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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臨危受命

大裳茶 大裳茶 8934 2023-05-04 15:01:30

  接上……

  042:茶泉的秘密會議

  回到臺東鎮(zhèn)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星稀疏如雨,點綴在漆黑的天空,浮云半遮著月亮。在星月的微光之下,遠處的烽臺嶺陷入黑暗之中。

  三個孩子早已饑腸轆轆。遠遠地看見家門,國毓與招娣丟下姐姐,一個叫奶奶,一個大聲喚娘,爭先恐后地沖進院子。

  院子里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不見娘迎出來,也聽不見奶奶的聲音。往日里,兩個孩子急急匆匆、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奶奶總是要笑著罵上幾句。

  正房檐下,掛著燈籠,將院落照亮。丁家院子里空蕩蕩的,一片靜寂,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氣氛。

  人呢?小國毓收住腳步,招娣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二人疑惑地相互看了一眼。這時,念娣拐過照壁,也步入院中。她頓時緊張起來。東廂房有光亮,窗紙上沒有身影,看不出屋里有沒有人。正廳點著燈,垂簾將寒氣擋在門外,也擋住了視線。兩個孩子俯下身子觀察,發(fā)現(xiàn)從垂簾的下方,能看到一排鞋子。家人都在屋里,整齊地坐在正廳的椅子上。聽到院子里的動靜,沒有人出來,沒有人站起,甚至沒有一個人出聲回應。

  這是怎么回事?

  小國毓謹慎地小步走向前去,輕輕撥開垂簾,首先看到的是娘。章禹蓮懷里抱著女兒丁國郡,見兒子進來,眼中似含千言萬語,嘴里卻沒有說話。她換了衣服,神情像丁家祠堂祭祖之時一樣莊重。她的身邊,坐著丈夫丁廷執(zhí)。夫妻二人的對面,坐著丁廷武和言學梅。正廳主位,是爺爺和奶奶。

  看到丁永一時,小國毓一怔。爺爺刮了臉,身上穿著一身玄色交領的漢衣素服。屋中無日光照耀,玄色不見暗紅,遠觀如墨。丁永一修面之后,顯得年輕了不少,他眉眼間神態(tài)安然,習慣性地抿著嘴唇,略現(xiàn)威嚴,不見鋒芒。

  丁永一的一只手擱在桌上。手邊寸許之處,擺著一個奇怪的物件。

  戒尺?不像,有些短。看上去是橢圓形,通體玲瓏圓潤,有一種木質(zhì)特有的暗紅色光澤。小孩子都是好奇的,經(jīng)常到處亂翻,家里的箱子柜子早已藏不住東西。即便爺爺奶奶的屋里,也極少有什么寶貝是小國毓沒見過的。

  小國毓已經(jīng)沒心思猜它是什么了。他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屋子里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在看著自己。這種定定的注視,讓小國毓心里發(fā)毛。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這到底是怎么了?小國毓竭力思索,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或是在外面和那些小孩子的淘氣胡鬧被發(fā)現(xiàn)了?越是這樣,他越是不敢首先開口打破沉默。

  “你們看看,”言學梅微微冷笑了一下,手中抖著手帕,指向門口的小國毓道:“豆大的閑吝孩子,怎能做大裳茶?怎能當一家之主?”

  剛才落座之時,言學梅就滿心不快。

  丁廷武回家,丁周氏高興地張羅著開飯。丁永一見老兒子回來了,臉上不見喜怒。他擺擺手,稱不急,讓家人先更衣,到正廳有事相商。更衣議事,必有大事發(fā)生,丁家人不敢多言,各自去了。言學梅對此不以為然。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頂著,只要有吃有喝有銀子花,她才不愿意在家事上多費心思!

