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刑部大牢里,常年關(guān)押著各種窮兇極惡的罪犯,地下層更是經(jīng)年哭嚎聲一片。
隱約有幾聲尖利的慘叫從地下泄出,隱隱傳到街上,聽得人頭皮發(fā)麻,途徑此地的人冷不丁加快了腳步。匆匆疾行半里,繞遠(yuǎn)險險的避開。
從遠(yuǎn)處看,刑部大牢的上空仿佛常年盤踞著沉疴老墨般的陰云,云層層層疊疊的堆壓著,邊緣處像是有虛幻的兇氣在繚繞……
近幾月來這陰氣森森的大牢下,又壓入了一大批謀反案的牽連者。囚犯人數(shù)眾多,上下三層的囚室都不大夠用了。
地下一層,男女囚犯隔開關(guān)押。
男囚在東側(cè),女囚在西側(cè)。
距姑離等人被關(guān)進(jìn)來,大約已經(jīng)過去了兩三天,此時身著血衣腦頂油頭的姑離正在餓著肚子掰指頭。
一邊掰,一邊嘴里還憤憤的念念有詞:
“什么玩意兒!這年頭了還搞什么穿越!穿就穿吧,還開局殺,你以為你丫玩游戲呢?”
她的精神儼然是恢復(fù)了許多,臉色也終于看著不像是隨時都要死過去的樣子了,險險的避開了死劫。
嘭!嘭!嘭!她神情不耐,想到怒時,頗為不忿地朝一旁的木頭上泄憤敲打,無辜的木頭柱子平白遭了大殃。
“嘶!疼!”深吸口氣。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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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豫親王府,如今已經(jīng)是前豫親王府了。
自從傳出了豫王謀反的消息開始,這位親王從前所有的榮譽、封地、名號等,一切都被朝廷否定并收回了。
這座京都最驚艷的豪華王府,自然也包括在內(nèi)。
這會兒,這里也有一根倒了大霉的柱子。
——倒霉柱子身上綁著人,接連三四日被人拿著手腕粗的帶刺兒鞭子,一陣大力猛抽。
噼、啪、嗙、鐺!
好家伙,連人帶柱子,硬生生的給抽折了。
真是好生兇殘。
柱子沒有‘疼’的概念,柱子無知無覺,也沒人關(guān)心,折了就換一根。來來回回?fù)Q了幾根柱子,綁了幾個人來著?
柱子不知道,柱子不會記得。
那些被綁在柱子上的人,在被解開束著手腳的繩子的時候,身子僵直,沒了動靜。
這般忙了幾日,人散去,不再來了。只余它這根斷掉的柱子,孤零零的杵在豫親王府的主院兒一角,看著緊閉的巍峨大門。
諾大的院子悄無一人。
昔日奴仆成群、郁郁蔥蔥的庭院,短短十日不到的功夫,就迅速的破敗了下來。好幾百號的下人來來往往、各司其職的興盛場景更是相去甚遠(yuǎn)。
這座盛大的府邸,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就此沉寂了。想要再現(xiàn)往日的繁華,怕也遙遙無期。
府邸的主人成了階下囚,此時就關(guān)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里,于是本該代表著榮譽的親王府邸,便成為了一座囚困罪犯的華貴牢籠。
牢籠分前后院,后院有一棵身上掛滿白布條的梨樹。梨樹下,坐著一位身穿白衣的英武男子。
他箴默不語,背朝院門而坐,眼睛遙遙望著北方,雄壯的腰桿直挺,雙手收在袖子里并放在身前,看的專注忘我。
半刻鐘前,這個后院從外面來了一群人。
這些人從皇宮中直達(dá)此處,為首之人身著蔚藍(lán)官袍,自到了這里之后就一言不發(fā),保持著同樣的安靜,好像要和樹下之人比誰先開口一樣。
這人生著一張較為清秀的書生臉,渾身的氣勢很矛盾,平和中卻透漏出一絲猙獰的血腥。
他一直板著臉,表情寡淡,看起來像是個很嚴(yán)肅的人,不茍言笑,且脾氣一定不是不好。
常年身居高位養(yǎng)出的威嚴(yán)官威,很好的將那絲顯得突兀的血腥給壓了下去,讓他只是顯得高高在上,而不是駭人。
只要不是深入了解這個人,是無從得知那張人皮下究竟藏著怎樣的……
“丑陋。”
梨樹下的主人閉了眼,心中無聲道出一句評價。
他睜眼時如上古神魔臨世,霸道無雙。閉眼又?jǐn)勘M風(fēng)華,顯得莊嚴(yán)敦厚。
這位便是前豫親王,趙澤武。他看起來約莫有三十來歲,容貌英俊身姿硬朗,但一點美中不足的,是在那肩頭上散開著的發(fā)絲里,已經(jīng)能窺見幾縷明顯的灰白。
但這絲毫無損趙澤武的威嚴(yán),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眾人,依舊是那個耀眼無雙的明日。
但若他是太陽,那么一國之主又是什么呢?
