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常邊哭邊搖頭,卻是不肯。
黃鞠塵一把握住他的手,溫和平穩(wěn)地安慰他:“出魙境時,你為了擋下九頭鳥的冤魂,不僅身負(fù)重傷,鼻子也毀了,但不要緊,鐘相如今出巡去了,我已修書與他,等他一回來,就會想法子醫(yī)治你的。”
“正是了,鐘相連轉(zhuǎn)生術(shù)都會使,再為你捏一個鼻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難事?!眹?yán)秋泓也安慰他:“而且你以前的鼻子也并非十全十美,正好可以趁此機會換個完美無缺的,說不定還是因禍得福呢!”
“什么因禍得福?”嚴(yán)玨暗暗瞪了他一眼,“不會說話就別說了!”
“我……”嚴(yán)秋泓緊緊地抿了一下嘴,小聲為自己申辯,“我也是想安慰他嘛?!?p> “阿寧呢?”當(dāng)嚴(yán)秋泓提到轉(zhuǎn)生術(shù),他立馬想起當(dāng)場少了一人,但左看右看,卻都尋不到阿寧的遺跡。
一種異樣的不安占據(jù)了他整片思緒。
他一把按住黃鞠塵的肩頭,“阿寧呢?她出魙境了沒有?你的眼睛為什么好了?是不是用了轉(zhuǎn)生術(shù)?小玉人在你身上,那阿寧呢?阿寧在哪里!”
黃鞠塵僵硬地別開了臉,面有不忍。
時間靜了一會兒,“它在這兒,”卻是有常輕聲打破,“我猜公子惦記的,是小辟邪芝吧?”
有常將一個褚紅陶盆捧到了他眼前,“公子出魙境時已經(jīng)魂體不全,小辟邪芝惟有這么做才能救回你?!?p> “阿寧!”低頭一看,盆子里除了渾濁的灰土,什么都沒有,更沒有阿寧。
“阿寧!”
“公子放心,為了喚醒小辟邪芝,奴才每天都有采集山露來澆灌它,總有一天它一定會蘇醒過來的!”
他把大家趕了出去。
誰也不肯相見。
過了兩天,一向沒有蝙蝠出沒的書院,突然飛進來一只掌大的黑蝙蝠,一個勁地在他房間打轉(zhuǎn),久久不愿飛出。
想起蝙蝠,便想起了隨清,想起了隨清,就想起了許許多多的雜事,說是雜事,卻事事揪心,因為事事都有關(guān)阿寧。
握了握右手,什么力量都感知不到了,他已然是個病重的廢人。這條阿寧用生命換回的性命,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牡玫骄融H,上天真是殘忍。
那天下午,他坐在住舍的檐廊邊上看落日西去,一向很怕人的蝙蝠卻很意外停在了他的肩頭上,與他在默然中相處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沒所有,才盤旋著離開。
漸然,身體復(fù)原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虧敗,越往下,他就連下床都很困難了。
黃鞠塵來過幾回,送來不少治傷的靈藥,都選在半夜里偷偷潛入。
因為白天時,他是絕對不肯見她的。
且不說憑如今的尊容,實在羞于見人,既已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真心不想耽誤她。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害怕,很久以前,他怕得不到她,事到如今,卻生怕大家以為他們有牽連。
聽說她正式替補蔣拓,成了浮屠七院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教習(xí),又借著轉(zhuǎn)生之術(shù),恢復(fù)了容貌,成日介不必再以帷帽掩面,身邊多出眾多追求者,為了這些追求者,她只好又重新戴回帷帽。
他高燒不退,這些事情全是聽有常轉(zhuǎn)述的。
期間斷斷續(xù)續(xù)的咯血,與之前裝病時的最大不同便是他能明顯感知到生命在流失,那是有份量的。
嚴(yán)玨與嚴(yán)秋泓仍是常來,每回來了,都帶些新鮮的玩意,只為了找些話頭,在他房里多逗留了一會兒。他想拒絕,又嫌多說費力,到最后,便只好隨他們?nèi)チ恕?p> 那天,服下湯藥,高燒終于退下,久違的坐到在茶桌邊上等日落,腳邊卻突然傳來一股熱息。
一埋頭。
是一只小雪猁,白白的一團,像個雪球,但舌頭與眼睛卻是很鮮艷的血紅色。
是哪里跑來的小東西?
書院可是強制約束,不允許學(xué)生私養(yǎng)靈物的。
小雪球開始嘶拉他的褲角,十分頑皮,他埋下身子,輕輕抱起了它。
抱起它才發(fā)現(xiàn),還挺輕的,一點也不壓手,原來膨脹的全是毛皮。
“小東西,”他邊喘邊咳,愛憐地?fù)崦∧X袋,“這里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會被吃掉的。”
嚇唬完了,自己先偷偷地笑開。
小雪球大約聽懂了這話,嚇得瑟瑟發(fā)抖,輕輕“嗷嗚”個不停。
由于小東西實在太漂亮太有靈性,讓他忍不住想起了阿寧來,眼角與心上陡然掉落下什么,整個人忽然輕松不少。
哭了若久,有常才悄悄湊過來,替他披上一件斗篷。
“拿回去,還給她?!彼麖街睂⑿⊙┣蛉o有常。
但有常并沒有接。
“公子,這是書院特準(zhǔn)的,白蘿卜以后可以養(yǎng)在我們這兒。”
他抬起頭,微微有些訝然,“你說它叫什么?”
“它叫白蘿卜呀?!庇谐>谷幻娌桓纳?。
嚴(yán)蘸月無奈地一笑,笑聲很輕,幾不可聞,“偏偏是這么個名字?”
“哦,”有常撓撓頭,這才解釋:“因為白蘿卜是黃教習(xí)在蘿卜地里撿到的,她嫌它肉太少,便扔給了我們。”
聽見這話,嚇得又一把抱緊了白蘿卜,心有余悸,“什么肉太少?果然是蛇類!咳咳~~以后她若再來,就把小蘿卜抱開,別讓她挨著?!?p> 有常忍俊不禁,“公子這是愿意留下它了?”
“大些了再扔,”他抱著白蘿卜說:“不然倒成我的罪過了?!?p> 有常點點頭,提醒他:“公子,夜深了,可以睡了?!?p> 他撫著手里的白蘿卜,卻一個勁的嘟囔著,“叫什么蘿卜呀?這名字真難聽?!?p> 這名字真難聽,可也沒見他親口改成別的,無非就是刪繁就簡,把白蘿卜叫成蘿卜而已。
有了蘿卜,黃鞠塵倒是不來了,來了也只是借有常之手送些靈藥給他。
過了幾日,鐘相回城,竟親臨晉院,特意來看望了他一趟。
也是細(xì)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鐘相的外袍上也繡著蝙蝠。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倒是引起了鐘相的注意。
鐘相沒出聲,目光靜靜地向上一抬,看向他殘缺的臉龐,嚇得他立馬用袖子遮住了自己,但過了一會兒,自覺荒唐,這才拿開了手。
鐘相輕輕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