  言學梅在自己的屋里磨磨蹭蹭,幾件顏色鮮亮的衣服在身上比來試去。等她施了胭脂,來到正廳,家人已經(jīng)全部等在那里。正廳正位大座的一左一右,是兩個兒子。丁廷執(zhí)一家三口于左,言學梅自然不會過去。她提著手帕,扭著腰姿,細步前行。剛欲坐下,卻沒想到被小叔子冷著臉沉聲相阻。

  丁廷武焦心如焚,腦子里想得全是戰(zhàn)事之前的兵馬調(diào)動。此時,卻像籠中獅虎一樣,被困在瑣碎的家事里。言學梅遲遲不到,他等得氣血翻騰,臉色有些難看。礙于爹娘就在眼前,也顧及長嫂的身份,不得不強忍著??墒茄詫W梅不顧叔嫂之禮,要在自己的身邊落坐,丁廷武再也耐不住性子。

  他心中有氣,連稱呼都省了,言語中明顯地流露著強壓著的怒意,“家里有事相議,大哥雖未歸,但還是留把椅子吧!”

  言學梅一怔,有些尷尬。

  她看了小叔子一眼,丁廷武劍眉朗月,威風赫赫,神情凜然地目視前方。言學梅又看看其他家人,不敢言聲,訕訕地小步退后,與丁廷武隔了一把椅子落座。

  人雖坐下,怒氣卻嗖地竄了起來。

  我言學梅雖死了丈夫丟了兒子,好歹也是你們丁家的嫡長子之妻。要讓,也應該把正廳左首座讓給那個死鬼,我居二座。一進丁家的門,就讓我居住在后院罩房,全家議事之時,也要靠后坐在末位。當真以為寡婦好欺負么?

  她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見家人齊了,丁永一開門見山地道:“幾年前,我說過,誰解丁家之危難、拯丁家于生死,誰就是丁家下一任大裳茶。當時,老大媳婦也在!”丁永一想起當年,丁家還住在青島村時的情形。正值德軍占領膠澳,艦炮轟隆。村民驚惶失措,許多人圍在丁家門前,準備索債后逃往他鄉(xiāng)。國危家難,丁家人生死難料。丁永一擔心大兒子一家受到牽連,婉言將言學梅母子拒之門外。想起這些,丁永一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慨和悲涼。

  不提則罷,一提前塵舊事,言學梅更是怨憤。她當時委屈得幾度落淚,連夜抱著兒子回京,一路擔驚受怕,覺得自己如喪家之犬一般。

  丁永一在嘆息中停頓了一下,似沉浸在極遙遠的往事中?!袄洗蠛屠洗笙眿D,在京城收了定銀。那批茶貨通過青島德國膠澳郵政局,發(fā)出已有時日。此事無論日后如何,終究要有個了結(jié)?!彼南耄裘魅漳苡米约哼@條老命,將這場禍事做個了斷,也算擎石落地。丁家日后,就無須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丁永一沉吟須臾,凄然笑了一下,繼續(xù)道:“解圍救危之人,是國毓!我欲將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傳于國毓。大家覺得如何?”

  丁周氏心忽的一跳。這是怎么了?前段時日,丁永一還對那批茶貨長吁短嘆,怎會突然如此決定?甚至都沒和她商量一下。她盯著丁永一的臉,想到他最近的沉默寡言,若有所思地一個人發(fā)呆。丁周氏心中越發(fā)不安。

  丁永一此言一出,舉座震驚。一時寂然無聲,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孩子們回家進院的聲音。

  小國毓聽了大娘的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什么?這是在商議,讓我做大裳茶?他定定地盯著爺爺那張清癯的臉,帶著掩飾不住的哀傷,立即想起抽屜里的那封信,以及下午爺爺一反常態(tài)的樣子。

  難道,被我猜對了?爺爺這是在安排后事?

  小國毓心中“咯噔”一下,怔怔間,沉重的腳步停在那里。

  丁廷武心懷要事,不想耽擱。見小國毓進屋,他向侄兒笑了一下,對丁永一道:“爹正值盛壯之年,身體也硬朗,此時議承繼之事,為時尚早。爹若是物色丁家掌事人選,兒子倒是一百個贊成。大侄子勤奮好學、聰慧果敢,爹再用心栽培幾年,定是比俺這個招災惹禍的強多了?!?p>  “嗯!”丁永一捻須應了一聲。丁廷武的言下之意,顯而易見。他一心反抗列強入侵,救國報民,生怕被家事束了手腳。加上丁廷武正在被通緝,連回家都難,更不可能做丁家掌事。

  只聽丁廷武又笑道:“大哥不在家,茂才爺從小就是個不擔事兒的,俺也不是承家的那塊料!兒子沒的選,自然就是孫子了!國毓是家里唯一的孫輩!此事無需商量,爹既然有此意,定了就是!”

