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華吾妻：此次我軍奉命固守長沙，任務(wù)重大，長沙的存亡，關(guān)系抗戰(zhàn)全局的成敗，我決心以身殉國，設(shè)若戰(zhàn)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顧。務(wù)令五子皆能大學(xué)畢業(yè)，好好做人，繼我遺志，報效黨國，則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民國三十一年元旦?！?p> 1942年，長沙失守，在此之前，國軍抵擋住了日軍的三次進(jìn)攻，第四次日軍攻城，方先覺師長為保全師殘兵，舉白旗投降，甘愿作為俘虜。
廣播里正在放方先覺的遺書，聞?wù)呗錅I，日軍進(jìn)長沙城。
三個月后，方師長與若干高級軍官被救出，回到重慶。
邵家大門口出現(xiàn)了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先是端端正正敬軍禮，而后俯身磕了一個響頭。
去年重慶再次被轟炸，發(fā)生慘絕人寰的大隧道慘案，因工作人員玩忽職守，指揮不當(dāng)，導(dǎo)致防空洞內(nèi)人滿為患，空氣疏散不通，嚴(yán)重缺氧，上千人因此喪命。
張芝蘭就是其中一個，搶救的時候還有呼吸，手術(shù)中央就停止了心跳，沒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
如今的邵家，真正只剩了兄弟兩人。
三個月后，邵康與人結(jié)婚，娶的正是李家千金李佩茹。
終于有人得償所愿。
1943年，邵安獨自開車去老宅，夜間返程，突降暴雨，泥路難行，期間腿傷復(fù)發(fā)，連人帶車，摔下了懸崖。
孔令儀收到來信，于隔年趕回重慶。
由于國民黨反動集團(tuán)對邊區(qū)的軍事包圍和經(jīng)濟(jì)封鎖，這一年來延安已經(jīng)到了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的嚴(yán)重地步，黨中央立即號召軍民自力更生，克服困難，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活動正在進(jìn)行著。
故而邵康見到的孔令儀，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朵小白花，更像是經(jīng)過暴風(fēng)雨洗禮過后的野草，頑強地生長著，自有另一番韻味。
兩人再見絲毫未提信上之事，邵康將她安排進(jìn)家里住著，帶著她滿城轉(zhuǎn)了幾天，吃吃喝喝，孔令儀心情放松了不少。
“令儀，今天邵康有事，他讓我來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呢。”李佩茹高興地來找她，順手遞給她一袋梨花糕。
孔令儀看著這梨花糕失笑，他倒是沒真正忘了，次次都惦記著。
“那今天就得您受累了?！笨琢顑x笑呵呵地說。
兩人在城內(nèi)轉(zhuǎn)到了傍晚，找了一家火鍋店進(jìn)去，極有默契地點了一份麻辣鍋。
“我這吃辣的習(xí)慣可是在你們這兒養(yǎng)成的?！笨琢顑x和李佩茹在二樓一處地方坐下，剛剛?cè)攵浅曰疱伒淖罴褧r節(jié)。
“必須得噻！你現(xiàn)在也是半個重慶妹兒！”李佩茹故意操著一口重慶話，俏皮地睜圓了眼逗她。
孔令儀忍俊不禁地露出微笑，她一直都不知道李佩茹還有這一面，想到平日里跟邵康也是這樣相處，于是忍不住說道，“邵康倒是娶了個寶?！?p> 李佩茹聞言不好意思地臉紅了，囁嚅道，“其實，是我逼他娶的?！?p> “??？”孔令儀覺得自己錯過了好多精彩故事。
“他那時剛回來，整個人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我便日日厚著臉皮去找他，他總是拒絕我，搞得我很傷心，直到有一天我趁著他喝醉抱了他，順便……偷親了一下，然后就夸大其詞了一下，又拿這個事兒……”
她第二天就哭著找上門，要邵康對她負(fù)責(zé)，哭得涕泗橫流，邵康不認(rèn)，他喝醉了酒，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沒做什么，結(jié)果姑娘心急，看他淡漠不在乎的樣子惱極了，抄起一把剪刀就要朝著脖頸扎下去，后來自然是被邵康攔下了，沒過多久，兩人就結(jié)婚了。
“其實吧，我沒想扎，結(jié)果剪刀都拿起來了，就不好意思裝樣子了，看他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真怕他不攔我。”
