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渡扶桑 1

　　“行周才多大，二十四歲便要分出去過，慣得那女人無法無天！”

　　秦行周征得父母同意，另選址請人蓋大宅，因為舒窈說過不愿意呆在這墳?zāi)挂粯拥牡胤健?p>　　“是行周自己要蓋宅子，與舒窈何干？我記得你二十一歲時就開始蓋這個宅院?！?p>　　秦家在上海的宅子美輪美奐，縱三進(jìn)、橫三進(jìn)，共有六個天井，天井四圍都是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主院落外還有大大小小的許多耳院和支弄。宅子里中西合璧，既有傳統(tǒng)的門廳、轎廳、花廳，也有西式的彈子房（臺球室）、納涼室、花房和馬車間。宅子連接大花園。

　　“那不一樣，我在上海做生意，不起宅院我們住哪兒？”

　　“我住鄉(xiāng)下，你住書寓啊！”

　　“調(diào)皮！”他輕輕在妻子屁股上拍一下，“你又來窘我，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你在兒子面前不是同意了嗎？怎么這會兒來抱怨？”

　　“你剛才一口答應(yīng)下來，我怎么能反對？”

　　沈婉儀看著丈夫嬌笑，她知道秦承德從不令她人前難堪，即便是在自己兒子面前?！澳阋膊幌胄兄芩麄兎蚱薏荒?，對不對？既然行周做錯了就該對舒窈有所補(bǔ)償，男人肯替自己起宅院，做妻子的心里都高興?！?p>　　“算了?！彼涂覆蛔∑拮計趁牡男Γ鞍?，婉儀，我也給你蓋新房好不好？西式的那種，有暖氣、通自來水、浴室里有馬桶和熱水，你沐浴起來方便，你要不要？”

　　“要！要！要！”她嬌聲說，“那這個房子怎么處理？我們在這里住了很久，我舍不得。”

　　“兩頭都住著，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他堂堂秦老板還養(yǎng)不起個把房子？

　　“我們挨著行周那塊地起宅院好不好？安全、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其實我也舍不得行周他們?！鼻丶以谏虾４笞龅禺a(chǎn)生意，手里握有不少地塊。

　　“好！你喜歡就好！”

　　秦行周去見岳父母，問妻子舒窈喜歡什么。岳母說舒窈除了琴棋書畫外，還喜歡出門旅行。從前每次帶姐妹倆回杭州娘家，舒窈一路上都很開心。也是因為這個，舒窈不肯裹腳，說以后要走很多地方。

　　“我這女兒自小嬌生慣養(yǎng)，性情不免剛烈，讓你為難了?！痹滥刚f。

　　秦行周決定帶妻子出門散心。秦家的絲綢通過怡和洋行出口到日本，秦行周征得父母同意后，對妻子說要去日本照看生意，帶她一同去。

　　“可以帶小貓去嗎？”戚淑窈終于跟丈夫說了一句話。

　　秦行周欣然答應(yīng)。

　　戚舒窈站在船舷邊，望向海面，秦行周站在她身后。海上的黑是她從未見過的黑，什么也看不見。席卷天地的黑幕將周遭統(tǒng)統(tǒng)圍裹住，使她陷身其中，失去視力、聽覺甚至是感覺。身后船上發(fā)散出來的光微不足道，即刻被黑暗吞噬。黑暗從她身體的肢端襲上來，在她身上游走至心頭，絞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即將要被黑暗淹沒。

　　“舒窈，海上風(fēng)涼，回屋吧。”秦行周一句話把她從黑暗里拉出來，她又聽到了蒸汽發(fā)動機(jī)的轟隆聲，

　　他們在海上航行了5天，橫濱便到眼前。

　　船一會兒就靠岸，上岸通關(guān)之后要雇車，秦行周從荷包里摸出碎銀給小廝，叫他待會兒去兌換當(dāng)?shù)刎泿拧ｋS后他又把荷包掛在腰際。不料荷包被戚舒窈一眼瞥見，她盯著荷包看了一會兒，便走過來，伸手向秦行周腰際。