  這些話到了言學梅耳中,卻變了味道,聽上去竟如丁家父子一唱一和,排擠自己一般。見無人出聲反對,言學梅更加認定這是一家人背著她私下商量好的。

  簡直欺人太甚!

  言學梅怒意更加濃烈。她雙目圓睜,驀然道:“爹!常言道,父死子繼。您若是死了,應該我們家丁廷竦做掌事。丁廷竦死了,就應該由我兒子丁國欽繼承。我來青島已經(jīng)幾年,這里的習俗和京城規(guī)矩,是大差不差的。照全家福的時候,爺爺奶奶要抱著長孫。您和婆婆若是死了,應該只有廷竦、國欽才能抱尸入棺。扶靈的時候,也該廷竦、國欽走在最前面。都說山東規(guī)矩多,重禮儀,大裳茶是丁家的掌事,承家繼業(yè)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講究長幼有序,按照順序來吧!”

  言學梅這番話晦氣至極,氣得丁周氏差點兒背過氣去。她再也按捺不住,帶著怒意反問道:“若依你,我死在眼前兒,長子長孫不在家,還埋不得了?”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丁永一皺著眉頭,擺擺手,攔住了婆媳二人。他和顏悅色地道:“老大媳婦!老大廷竦和國欽都不在家,一個生死未卜,一個失蹤多年,都是了無音訊。爹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p>  “什么叫迫不得已呀?那爺倆不在,這兒還有一口人呢!”言學梅像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她拍著自己的胸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尖聲叫道:“我兒子丁國欽是丁家嫡長孫,大裳茶之位應該傳我兒子!我兒子是丟了,又不是死了!我兒子丁國欽天生就是丁家掌事,他才是未來名正言順的大裳茶!”

  丁永一一聲嘆息,他艱難地道:“國欽失蹤,時日已久!”

  “那就當國欽死了好了!”為了不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為了不再看人臉色,為了不再為那點兒摳搜的月錢煩心,言學梅鐵了心要拼一拼。她大聲嚷道:“丁廷竦那個短命的雖然死了,可他怎么說也是丁家的長子。他死了,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自然就是我兒子的。我兒子失蹤多年,那就當他也死了好了。我現(xiàn)在雖然是個無夫無子、無依無靠的寡婦,可再怎么說我也是丁家嫡長子的媳婦?!毖詫W梅氣得臉都紅了,她理直氣壯地大聲道:“爹若讓國毓做丁家掌事,就應該先把國毓過繼給我,之后再將大裳茶之位傳給國毓。自古便是絕次不絕長!”

  自從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城,洋兵大肆屠殺無辜百姓,四處縱火劫掠。老大一家逃離京城,最后只有言學梅孤身一人回到青島。丁家托人多方打探,一直沒有丁廷竦的消息。

  丁家人私下猜測,丁廷竦可能已經(jīng)死了。如今,死訊在言學梅的口中得到證實,連丁周氏都未感意外。她扭過頭去,抬手拭去飛快滾落的淚水。丁周氏隱忍的哭泣,讓屋里的氣氛變得更加沉重和哀傷。

  小國毓不敢說話,他從爹娘的椅子后面繞過去,來到丁周氏身邊,懂事地幫奶奶擦去淚水??墒悄切┭蹨I如斷了線的珠子,哪里擦得干凈。丁周氏心里思念死去的兒子,惦記著吉兇難料的長孫,將小國毓攬在懷里。她在小國毓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裂嘴向小孫子露出凄然的笑容。

  招娣踮著腳,悄悄地來到娘的身邊。章禹蓮見念娣怯怯地站在門口,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向她招了招手。念娣無聲地走進屋,和妹妹招娣一左一右,偎依在二娘的身前。