“逆賊趙澤武,陛下已經(jīng)下旨,三日之后將你于午門處斬。念你往日之德、侍奉太皇太后有功,陛下開恩,允你死前暫居此府。”
胡不為終于開口,神態(tài)嚴(yán)肅,狹長的眼眸中飛快的閃過一抹異色,轉(zhuǎn)瞬消失。
他看著眼前這位直到此時依舊不見挫敗之色的叛軍之主,痛恨他擾亂慶國安寧之余,又不免對其本人抱有純粹的敬佩。
‘仁德在世豫王爺,文從武敬世人崇’,這是世人公認(rèn)的贊譽。
掀起這場霍亂之前的豫王,是高高在上、光芒照世的。
可惜了。
錦衣衛(wèi)指揮使胡不為和趙澤武對峙而立,無聲感慨了一句。
兩個多月前由眼前之人掀起的這場聲勢浩大、險些席卷慶國全境的謀逆之亂,爆發(fā)的猝不及防。
好在局勢于朝廷反應(yīng)過來之際,被正面以雷霆橫掃之勢迅速平定。
這場乍起的謀反之戰(zhàn)還未到高潮就已經(jīng)戛然而止。
為首者‘逆王’趙澤武最先落網(wǎng),大半的反叛勢力被連根拿下,接著便是一場浩大的血腥清算。
各地每日都有人頭滾滾落地,狩獵的‘綠犬’們行程匆匆。
暗潮旋渦的中心京城,雖然沒有直接爆發(fā)出正面戰(zhàn)場,但隱匿在暗地里的無形廝殺同樣刀刀喋血、招招奪命!形勢要比戰(zhàn)場上的正面廝殺更為兇險。
連月里京城接連發(fā)生了好幾十起暗殺刺殺,危機無處不在,令所有人都神經(jīng)緊繃。
街頭交戰(zhàn)、月下追捕、平民失蹤、栽贓嫁禍……
一時之間,各種詭事齊出,牛鬼蛇神爭相冒頭,令錦衣衛(wèi)等勢力措手不及。
一頭還未按下,另一頭又接連冒起?;食侵腥诵幕袒?!
短短的一個多月,只錦衣衛(wèi)的傷亡人數(shù)就足有三成!是平日里損耗程度的十?dāng)?shù)倍!
胡不為為之扼腕。
“這可都是朝廷的人才精英!輕易不可彌補??!”這正是他痛恨趙澤武這位罪魁禍?zhǔn)椎闹饕颉?p> 錦衣衛(wèi)震懾百官、名揚天下,與之對應(yīng)的是足以匹配的實力。
不僅僅是武力,還有追蹤、偵探、情報收集、無聲遷入等等各種各樣的技能。
人無完人,培養(yǎng)一個能獨立出任務(wù)的錦衣衛(wèi),是一件相當(dāng)耗時耗力的工程。
但是皇城的一場動亂,就直接將胡不為數(shù)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十去其三,這讓他如何不怒!
尤其是,他身上還被戴上了一頂‘監(jiān)察不利’的大帽子。
胡不為看了一眼這位神色平淡的昔日豫王,他泰然從容、氣定神閑,身姿挺拔仿佛此時依舊有著無窮的力量和希望一樣。
不知怎地,一向不喜多言的胡不為出言喚了趙澤武一聲。
“王爺一直看著北方,可是在想念王妃和世子?”
趙澤武本一動不動,聞言眼睫忽然顫動了兩下,他微垂了眼,沉默的看向胡不為。
眼前這位儀表堂堂、肅穆寡言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湊巧與他同齡,但是兩人之間并無交際。
先前雖是同朝為官,但趙澤武性格磊落、豪邁直爽,一向看不慣陰謀詭計,自然對錦衣衛(wèi)這個惡名昭著的機構(gòu)瞧不上眼,甚至頗為厭惡。
卻沒想到,最終宣告自己死刑的,會是這個一直未被自己瞧入過眼的人。
趙澤武平淡地看了胡不為一眼,感慨世間之事略多荒誕。
“或許真的是有些事情冥冥中自有注定?!?p> 臨死之際多有明悟,趙澤武這樣想著,淡淡的出聲問了一句,“你稱我王爺,不怕皇帝怪罪?”
