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泉,位于臺東鎮(zhèn)以西偏南約五里之處。
僥幸從但澤街華人監(jiān)獄逃脫,丁廷武沒有再回德國總督府組建的華人連。他帶著幾個兄弟混進去之后,給那只部隊制造了許多麻煩,主要是逃兵現(xiàn)象。一半以上的華人連士兵,悄悄地牽馬攜槍逃了出來。丁廷武與軍戶后生們得了槍馬,四處游擊,反抗德軍暴行。
?。ā珴山秩A人監(jiān)獄舊址位于今湖北路)
丁永一擔心小兒子給家里招來災禍,從來不與他聯(lián)系。丁廷武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很少回家。他行蹤不定,躲避德軍抓捕。偶爾進青島市區(qū),就連人帶馬藏在茶泉。
丁周氏心痛兒子,一直想送些吃用過去,只是擔心丁永一不允。小國毓之言,正合她心意。見丁永一像沒聽見一樣,她立刻高興起來,眉開眼笑地道:“奶奶這就去準備!你倆快去快回!”
小國毓追在奶奶的身后,迅速離開屋子。姐妹二人也跟了出來。小國毓看著奶奶進了廚房,自己奔向后院。他回頭壓低聲音,扔給招娣一句話:“你跟著奶奶去!常用的鍋碗瓢盆,見什么拿什么!吃用多多益善!”
招娣聽了,疑惑地追問:“鍋碗瓢盆,多多益善?三爹只是一個人,很少做飯吃!”
“別問那么多!快去就是!”
“你不說,我便不去!”招娣卻犯了性子。她不高興扯住國毓,道:“今兒你在海邊,嘴里喊著'國毓成仙,法力無邊;神通廣大,不懼峭寒'往海里跳!你不讓我下海,自己一個猛子就沒影了,上岸也不說去了哪兒!我問你為什么這么冷還要下海,你回的也是這句'別問那么多'!你一定有事瞞著我……”
小國毓顯然不想和招娣糾纏,他用力甩開,一言不發(fā)地向后院飛快跑去。
小國毓的眼前不斷晃動著爺爺?shù)拿嫒?。剛才丁永一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個三歲的孩子。爺爺凝視他時,在沉思,在衡量,似有不舍,又帶著揣測,他的眼珠變得深黑而黝黯,帶著一種難舍難離的傷感。
爺爺留在抽屜里的那封信,八成是一封遺書!
山東巡撫出人意料地訪問青島,小國毓也想到了對丁家不利的可能,他以為爺爺會帶著家人避一避??墒?,小國毓完全沒有想到,丁永一會做出赴死的準備。如此一來,就打亂了小國毓的所有計劃。
招娣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姐姐攔住了。念娣剛才在屋里,就覺得國毓和爺爺都有些反常。祖孫二人,竊竊私語,神態(tài)異乎尋常地親密。念娣把妹妹推進廚房,讓她跟著奶奶。自己隨著小國毓,來到了后院。
只見小國毓飛快地穿過月亮門,進了裝制茶器具的篷架小屋。他幾步竄到晾曬架下,拉過那個常用的舊竹筐,把自己扣在里面。
念娣不敢去驚擾他。小國毓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每當遇到解不開的難題,便會來到這里,用那只舊竹筐把自己扣起來,躲在里面想辦法。念娣放輕腳步走過去,以極慢的動作,從高處取了采茶用的三個背簍。之后,在篷架小屋里找了一些常用的器具,準備自己和弟妹一起去茶泉。
小國毓躲在竹筐里,覺得腦子亂極了。他無法思考,頭像快要炸裂開了一樣。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他雙手用力,手指幾乎勾進竹篾的縫隙里,用頭輕輕地撞擊著竹筐,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一想到爺爺會死,小國毓的全身就會通過一陣戰(zhàn)栗。
念娣一邊往背簍里裝些日常用具,一邊留意著那只倒扣的舊竹筐。篷架小屋里安靜極了,呼吸微聞,念娣動作輕慢,盡量不讓衣服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隱約看到小國毓在里面用頭撞著竹筐,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過去,輕輕把筐提起來。當她看到國毓那張焦急而無助的臉時,念娣嚇壞了。
小國毓神色似乎有些恍惚,哀戚地道:“姐!當時,通過德意志帝國郵局,將那批貨發(fā)往京城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害死了爺爺!”
念娣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一臉恐懼地盯著他。
她驀然醒悟過來,嚇得跪在國毓面前,不住地搖晃他,“鴻漸!不要胡說,爺爺好好的!誰說爺爺會死?”
“是!我只是胡亂猜的!”小國毓似乎被搖醒了,他急促地道:“爺爺不會死,我必須得救爺爺!現(xiàn)在巡撫已經(jīng)到了膠州,明天就要抵達青島!不行,我得去找三爹,先確定一件事,否則就來不及了!”