  言學梅見章禹蓮懷中抱著女兒,膝邊還有兩個圍著。再看自己,孤立屋中,說話連個幫腔的都沒有,心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心里琢磨著,若此時不拼命爭上一爭,只怕日后還是孤苦無依,受人欺凌。硬的不行,便來軟的。

  想到這兒,言學梅抬手,用絲手帕掩住臉,嗚咽著哭了起來。

  她突然跪倒,以膝代足,踉蹌著爬到丁永一身前,拉著袍角含悲叩頭,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道:“爹!絕次不絕長,這不是您大兒媳信口開河,這是從古至今的道理。如果長子沒有子女繼承和延續(xù)家庭血統(tǒng),就應該從其他兄弟的家里找一個侄子來收養(yǎng),即使其他家里只有一個兒子,也應該給長子收養(yǎng)。三弟廷武還未成親,沒有子嗣給我……。二弟廷執(zhí)卻有啊……他家雖然只有一個兒子,可是按道理,國毓是應該過繼給我的呀……我孤苦伶仃一個人……爹、娘,你們可得給我作主啊……”

  大兒媳婦這么一鬧,丁周氏心里說不上是生氣,還是可憐。若說言學梅胡攪蠻纏,那番話也有一兩分道理。若說理應如此,倒也未見得。見丁永一面有難色,丁周氏覺得一些話,還是得自己來說。

  “念娣、招娣,地上涼,快扶你們大娘起來!”

  兩個孩子上前攙扶,言學梅反而哭得更大聲,最后竟坐在地上嚎啕不止。

  丁周氏終究也是無可奈何,她道:“老大媳婦,你快起來!娘給你做主便是,回椅子上坐好了再說!這么哭著喊著,也不便商議?!?p>  這話聽上去,此事似乎有門兒。言學梅心中立時一喜。她有念娣招娣攙扶著,順勢回了椅子坐下,繼續(xù)抽泣。

  “老二、老二媳婦!”丁周氏想了想,斟酌著道:“你們大嫂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娘這里,還是那句話,無論國毓是否過繼給老大家,都是丁家的子嗣?!痹捳f到這里,她又跟了一句,“你們兩口子商量,若是不同意,爹娘也不會勉強?!?p>  言學梅雙眼放光,盯著對面的一對夫妻。她心道,怎會一樣?若過繼給我,我就是丁家掌事的娘。以后的日子,也硬氣許多。若是你們的兒子是大裳茶,我言學梅后半輩子就得和現(xiàn)在一樣,低聲下氣地看別人臉色任人欺凌。

  章禹蓮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里的女兒。她看了看兒子國毓,又看了看丈夫丁廷執(zhí)。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章禹蓮心里千萬個不愿,卻不便言聲。她抿著雙唇,帶著祈求的神色看著丈夫。

  丁廷執(zhí)面無表情,臉上的肉繃得緊緊的,雙手死死地抓著椅子的扶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然章禹蓮年輕,依然可以生養(yǎng),雖然父子倆像犯沖一樣,素來不和睦,但要讓丁廷執(zhí)開口,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別人……丁廷執(zhí)一口氣哽在喉間,臉色顯得極為難看。

  丁廷武坐在丁廷執(zhí)的對面,把二哥的眉目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茂才爺此時瞪著雙眼,目光空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又似乎什么也沒看。丁廷武從小就瞧不上這個書呆子,經(jīng)常欺負、作弄二哥。他也聽說丁廷執(zhí)被兒子氣得要死要瘋的事,若是平時,定要說些取笑的話?,F(xiàn)在,他卻有些可憐起茂才爺了。

  章禹蓮雙眸蘊淚,盯著丈夫,生怕他錯了主意。

  丁廷執(zhí)坐在椅子上,像被施了定身法,石頭柱子似的,一動也不動。

  正廳里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言學梅是個急脾氣,她道:“老二,你倒是說話呀!啞巴了?”

  丁廷執(zhí)突然站了起來,把言學梅嚇了一跳,卻不想他聲音有些嘶啞,低沉地道:“爹、娘!兒體微恙,先行告退了。”

  說完,茂才爺誰也不理,也不等爹娘開口,徑直出了屋子。

  “你……”言學梅跳了起來,攔之不及,又不好追上去生拉硬扯,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氣得直跺腳。她強自鎮(zhèn)定,抬手指著章禹蓮道:“你是國毓的娘,也是做得了主的!”