　　秦行周正與小廝說話沒防備，況且舒窈肯伸手摸索他腰際是親昵之舉，他故作淡然繼續(xù)與小廝閑話，實則怕驚了舒窈，他心里暖極了。

　　戚舒窈把荷包從他腰上取下來，從荷包里一一掏出銀票、票據(jù)、碎銀遞給丫鬟婆子們，然后她隨手一扔，荷包就落入海中。

　　“少奶奶，你做什么？”婆子們驚叫。

　　“太臟了，洗一洗?！彼卣f。

　　秦行周聽到驚叫心知不妙，他回頭看見隨侍的仆人們都望著海面，他奔過去往下一看，只見那荷包在海面上隨波浪上下翻卷，須臾就不見了。

　　“舒窈……”他再三地瞬了瞬眼睛，伸手從袖子里拽出手帕，把婆子們手里的一干物事都包進(jìn)手帕里。

　　當(dāng)晚婆子們就給少爺趕做出一個荷包來。

　　1853年黑船事件，美國人佩里扣關(guān)，幕府被迫與佩里簽署《日美親善條約》，日本的鎖國體制崩壞，橫濱從此開埠。

　　出關(guān)后，秦行舟夫妻和婆子們坐上人力車，行李堆在腳下，家丁們跟在車后跑。

　　由于婆子們的鼎立協(xié)作，秦行舟與妻子坐到同一輛車上。車座空間狹小，他便把靠近妻子的那一側(cè)手臂繞到妻子身后，攬著她。戚淑窈立刻將身體前傾，避開他的手臂?！澳阃罂?，舒窈，別摔著?！鼻匦兄圳s緊把手臂收回來。

　　戚淑窈默默地觀看橫濱街景，這是1896年，橫濱的人口不過13萬。街面上的建筑風(fēng)格多樣，有木造的、磚瓦的。磚瓦的是西洋建筑，跟上海的差不多，懸掛圖案各異的旗幟；木造的應(yīng)該是日本傳統(tǒng)房屋，兩層居多，一層是店鋪，二層大概住人。

　　日本人個子矮小，他們的男子甚至矮于中國婦人，怪不得叫“倭人”。行人都穿著夾腳木屐，婦人們邁著碎步，很有喜感。

　　一行人入住專門為外國人開設(shè)的旅館。

　　和式風(fēng)格的民居戚淑窈第一次見，進(jìn)屋要脫掉鞋子的習(xí)俗令她詫異。紙拉門、榻榻米、障子窗、壁龕（本床）、以及壁櫥，她都細(xì)細(xì)地看一回。她又去庭院里轉(zhuǎn)一圈，撫一下石燈，在驚鹿上洗洗手，女孩兒臉上露出久違的、淡淡的歡喜。

　　秦行舟心里高興，看來，他帶著妻子出游的決定很正確。

　　入夜，婆子們替兩夫妻鋪好被褥，拉上紙門，戚淑窈立刻就把靠在一起的被褥分開。兩副鋪蓋各在和室的一頭，其間的幾疊席子如河漢般阻在兩夫妻間，不可逾越。舒窈跟小貓都洗過澡，小貓乖乖地睡在舒窈的手臂上，像小人兒似的蓋著被子，露出它的小貓頭。秦行舟看了心酸，想來，曾經(jīng)他的孩子就是這般睡在妻子的懷里。

　　秦行舟帶著一個小廝和通事（翻譯）自去怡和洋行處理生意上的事，戚淑窈則由婆子和家丁們陪著游覽神社和廟宇。幾日后，婆子們憂心忡忡地跟他說，少奶奶第一次去神社就被人盯上了，這兩天那些人總是跟著他們，不管他們?nèi)ツ睦铩?p>　　“什么樣的人？”

　　“看樣子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潑皮，”婆子改口，“很多奴才跟著。這兩天就守在咱們旅館外面，我們一出門，他們就跟上?！?p>　　“少奶奶呢？”

　　“少奶奶應(yīng)該沒發(fā)覺。少奶奶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除了看風(fēng)景?！?p>　　秦行舟立刻叫小廝和通事（翻譯）拿了錢去跟旅館里的伙計打聽對方身份，既然他們一幫人守在旅館外面，店里的伙計沒理由看不見。

　　須臾，通事回來說對方是島津忠義之子，島津忠重。島津忠義原來是薩摩藩最后一代藩主，明治維新天皇親政，廢藩置縣，“大名”們奉還版籍，就是將各自手中的領(lǐng)土和所轄臣民交還天皇?！按竺钡姆馓柋粡U除后，統(tǒng)稱為“華族”，“華族”僅次于“皇族”，分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個等級。島津氏自鐮倉時代起就是“大名”，薩摩藩是西南重藩，又支持“倒幕”，所以島津忠義位列公爵。島津忠義現(xiàn)已回到家鄉(xiāng)鹿兒島，島津忠重在海軍中任職，常駐橫須賀軍港，他應(yīng)該是來橫濱游玩。

　　秦行舟心里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他立刻就叫人去買最近一班回國的船票。秦行舟和妻子敘說此事，告訴她暫時不要出門，他們后天便回國。戚淑窈不聲不響，一臉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