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大雪來了,邵安沒有來,卻派人送來一張去往美國的船票,支票也都準(zhǔn)備好。
送票的那人傳話說,邵安有事走不開,讓她先去美國等著他,那邊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好,下了船就有人接應(yīng)。
不知為何,孔令儀的情緒在收到這張船票后突然爆發(fā),冷著臉要跟來人一起回去。
“爺,孔小姐來了?!?p> 邵安揉眉心的動作一頓,“人呢?”
“院子里站著呢,不肯進屋等?!?p> 話音落,邵安急急起身出去。
漫天大雪下,她戴著那條他送給她的藏青色圍巾,站在雪地里,看見他出來,霎時紅了眼眶。
“你要訂婚了?”
她鼻頭凍得發(fā)紅,看起來惹人憐愛。
邵安深呼了一口氣,不回答她反而說:“你回去?!?p> “我問你,是不是要訂婚了?是不是在瞞著我?不許說謊?!彼е麓剑浪蓝⒅郯?。
“是?!鄙郯泊鸬?,脊背挺得越發(fā)僵直。
“那你在大宅里說的話是什么意思?邵姨也知道這事兒對不對?所以她攔著我不讓我來是不是?”孔令儀不甘心,倔強的表情里帶著幾分委屈。
邵安沉默了,隔著這么遠(yuǎn),孔令儀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不要不說話好不好?”她的聲音開始發(fā)顫,她從前愛他的沉默,他的穩(wěn)重,他帶給他的安心,現(xiàn)下她卻開始恨他的沉默。
“是,我要訂婚了?!彼麖奈蓍芟伦哌M她,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她跟前,黑夜里,她的眼睛黑得發(fā)亮。
眼淚就在聽見這句話之后跟斷了線般的珠子一樣往下掉,“也會結(jié)婚是嗎?”
邵安又是一陣沉默,看著她的眼神像隔著一層薄霧。
“回去。”他冷冷地說。
“回去?去哪兒?去美國,然后永不相見嗎?還是你準(zhǔn)備娶妻又納妾?”
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孔令儀眼中凝結(jié)成霜,她這時有些恨自己為何如此不知好歹,為何還要站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問了第一句就該走的,甚至今晚都不該來這一趟。
兩人僵持著,誰都不愿意再開口,只見孔令儀一圈一圈地取下圍巾,將它遞出去,“解釋,我要聽你的解釋,不要言不由衷,不要口是心非。”
邵安垂眼,看著那條圍巾,半晌,接過去,淡漠地又重復(fù)了一遍,“回去?!?p> 他退后一步,連眼神都不愿意多分給她一分,“回去,拿上船票,按時離開。”
往日他偏了傘淋了自己都要護著孔令儀,可此情此景,大雪落滿她的肩頭也絲毫掀不起他心中的漣漪。
“我會聽你的話回去。”
孔令儀的聲音忽然恢復(fù)了平常,連眼淚也流不出一滴,她笑,笑得極諷刺。
“但是美國,我不會去,我不喜歡那個地方,我就要留在重慶,我要,親眼看著你訂婚,結(jié)婚。
“你別想趕我走,不可能。”
她一字一句如此堅定,徹底打破他心底的寒冰,孔令儀看著他的背影,放佛看透他所有的故作決絕。
邵安抑制著自己不要回頭,直到有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他才轉(zhuǎn)過身,看到雪地上一長串腳印。
荒唐,真是荒唐。瞧著那些腳印,他眼睫低垂,良久,無聲地笑起來。
誰也沒看到,那險些掉落的眼淚。
……
按照邵安之前說的,張曼路果然沒有太過鋪張,簡單地在暇娛樓安排了一頓晚飯,饒是如此,來客滿堂,媒體記者不在少數(shù)。
張行簡看著滿堂賓客,身旁站著明艷動人的張曼路,“小姐夫人呢?”