  丁廷執(zhí)一走,章禹蓮似乎松了一口氣。她回給言學梅一個笑容,聲音如往日平和安寧,“大嫂!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此事還得與拙夫商量?!?p>  小國毓轉(zhuǎn)過頭去看。丁周氏擔心小孩子說錯話,被抓了把柄,再生枝節(jié)。她抬手勾回孫子的下頜,讓他看著自己。丁周氏雙手捧著小國毓的臉,親了一下,旋即雙臂輕收,將孫子抱在懷里。

  “有什么做不了主的?”言學梅不依不饒地道:“國毓他爹沒言語,便是不反對!國毓過繼給我,我必像親生兒子一樣待他!”

  章禹蓮輕輕道:“大嫂放心,吉人自有天佑!”她雖為人頗有氣量,溫婉雍容,但當面奪子,亦讓她生了幾分不快。章禹蓮的淚還凝停在靨上,笑容淡淡地道:“大嫂仁厚待人,日后必有母子團聚之日?!?p>  言學梅聽了,臉孔霎時雪白。她驟然發(fā)怒,大聲道:“你這話分明譏諷我不夠仁厚,在詛咒我母子再無相見之日。難道是我故意搶你兒子嗎?絕次不絕長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按照老理兒,把你兒子過繼給我,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p>  丁廷武聽到此處,驟然牽動唇角,露出一抹無聲的冷笑。

  他眉頭微皺,開口問道:“二嫂,我見二哥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真的病了?”

  念娣伏在章禹蓮的身邊,明顯感到二娘渾身一震。章禹蓮心中千言萬語,暗自悲苦。她低嘆一聲,語氣聽不出抑揚頓挫,只簡單地輕輕回道:“三弟有心了!無妨!你二哥自幼體弱,身有微恙,亦是常有之事?!?p>  丁廷武看出嫂子似有難言之隱,便不再追問。他有意不看言學梅,似笑非笑地扭頭對侄子道:“國毓,聽見了沒?你爹身子不好,日后少惹你爹生氣!學學三爹,遇了打,趕緊逃了便是……”

  言學梅見小叔子有意把話岔開,把自己晾在一邊,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丁廷武如此打圓場,分明是掃了言學梅極大的面子。她神色瞬間一冷,雙手撐著腰身,眼看著就要撒潑的架勢。

  丁永一雙目微垂,傲然端坐。在這場爭奪戰(zhàn)中,他只能保持一種超脫的姿態(tài)。從始至終,丁永一面無表情,連眼神的游移、閃爍都不曾有,神情顯得有些刻板。

  言學梅將這種一言不發(fā)的態(tài)度和一屋子里的沉默,當成了全家人對自己的蔑視。她的心中,恨惱至極。

  小國毓被奶奶抱著,他扭過頭,近距離地打量著爺爺。丁永一面目平和,頭發(fā)剛剛剃過,更顯棱角分明。側(cè)面看他的體型,尤其是肩膀和脖子,給人一種頗具威儀,行事嚴謹?shù)挠∠蟆K砩系囊轮鴺O為工整,交領縝密地貼合脖頸處,全身熨燙平整。布滿青筋的手擱在桌子上,掌心覆蓋著那個通體圓潤之物,偶爾輕柔地摩挲一下。

  丁永一坐在那里,一雙黑眼微瞇著。面對言學梅,丁家人莫不束手無策。她來丁家日久,大家已經(jīng)摸透了她的脾氣,一陣風一陣雨的,讓人猝然無防。這個女子能凌厲強悍,也能纖纖可憐,為達目的,轉(zhuǎn)換自如。剛剛還跪在地上求公爹,一眼瞧去必是柔弱至極之人,眼看著心里的算計落空,轉(zhuǎn)瞬之間就要撒潑罵街。

