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愿違 4
又是一個笙歌不歇的夜晚。
秦克定喜歡參加豪門舉辦的晚會：和商業(yè)伙伴們聊一聊各路消息、傳聞；跟德音出入成雙，成為所有男人艷羨的對象；還有幸欣賞德音的琴技，在家里他沒這耳福。
凡事不能十全十美，他總能在晚會上遇見梅清漪。風(fēng)姿冶艷的獨身女子是男人們的目標(biāo)，她是晚會的中心，與許多男子周旋，儼然一副交際花的派頭。
“交際花”？不知是誰最先舶來這名號，惹得一眾名媛們前赴后繼地要成為“交際花”，放在從前，不就是“長三書寓”里的頭牌嗎？秦克定心里很不屑，好在他的妻子沒有這追求。
每次相遇，梅清漪都要來挑釁德音一兩句，在他眼里燃起怒火前離開。德音淡淡地，仿佛感受不到梅清漪的敵意。他是紳士的修養(yǎng)，不愿意八卦女人的短處，對梅清漪只能隱忍不發(fā)。
今晚，梅清漪倒是安分，秦克定冷眼旁觀，她正與邵家的大公子說笑。邵家公子的妻子是有名的“病西施”，貌美、體弱，因而沒有子嗣。其娘家家世顯赫，邵家的生意多半還要依托親家。梅清漪整得他有些精神緊張，他總要防備她來騷擾德音。
酒闌燈灺，秦克定攜著妻子與主人告辭，他們才走到車邊就被梅清漪叫住，“克定，”她嬌聲說，“我今天沒坐車來，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p> 他媽的，又來了！她居然當(dāng)著德音的面如此親昵地稱呼他，他不想德音知道他們的過往。
“沒問題，你們一起回去吧?！毙l(wèi)德音轉(zhuǎn)身離開。
“哎，德音，你去哪兒？”他一把握住妻子手臂，“不好意思，梅小姐，我不方便。我妻子一個人走，我不放心?！?p> “那你放心我嗎？”
“你與我有關(guān)系嗎？”
“我們不是朋友嗎？”
“不是！”
“難得故人來，”德音突然開口，“梅小姐，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委屈你跟我們擠一擠，我們先送你回去。”
“我不介意?！?p> 他介意！誰管？
司機和保鏢在前座，三個人擠在后座，德音特意請梅清漪先上車，所以梅清漪坐在夫妻倆中間，與他緊貼著。
“梅小姐是哪里人？”德音問。
“我知道你是蘇州人，我嘛，克定知道?！彼┛┑匦?。
“我不記得了?！边@山西來的土包子！
“我是山西米脂人?！?p> “都說米脂出美人，果然！”德音贊一句。
“謝謝你夸獎。我們山西有句諺語，‘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說的就是米脂的女子長得漂亮，綏德的男子長得英俊?！?p> 還真是不謙虛，她有德音漂亮嗎？
“你們蘇州也出美人啊，李香君、陳圓圓、董小宛、洪慧卿都是蘇州人，對了，秦淮名妓里大多都是蘇州人。”
操他媽，這是夸獎人嗎？“迎來送往、給人解悶的勾欄中人怎么能代表蘇州？蘇州名門望族中的閨秀德言容功無一不佳，蕙質(zhì)蘭心、溫婉淑德?！鼻乜硕ㄩ_口。
“要是沒有尋歡作樂的男子，便也沒有勾欄了。男人們道貌岸然，實則一肚子骯臟事。你說是吧，克定？”她了解秦克定與她分手后的放浪行徑。
秦克定一時語塞。
“老陳，開快些！”趕緊把這齷齪的女人卸貨！
“你著急趕我下車？”梅清漪譏諷他。
“晚上人少，不安全?！?p> 三個人看著窗外，各有各的心思。
“梅小姐和卲公子是舊識？”梅清漪下車時，德音突然問一句。
“嗯……”梅清漪一愣，“再見！”
“等一下，德音！”秦克定忽地下車，他大步走到梅清漪面前，“收起你的把戲，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我擔(dān)保你這一輩子都找不到丈夫！”
“你會嗎？”她微微一笑，滿是嘲諷。
“話不一定從我嘴里出來，但是街頭巷尾會傳言滿天飛。我不是紳士，你想錯了！”
“那我們就兩敗俱傷！”她露出怯意，卻不肯服軟，“衛(wèi)德音也會知道我們的過往！”
“你以為她現(xiàn)在就不起疑心嗎？夠了！別再來招惹我妻子，你會后悔的！”
秦克定走回來上車，他一路無話。
“今天是你生日，送你的?！彼训佘侥岬陌b袋放到桌上。他見到德音半個月后就專門托人去蒂芙尼紐約總店為她定制戒指，他欠德音的他都要一一補齊。
“我對珠寶不感興趣，你送給別人吧?！彼B頭都不抬。
“除了你，我沒有人可送?！彼燥@尷尬。
“梅小姐呢？”
“我為什么要送給她？”秦克定心驚。
“你問我？難道不該問你自己嗎？”
“我跟她了無瓜葛，不需要送禮物?！?p> “喔?！彼龥]說“謝謝”，以她的淑女教養(yǎng)，這本是必不可少的。
清澈的知更鳥蛋藍(lán)包裝禮盒放在桌上很扎眼，秦克定因業(yè)務(wù)上的事一天之內(nèi)又找了德音幾回，回回都看見包裝袋還在原處，她始終沒收起來，他猜她甚至沒有打開過。
“這個送給你，邦媛，你兄長買的。我不愛珠寶，你知道的?！卑铈轮苣闹形髋踊丶?，先來公司會合兄嫂。
