沒落,竹林黨人接手以后,雖然不能斷絕惡事,但定會較之前更好?!?p> 何小云眼神突然冷下來,“蘇先生若是只想走第一步,我決計不攔,死一些下九流的江湖敗類來試著徹底擊潰東宮,好事。但蘇先生要動的是天子,這大余朝是余家的天下!我沒讀過什么書,實在不懂什么做人的道理,只能認(rèn)得忠孝節(jié)義四個字,我先是錦衣衛(wèi)!才是竹林黨人?!?p> “我入錦衣衛(wèi)曾立過誓,首先為圣上盡忠!”何小云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是為天下蒼生!改朝換代是什么樣的事?蘇先生是要戰(zhàn),要天下血流成河!”
“你說的這些我都沒有忘,只是明明走在一條更溫和的路上,現(xiàn)在所有的事都在好起來,都在向著好的方向去發(fā)展,可為什么要去一拳擊穿它,把它掀翻呢?”何小云再度搖頭嘆氣,“何必這么極端。”
習(xí)瓷只是嗤鼻,“何小云,你根本沒有明白,你站的高了些,看見的東西也高高在上了?!?p> 習(xí)瓷只是冷笑,不再開口。
自己只是去做錦上添花的事,失敗了也沒什么,祝同生駐扎此地等援軍到來給方書和大威鏢局留夠了時間。
我什么也不會說的,因為我們會死在一起。
根本不會有援軍過來。
雞鳴聲起,天蒙蒙亮。
何春夏扶著昏沉的腦袋坐起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隱隱作痛,抬起到眼前看看,兩只手指上有幾道牙印,深可見骨。何春夏嚇一小跳,不知不覺中內(nèi)力已開始運(yùn)轉(zhuǎn),何春夏盯著黑暗中的趴著酣睡的李思怡發(fā)愣,是她咬的?
迷藥的效力漸漸散去,凹陷進(jìn)去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如初。何春夏清醒過來,打個哈欠去摟蜷睡著的李思怡,把她抱醒,“你昨天咬我做什么?疼死了?!鄙炝耸种附o她看。
李思怡迷迷糊糊地睜眼,上下打量何春夏一陣,轉(zhuǎn)了一圈又合上,“咬就咬了唄,能怎么疼?!?p> 何春夏有些生氣,剛想掐她,卻注意到自己舉起的手指,半瞇著眼去瞧,剛才還有較為明顯的傷口,到此刻卻只剩了淺淺的幾道印記,痛感也不復(fù)先前強(qiáng)烈。
剛才只是夢境剛醒時的錯覺?
哼,讓你咬我。何春夏摟過李思怡,把她抱進(jìn)懷里,看著她的睡臉,覺著好笑,忍不住去掐了兩下,李思怡哼唧幾聲,背過身去,調(diào)整了個舒服姿勢睡好,何春夏團(tuán)著身子抱她,像抱著一只渾身暖洋洋的小豬。
真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