  再看她對面的老二媳婦,卻是另一番模樣。章禹蓮面色蒼白如紙,輕輕拍著懷里的女兒,擔心小國郡被嚇到了。她無聲地向身前的兩個嫚兒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慰她們。章禹蓮與言學梅俱是丁家媳婦,一站一坐,相比之下,章禹蓮更得婆婆的心意,溫婉的性格也讓孩子們樂于親近。

  言學梅站在廳的中心,居高臨下地怒視著,似乎壓得對方連頭也抬不起來。章禹蓮安靜地坐著,既不爭辯幾句,也沒有像丈夫一樣起身離開。她看上去瘦弱柔和,性子卻極為剛強。平日里忍讓也就罷了,此時奪子,顯然不會輕易退卻。丈夫丁廷執(zhí)起身離開,反而讓她再無顧慮。

  見言學梅面色大變,丁永一知道自己該說話了。遂輕咳一聲,淡然道:“老大媳婦,來日方長,此事以后再議……”

  “什么以后再議!”言學梅惱羞成怒,打定主意豁出去了。她不管不顧地大聲嚷道:“若國毓不過繼給我,便不能做丁家大裳茶!”

  我在,尚且如此。若我不在了,只怕這個家更為艱難。

  丁永一暗暗嘆息,心中憂慮更為濃重。他打量老大媳婦幾眼,出人意料地平靜,旋即意味深長地一笑,轉(zhuǎn)頭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對孫子道:“國毓!到爺爺這兒來!”

  小國毓也不說話,來到丁永一面前站定。

  “爺爺,我愿意!”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讓言學梅又驚又喜。

  “聽聽!你們聽聽!”她聞言高興至極,抬手用帕子擋住自己的一臉喜色,裝出喜極而泣的腔調(diào)。高興還來不及,哪來的眼淚,只好哽咽著發(fā)出悲戚的聲音?!皣剐〉臅r候,就說過要給大娘養(yǎng)老送終的!”

  言學梅俯身,想要抱住小國毓好好親親,卻被掙脫。

  小國毓不理會大娘說什么,他盯著爺爺?shù)难劬Γ瑪n手于胸前,神色莊重地輕輕推出,“爺爺!我愿意做大裳茶!”

  章禹蓮嚇了一跳,低喚阻止道:“國毓,不可無禮……”

  丁永一新覓丁家掌事,章禹蓮覺得此事必有緣由。無論原因是什么,丁永一將掌事之責交于或子或?qū)O,無任何不妥。但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向長輩去討一家掌事之重,卻是極為不當。雖說童言無忌,但她覺得兒子此舉,是失言沖撞,也是對長輩極大的忤逆且僭越。

  丁永一卻笑了。丁永一正要說話,丁廷武卻突然發(fā)難。

  “大侄子!大裳茶,不是你想當就能當?shù)模∧愦竽镎f得沒錯,豆大的閑吝孩子,怎能做大裳茶?怎能當丁家掌事?”丁廷武似笑非笑,誰也猜不透這是什么意思。

  三爹這是要干嘛?小國毓的想法非常大膽——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自己做了大裳茶,就可以更方便地救爺爺了。爺爺留下遺書、又倉促地商議承繼,必是安排身后之事。小國毓對此還不能下定論,他只能根據(jù)目前的形勢,做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推斷。巡撫到了,有什么可怕的?帶上家人躲一陣子,等到事態(tài)平息,爺爺?shù)拿匀灰簿捅W×恕?p>  只要自己做了大裳茶,全家人就都得聽自己的!包括爺爺!小國毓心想。

  “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小國毓引經(jīng)據(jù)典,傲然看了三爹一眼,正色對爺爺?shù)溃骸罢鐒偛湃?,大爹不在,我爹和三爹,都非大裳茶的合適人選,大娘之子國欽兄長也不在。除我之外,還有誰呢?”

  “無適合之人,也不代表你便是適合之選!”丁廷武聞言,冷冷地道:“一個黃口小兒,做丁家一家之主,不管別人如何,我丁廷武第一個不服!哼!”他聲音雖厲,卻瞇著眼睛,是屋子里唯一面帶笑容的人?!靶⌒∧昙o,怎擔如此重任?你且說出個道理來!”