其實趙澤武并不在意胡不為的回答,他只是不想和這些人談起自己的事罷了。
話落他用眼神余光掃了眼院中站的筆直的看守,似乎在向胡不為表示,這里也不全是你的人。
“陛下圣明,多有仁義。允你續(xù)居王府,便是承認(rèn)你往日的地位,既如此,臣現(xiàn)今稱你一聲王爺,也無甚有罪。頂多,是口舌之過罷了?!?p> 胡不為語氣恭謹(jǐn),不慌不忙,如此回了一句。
本就生的呆板,言語更是無趣,趙澤武輕笑一聲,并不打算再說什么。
見此胡不為拱了拱手,就要告辭。
臨行之際,他于轉(zhuǎn)身之前緩緩開口,留下了一句話:
“如今各地的暗樁明衛(wèi)都在搜尋世子和王妃的下落,想來不日就有結(jié)果?;蛟S王爺臨走之前,就能獲知妻兒的消息。”
此言一出,原本靜默的院落更加安靜,樹葉落地之聲都清晰可聞。
話說完了,胡不為背著手,一改頹態(tài)地轉(zhuǎn)身大步離開,留下身后重重把守的四方庭院。
漫天白色綢帶肆意狂舞,風(fēng)聲簌簌,樹下許久不聞一聲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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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
對那木頭柱子上的猩紅的血,姑離恍若未覺。
“狗屎!”
“你有本事開門殺,你有本事再給我一個系統(tǒng)掛?。±夏镉譀]回檔功能,死了殘了就是真的死了殘了??!”
“沒有劇本指引,沒有走向提示,沒有背景介紹?。?!”
“臟話!臟話?。。?!”
刑部大牢中,姑離剛吃完了獄卒發(fā)放的一日兩餐中的第二餐,放下碗,繼續(xù)之前的怒罵。
情緒宣泄了一次又一次,心中始終盤旋著一股寥寥的怒火無法平息。
喪氣等死的時候是真寬心,有意掙扎的時候就是真暴躁了。
穿越伊始就得了個流放為奴的待遇,姑離滿心滿腦的憤懣不平。
可是她又很清楚,她自己拿來作比較的那些穿越案例,都是些文學(xué)影視、人為杜撰,也是當(dāng)不得真的,無法真就當(dāng)成個參考模板。
但是憋屈,非常憋屈!
“呼!”姑離深呼吸,反復(fù)三次。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能夠死而復(fù)生繼續(xù)活著,已經(jīng)是天大的奇跡了,還抱怨什么呢?”
這樣算的話,她也沒理由對誰怨懟了。
心中殘余著淡淡的失望憂愁,更多的還是對未來境遇的擔(dān)憂和害怕。
即使她一直可以壓抑著自己不去想古代的落后、也不去想長途跋涉的艱辛、邊境服刑的險苦,但是只要稍稍觸及一下對未來的規(guī)劃,理智和感性就會同步加粗反饋,傳遞出一個無比深厚而又沉重的消息事實——痛苦絕望。
未來,只有痛苦和絕望。
邊塞之地、罪奴之身、數(shù)不盡的苦役、看不見的出路……
像有一塊巨大無邊又沉重?zé)o比的幕布,將未來的景象給圏延起來。用深沉的灰色拱出一個四周是籠子的舞臺,將肉眼可見的未來以舞臺劇的形式在舞臺上輪播上演。
一邊又一遍,無休止的重復(fù),麻木又無情。
痛苦。
姑離捂住雙眼,盡力的抵抗這無邊的絕望與黑暗,感覺到窒息。
“我用一條命換來的一場奇跡,怎么也不能在一開始連掙扎都沒有掙扎的時候,就被自己內(nèi)心的消極給打敗?!?p> 她這么對自己說著,一點一點地將心中的灰暗念頭壓下,自我安撫的動作逐漸熟練。
不急著梳理現(xiàn)狀,開始慢慢的回憶記憶里的美好……
一下午的時間就這么在姑離計劃未來、黑暗無望、消極倦世、強壓退意的不斷循環(huán)中悄然度過。
不知不覺,她心神疲憊的昏睡了過去。
虛無的意識中亮起的一個小光點,睡意朦朧之中,姑離不自覺的向它靠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