張曼路臉上保持著微笑,向來客一一致謝,“去休息室了,喝了太多酒他胃不舒服?!?p> 張行簡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值得嗎?為了他,先是跟特務(wù)處開口,又到處賣老爺子的面子,動靜可不小啊。看把老爺子氣的,親女兒的訂婚儀式都不來。”
“少在這兒幸災(zāi)樂禍,我說值就值,三十歲了,自己的人生還不能做主嗎?”張曼路斜瞪他一眼。
“隨便你,只是我覺得小姐夫不太好對付,你確定嗎?別到時候又出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睆埿泻営滞車戳艘谎?,邵安還沒出來。
張曼路沒理他,他只能自討沒趣地走開,又聽見她輕飄飄的一句,“聽說那個方記者……”
“姐,閉嘴。”他登時拉了臉,看得張曼路一陣得意。
“爺,都準(zhǔn)備好了?!?p> 休息室里,有人進來小聲跟邵安通報。
都安排好了,大廳的侍從有幾位被神不知鬼不覺換成了邵家自己的人,不消片刻,警報器就會響起,到時趁著人員混亂之際,就是下手的好機會。
行動隊的陳隊長今晚也來了,他不會放過,他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也知道冤有頭債有主,可觸碰到他的底線,他便什么也顧不著。
張曼路他不會動,可她也不能全身而退,他討厭別人威脅他,尤其是拿他心愛的東西來要挾。
飯店會起一場大火,不會傷及許多人,但是他邵安,必須“死”在其中。
從此以后,如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般的邵家就此消失。他手握金錢,權(quán)利,做過很多決定,但只有這個決定,最是大膽,仿佛要卸下他滿身的責(zé)任。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他剛要叫人進來行動,卻見孔令儀推門而進。
“你怎么來了?”邵安皺著眉站起身問她。
“我不是說了,我會親眼看著你訂婚,你結(jié)婚?!笨琢顑x此時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邵安,兩人生分至此,好似昨日親密不再。
“回去?!彼麃韥砘鼗囟际沁@一句。
“我不回去,我要看著你,搞什么花樣?!笨琢顑x站到他跟前,仰臉盯著他。
“我聽不懂你說什么,快回去?!鄙郯膊荒蜔┑刳s她出去。
“既然一開始,答應(yīng)了別人,就要言而有信?!彼鋈婚_口,說得邵安愣住。
“今晚必須要平平安安地過去,你們還要平安順利地結(jié)婚,任何人都可以插手這件婚事,唯有你,不可以。不要想著破釜沉舟,不許不管不顧,不能讓我,瞧不起你。”
邵安的心隨著她的每一句逐漸冷卻下來,到最后又成了一片寒冰,風(fēng)霜駭人。
“我有權(quán)利做選擇?!彼┮曋琢顑x那雙柔情似水的杏眼,冷聲道。
“不,你沒有,或者說我們都沒有完全的權(quán)利,更何況你背負(fù)著比我們更大的責(zé)任。你辦工廠,你捐獻(xiàn)抗日物資,你救濟受難同胞,一直以來你都做的那么好,為什么現(xiàn)在卻要犯糊涂?”孔令儀輕聲問。
“我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放棄一直以來的堅持,忘記所有站在我們身后的人是不是?”
他之于孔令儀,一直都是智慧,是沉穩(wěn),是領(lǐng)路人,是仰望者,他的脆弱和迷茫直直至今時今日才全部被攤開在她面前,她不覺失望,只覺心疼。
她果然,不是適合站在他身邊的人。
——“孔記者,不,應(yīng)該是孔小姐,我想你肯定猜到我為何來找你了,我們開門見山,我喜歡邵安,甚至不擇手段地跟他要訂婚,但是我們站在一條平行線上,我了解邵安,他肯答應(yīng)我,決計不是表面上那樣輕易。所以我來,請你去勸邵安,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對于這樁婚事,我勢在必得,如果他要插手,結(jié)局非但不會如他所愿,反而會連累所有相關(guān)的人。他一時犯糊涂我諒解,所以想請孔小姐去勸勸他,及時收手?!?p> 張曼路的氣勢在孔令儀面前展漏無疑,燈光下的倩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孔小姐我很羨慕你們的感情,但是從現(xiàn)實來看,你并不適合邵安,你覺得呢?”
早在邵安的船票送來之前,張曼路就找到了老宅登門拜訪。言猶在耳,孔令儀無法心軟。
“訂婚都不讓邵姨來,實在是失禮,我?guī)湍銕н^來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被張……邵太太招待著,好好訂婚,結(jié)婚,邵安哥,我們緣分至此?!?p> 孔令儀安靜地說著,她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能忍住情緒不低頭,不落淚。
兩人相對無言,很久之后,孔令儀眼前出現(xiàn)一塊玉,是當(dāng)年給邵安的那塊兒,當(dāng)時說要捐贈出去,但是現(xiàn)在依然在他手里。
“拿上吧,相應(yīng)的錢我出了,玉得留下,以后嫁妝不能再隨便給人了?!?p> 邵安最后只說了這么一句,再未開口,直到有人來請邵安去前廳。
一時間觥籌交錯,滿堂的富麗堂皇,孔令儀站在人群中,手中攥著那塊兒玉,遠(yuǎn)遠(yuǎn)望著臺上的邵安與張曼路,勢均力敵,她的邵安哥,本就配得起如此。
那一夜風(fēng)平浪靜,離別毫無聲息。
開春后,邵安與張曼路結(jié)婚的消息傳到延安,根據(jù)地的思想交流大會剛剛落下帷幕,孔令儀回到房間內(nèi),拿著那張報紙,久久地,流下淚來。
我依然,不敢親見你立于她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