姑娘笑得嬌憨，提起心上人就忍不住滿臉的愛意，“你不知道，如果他那會兒要是沒回來，我真的要嫁給別人了，還好，他回來了，還好，我沒白等。”
而故事的男主角是怎么說的？
“我知道她在裝樣子，她沒那個膽子扎下去，但是就那一瞬間，我看著她昂著小臉滿臉淚，眼珠子亂轉(zhuǎn)想主意，我就想，就娶了她吧，這么好的姑娘，娶了說不準(zhǔn)還能多活幾年?！?p> 托著這個姑娘的福氣，邵康真的多享受了人間兩年。
說話間，她又叫來跑堂的往鍋里加了一大把辣椒。
孔令儀：……
見到邵安是四天之后，正好是他的忌日，邵康夫妻二人帶她來到陵園，卻發(fā)現(xiàn)墓碑前早已站著一個人。
“你去吧，她也許在等你?！鄙劭低屏丝琢顑x一把，和李佩茹遠(yuǎn)遠(yuǎn)站著等她。
三年過去，張曼路風(fēng)姿未改，孔令儀站在她身旁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壓迫感。
“你來晚了，他等了你許久?！睆埪仿氏乳_口。
孔令儀不知道該怎么接下這句，只能看著墓碑上的兩行字，來來回回地看。
“我為他做了那么多事，當(dāng)年你的事，邵家的事，后來他所遇到的所有難題我都在他身邊幫他一一解決，甚至是邵康回來，如果沒有我開口，他根本回不來。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卻從不在意，除了謝謝，他連一句好話都不會說。”張曼路想起腦海中那個人的聲形樣貌，只覺此人如此可恨。
“這三年，我們沒有孩子，媽的我只聽說過女的守身如玉，男的當(dāng)貞潔烈夫的頭一次見。”她自嘲地一笑，拿出一根煙，點著之后抽起來，抽到半截又想起來，這個男人，連煙都不抽，她甚至就為此戒了這幾年的煙。
“我真是羨慕你命好，只是我也不后悔，這三年與他同住屋檐下，我很高興?！?p> 香煙燃到尾，張曼路扔到地上踩了兩腳，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微微抖著。
“他走之前，我們離婚了，我們之間再無瓜葛，我也要離開這里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他?！睆埪方K于肯轉(zhuǎn)身直視孔令儀，孔令儀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些許憔悴。
她一生敢愛敢恨，連離去的背影都如此灑脫，看著她，孔令儀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方錦禾。
邵康在她離開后上前，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拿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的字，自顧自地說道——
“我哥生前從未光明正大提過你，只有一次喝醉了，躺在床上不停流淚，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他后悔，他后悔聽你的話，他就應(yīng)該不放你走的，他說，他還沒得及當(dāng)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他還不停地問，令儀，你手還疼嗎？”
等一切安頓下來，我送你去美國，我們?nèi)ブ委?，能好起來的，別擔(dān)心。
他這樣承諾過她，這樣把她劃進(jìn)未來里。
他按照孔令儀說的，繼續(xù)辦工廠，捐獻(xiàn)物資，救濟(jì)同胞，守住了他的本心，可孔令儀什么時候能回來？
邵康說完心中的秘密，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沖她一笑，“那時候偷拿了你照片還騙你說沒拿，請你原諒，現(xiàn)在物歸原主?！?p> 照片上的人笑意盎然，擁有最好的年華。
邵康回頭，看向遠(yuǎn)處等待的李佩茹，拄著拐杖走過去，牽著她的手離開。
他們留下她一個人跟他相對，孔令儀手里抱著一束花，這才慢慢將花放下，擺好，又抬手輕輕撫上那塊兒冰涼。
就像她那年最后一次撫上他的臉。
眼睫忽然被打濕，孔令儀攤開手心，幾片晶瑩落下，下雪了，又是一年雪季。
“我，我一切都很好。”她艱難地開口說出對他的第一句話。
明明這幾年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該不停地向他傾訴，他會安靜聽著就如往昔，可偏偏所有話如鯁在喉，難以傾吐，最后只說出了一句。