“哇，你真舍得花錢！定制的！居然讓我撿漏了，太開心！”邦媛私下里對兄長說，“不過嫂子確實對珠寶無所謂?！?p> “那她喜歡什么？”
“說實話，我覺得吧，你送什么她都不會喜歡；但我無論送她什么她都喜歡。”
他無奈地笑笑，“我大概不是你兄長吧?！?p> “你自作孽不可逭！你都不知道她從前有多難，多委屈。全上海的人都拿她當(dāng)笑柄，”邦媛嘆息，“可她原來是公使的女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服侍她的婆子們跟母親說，有好多回早晨去收拾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枕巾都是濕的，大少奶奶的眼圈都是紅的?！?p> 如果沒有在暗夜里哭過，便不叫人生吧？
秦克定不語。
“之前，紗廠工人罷工，她去和工人代表們談判。剛開始她還沒經(jīng)驗，父親那會兒身體很不好，什么都一團(tuán)糟。工人們沖著她嚷，她沒忍住，當(dāng)場落淚?！?p> 他瞬了瞬眼睛。
“工人代表們都愣住了，后來也沒再談，就復(fù)工了，本來就是有人挑唆的。工人們都說看不得女人落淚，”邦媛笑，“人長得美也有好處。她后來稍稍提高工人們的待遇?！?p> “放心，我肯定是你親妹妹，而且無功不受祿?！卑铈乱娝聊拔夷眠^戒指后，當(dāng)著嫂子的面打開，大呼小叫了一通，當(dāng)然也必須大呼小叫，我都沒見過這么好的首飾。我跟德音說是在蒂芙尼紐約總店定制的，一定花了不少時間。我把戒指湊到她眼前，逼著她看一眼。我也只能幫你到這里。還有我以前都叫她‘音姐’，你回來后我就改口‘嫂子’，還不夠幫你嗎？”
秦克定笑。
三個人剛進(jìn)大門，管家就過來說少奶奶娘家送來給少奶奶慶生的禮物，放在起居室里。德音一笑，“送到樓上吧，嫲嫲?！?p> 秦克定看一眼邦媛，邦媛心領(lǐng)神會，“嫂子，離吃飯的時間還早，我?guī)湍愦蜷_好不好，讓我眼饞眼饞?！?p> 她們姑嫂情深，德音斷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兩人就去起居室開箱子，秦克定也走過去看。
碩大的箱子，里面整齊地壘著各種書、唱片、曲譜、油畫冊、精美的面具、木刻、石膏人像、畫著圣經(jīng)故事的彩色瓷磚、小型弗蘭德斯掛毯、披肩、絲巾、荷蘭木鞋……德音眼睛發(fā)亮，像小孩子般站在箱子旁，一件件往外淘著她的寶物，一件件給邦媛解釋。
類似手風(fēng)琴的樂器，比手風(fēng)琴小很多，德音說叫班多鈕 bandoneón，德國人發(fā)明的，用來演奏宗教音樂。她還即興給邦媛演奏一段，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秦克定不轉(zhuǎn)眼地看著她時，便放下班多鈕。魯特琴，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最風(fēng)靡的家庭獨奏樂器，她又忍不住給邦媛?lián)芘獛锥涡?。國?nèi)不常見的各種品牌、口味的巧克力，德音分一大半給邦媛；披肩和絲巾也悉數(shù)送給邦媛。秦克定感慨禮物雖不貴重，但每一件都悉心挑選，甚得佳人心思。德音不是尋常女孩，珠寶首飾確不在她掛念之中。
秦克定吩咐傭人把大少奶奶的寶貝搬到樓上，他特意跟進(jìn)去，有邦媛在側(cè)，德音不好意思驅(qū)趕他。
因為邦媛，秦克定才有幸走入德音的臥室。女人的閨房他去過不少，這種格調(diào)的沒見過。房間整體色調(diào)是灰藍(lán)色，明朗沉穩(wěn)、優(yōu)雅舒適。女人們常用的蕾絲裝飾一概沒有，女人房中常見的布娃娃也沒有，秦克定太喜歡，作為男人，他不喜歡那些啰啰嗦嗦的東西。
別的女人妝臺上滿是化妝品、首飾，德音的妝臺清清爽爽，大概麗質(zhì)天生的人不需要濃妝重彩披掛上陣。
秦克定掃一眼床，床品杏色、米色、駝色居多，其中有一縷知更鳥蛋藍(lán)色。秦克定想自己送的首飾固然很失敗，總算包裝的顏色弄對了。
德音的臥室里也有一架書，還有古董架，擺著她從歐洲各地淘來的工藝品，品味獨特，不流于俗。秦克定在床頭柜上看到地球儀，心想女孩子也真可愛，對世界癡迷到如此地步。他拿起來轉(zhuǎn)到美國，德音從他手中搶過地球儀，放回原處，“我要換衣服了。”她催他離去。
邦媛告訴秦克定之前舉辦婚禮時，德音的父親和二兄因為出使在外，都沒能來，送嫁的是德音的長兄，她的同父異母兄弟?；槎Y臨時取消，德音的長兄極為惱怒，要帶德音回去。他給父親發(fā)電報，說明原委，結(jié)果衛(wèi)父回復(fù)說把德音留在秦家。父命難違，德音的長兄臨行時對妹妹十分不忍，他經(jīng)常托人捎帶或郵寄禮物給妹妹，大概是彌補自己之前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