  三爹不屑的態(tài)度,反而激得小國毓更加挺直了腰背脊梁。他轉(zhuǎn)身揚起眉毛,朗聲反問道:“小小年紀又如何?爺爺也是未冠之年就做了丁家掌事!康熙六歲登基,唐人劉晏七歲作正字,甘羅十二歲為上卿!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做大裳茶有何不可?”

  “說得好!”丁廷武聽了,頓時撫掌大笑起來,道:“若再有人欺你年少,便用此番言語回他即可!爹,國毓雖然年少,但無論學識還是膽氣,都比您這三個兒子強多了!大哥不在,二哥也走了。若依我說,此事就按爹的心意,定了就是?!?p>  “嗯!”丁永一點點頭,淡淡地應了一聲

  眼看著言學梅又要鬧,他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忽而凜然大聲宣布:“從即日起,丁永一之孫丁國毓,承家繼業(yè),任丁家第七代大裳茶,執(zhí)掌銀戥。”

  丁周氏驚得目瞪口呆。

  她以為丁永一只是與家人商議此事,沒想到如此迅速宣布決定,更沒想到掌事之位如此簡單地交接。大裳茶承繼,是丁家的一件大事。沒有開祠堂,沒有祭祖,丁永一甚至把宣布承繼之事的開場白都省了,不舉行任何儀式,直接完成交接。這到底是怎么了?見丁永一站了起來,她也趕緊起身。

  言學梅像被人打了一拳,惡狠狠地瞪著雙眼,胸部劇烈地起伏不定。

  她直勾勾地盯著只有丁家大裳茶才能持有的銀戥,雙眼之中有失望,也有憤怒。見到婆婆看著自己,她把臉扭了過去。事已至此,言學梅知道再爭亦是無用,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她怨恨失落的表情,使原本精致的臉龐極度扭曲。念娣恰好看到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心中駭極,趕緊把頭埋了下去。

  丁永一讓出正位,請新任大裳茶上坐。他將代表著丁家掌事的銀戥,托在掌心,送了出去。

  小國毓的心怦怦直跳,伸向銀戥的手微微地顫抖。他望著那暗紅色的木盒,來不及思考,連片刻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有了它,他就能調(diào)動家里的所有人,就算爺爺,也要聽從大裳茶的安排。他渴望把它握在手里,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

  一只白皙而稚嫩的小手,握在了戥盒的機關處。

  “此銀戥系歷代大裳茶傳承之物,務必收好!”

  “這里面……”小國毓接過,“就是奶奶常說的咱家的銀戥子?”

  “嗯!”丁永一再次點了點頭。

  “這銀戥在誰手里,誰就是大裳茶?”

  “此言差矣!”丁永一字斟句酌地糾正道:“并非誰擁有銀戥,誰就是大裳茶!而是此銀戥專戥專用,幾百年來,一直由丁家歷代掌事保管?!?p>  丁永一的雙手捧狀接在下面,生怕小孫子失手,戥盒上下錯開,使銀戥從里面跌落出來。

  銀戥之盒,隔著兩個世界。

  那里面,貯藏著丁永一所知道的和未知的一切。丁永一自從繼任丁家第六代大裳茶以來,對做出決定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同樣的感受,卻從未有過!戥盒上面暗紅的光澤,仿佛是一種命運的顏色。它決定了孫兒的使命,也決定了孫兒余生的歸宿。丁永一感覺自己像墮入了黑暗之中,心抽搐般地縮成一團,痛得瑟瑟發(fā)抖。

  明天,山東巡撫就要抵達青島。天亮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丁永一不清楚。會有大清官兵登門嗎?他會被押赴京城嗎?為了丁家,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丁永一必須做好一切最壞的打算,以防備難以預料的事情發(fā)生。他不知這種未雨綢繆,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也不知如此安排,會不會禍及心愛的孫兒。

  此舉若是連累小國毓,與自己一同赴死……

  丁永一的心,像快要被捏碎了一樣,痛楚的感覺不斷地擴散。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搖搖欲墜的感覺愈發(fā)明顯。

  待續(xù)……

  044: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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