“我一切都很好，只是這幾年，一直都很想念你?！?p> 漫天飛舞的雪，時光好似能倒流回許多年前，他們初見，他們相識，他們相交，相知，他們相愛，直至最后，他們相信彼此這分開。
要是真的能倒流時光，孔令儀會多看他幾眼，拼命刻畫下他的模樣，不會再故意忽視他們訣別之時他受傷的目光，嘉陵江邊坐上開往延安的船時，她也一定會回頭，最后看一眼她此生的愛人，她知道，他一定來送她了。
她戴著邵康交給她的那條藏青色圍巾，她當(dāng)初賭氣還給邵安，幾年后，又回到她手里。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笨琢顑x干澀眼眶也為她長眠地下的愛人濕潤。
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我們再次見面的場景，甚至還想過此生不再相見，可是我從未想過，你我二人的重逢，竟是如此凄慘悲涼。
……
1944年，長沙再次被國軍奪回，邵康獨自一人坐上船，回到了當(dāng)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
筆架山上，他倒下一壺酒，以此告慰天上英魂。
阿冉，我來看你了。
此后兩個月，邵康自殺于老宅中，未留下只言片語。
出殯當(dāng)日，李佩茹身穿素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都放不下長沙，放不下那些戰(zhàn)友，我都知道，所以我想著一定要陪在他身邊，一定要讓他走出來，一定要讓他重新快意瀟灑下半輩子，可是，令儀，我沒能做到……”
孔令儀隨她一起流淚，抱著她輕聲說道，“你做到了，就是因為你做到了，邵康才讓自己多活了兩年，這兩年，是你送給他的?！?p> 他剛回來夜夜夢見戰(zhàn)場，夢見炮火，夢見死去的戰(zhàn)友，殘尸滿地，日日自我折磨，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原本就沒想活過那個春天，可是那個春天，李佩茹來了，她帶著一身的光亮與溫暖踏進(jìn)他的生命。
所以當(dāng)他看到她演戲逼自己就范時，他忽然心軟了，也許下半生，有這么一個姑娘陪著，也還不錯。
他嘗試過，掙扎過，只是他不動聲色瞞過了所有人，最后沒能解救自己，終于將自己還給了那片戰(zhàn)場。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滿大街的報紙，廣播都在宣告這件大事，抗戰(zhàn)八年，中國人民守到了勝利。
滿天歡喜中，孔令儀回到了那座小院，一推開門，仿佛就聽見廚房里張芝蘭跟孔媽媽做飯的叮叮咚咚聲，還有謝太太在一旁的說話聲，院子里的樹下桌子已經(jīng)擺好了，白靜容拿著九雙筷子從廚房出來，看見她，朝她甜甜一笑，喊她，表姐。
謝冉緊跟在她身后抱著小碟，隨口跟孔令儀打了個招呼便又湊著去跟白靜容講悄悄話。
怎么來的這么晚？今天你洗碗?。∩劭祻奈葑永锱艹鰜?，對孔令儀喊道。
不用理他，他今天被我媽罰洗碗，這是給你挖坑呢。邵安站在樹下，笑意柔柔地對她說話，招招手要她過去坐下。
你可來了，你要再不來我們這都沒法兒開吃了！孔令儀一轉(zhuǎn)頭，又看見方錦禾跟她說話，穿著一身月牙色旗袍，一如初見。
小令儀來啦，那就開飯了！
飯菜被端上桌，一桌人坐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孔令儀心知這是幻覺，可不愿就此醒來。
令儀，怎么瘦了這么多，快吃，你最愛的汽水肉。是媽媽，媽媽就坐在她對面，慈祥地看著她笑。
堂皇轉(zhuǎn)瞬凋逝，喧鬧是短命的別名。
1949年，國內(nèi)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新中國成立，中國人民就此站起來了。
同年深秋，孔令儀在小院里獨自長眠，她替所有人看到了光明的這一天，錦禾，我們都賭對了。
小院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李佩茹替她料理的后事，孔令儀什么都沒留下，唯獨枕頭下壓著一封發(fā)黃的信。
那是孔令儀在長沙公館里找到的，邵安第一次在那里寫下信想要交給她，后來世事多變，信被留在公館，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了孔令儀那里。
——“令儀，許久未見，展信舒顏，展送云箋，思緒萬千，久未通信，時常懷思，自別光儀，時深渴望。春加黍谷，暖恰花間，正是人間重逢好時節(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