念娣跪坐在小國毓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小國毓跳了起來。他飛快地把自己和念娣的背簍裝滿,將奶奶舍不得吃的甜曬鲅魚、風干灌腸,一股腦地扔了進去。從后院回到廚房前,他把奶奶找出來的盤碗碟,裝進另一只背簍??礇]有裝滿,又扣了幾個盆,還插了幾把廚房常用的刀。
“真的是和你三爹好!”丁周氏幫孩子們把背簍送上肩,笑道:“就差把整個家搬了送去!”
招娣還在生氣。她發(fā)現(xiàn)小國毓給奶奶擠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招娣看到姐姐面色慘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覺察有點不對頭。她顧不得慪氣,也趕緊背起簍子,追了出去。
暮色熹微,街巷清幽。
傍晚回家的人們,偶爾從三個孩子身邊經(jīng)過。
(▲臺東鎮(zhèn)的市場)
遠處的天是青灰色的,臺東鎮(zhèn)的院墻、磚瓦大多也是青灰色的。臨街的門洞堆著貨,蓋著風化的、幾經(jīng)修補的油布。沒有堆貨的門洞,露出對開的黑色木門,門上貼著幾層不同內容的對聯(lián),一年一年地覆蓋。對聯(lián)上的字跡模糊,被風雨侵襲之后,變成泛白的斑駁雜色。墻皮有些地方已經(jīng)脫落,刷過白灰的墻面上,隱約可見商號的告白。門樓上的瓦棱間,支棱著幾根不知名的枯草,在風中瑟瑟搖動。
穿過臺東鎮(zhèn)的市場時,小商小販基本收攤了,推車的,挑擔的,挎籃子的……正在陸續(xù)散去。賣木材和活禽的攤位前,石頭搭起的簡單灶臺炊煙繚繞,他們住在后面的簡易活動木板房里。遠處,是幾家專門收售豬鬃、絲下腳、狗皮的商販,他們那里還有主顧。幾個小販希望早點回家,貨不想運回去,就便宜賣了。商販也有意收購,只是雙方價錢還沒談攏。
小國毓走在最前面,他雙手扶著肩帶,邁開的雙腿像風車一樣。念娣那雙黑眼睛籠罩著一層憂慮。她追在國毓的身后,從他的背簍中取出幾件,又在妹妹身后取出一些。自己的背簍里放不下,就在身前抱著。招娣學著姐姐的樣子,也在國毓的背簍里拎出幾樣,減輕他背負的重量。
抽屜里的信、橋上的法螺號角圖案,不斷地在小國毓眼前閃現(xiàn)。許多雜亂無章的信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身后背簍輕了,小國毓渾如未覺。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許多。爺爺反常的眼神和那封信,都是一種暗示?,F(xiàn)在雖然還不敢確定,但各種跡象組合在一起已經(jīng)很清楚了。然而,他心里還是惴惴不安,全然沒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ā莛?1837-1921)
巡撫周馥訪問青島,似乎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僅青島膠澳總督府非常緊張,中德兩國商人密切關注,丁家也似乎陷進了某種看不見的漩渦里。
出了臺東鎮(zhèn),過海泊河,經(jīng)吳家村,再穿過一片農(nóng)田。小國毓一路飛奔,抄近路沖進那片藏著茶泉的荒草灘。
丁廷武剛到茶泉。
收到消息之后,丁廷武隱約覺得家里一定出了什么狀況。他和軍戶后生們反抗德軍暴行,做的都是些砍頭掉腦袋的事。丁家住在臺東鎮(zhèn),就生活在德軍的眼皮子底下,丁永一擔心兒子給家里招來災禍,很少與之聯(lián)系。丁永一雖然嘴上沒說不許他聚義反抗,但丁廷武每次回家都是不理不睬地沉著臉,有幾次甚至把他罵出家門。突然一反既往地叫他回家,又是丁永一親自捎來的口信,讓丁廷武不敢怠慢。
茶泉隱于一人多高的荒草之間,遠處四周有幾棵零星的樹木。當年青島村被強拆,丁家在楊家村以東選了塊安家之地,沒想到被人搶先占了。丁永一只好帶著家人,流落至此。臺東鎮(zhèn)建房那段時間,丁家人就住在這個四面漏風的臨時窩棚里。簡陋的小屋附近,開了一小塊地,種上了一些蔬菜。
丁廷武跪在茶泉汩汩流淌的泉水邊,正在用隨身的腰刀刮胡子。
遠處,驚鳥飛起。他立刻站起身,警覺地向四周看了看。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風刮過草叢,發(fā)出一片嗶嗶嘩嘩的嘈雜聲。丁廷武聽風片刻,發(fā)現(xiàn)只有臺東鎮(zhèn)方向有些異常,來者應該不是外人。他不敢懈怠,將馬牽入草叢深處,自己則像捕獵的豹子一樣,身形輕靈敏捷地向來人的方向撲了過去。
小國毓心急如焚,低著頭,雙手撥著草,一個勁兒地往前沖??莶菟ブΣ蛔〉爻榇蛟谀樕希鹆橇堑赝?。
突然,一個身影在草叢中斜斜地竄了出來。
小國毓嚇了一跳,緊接著眼前一黑,嘴被捂上了,連人帶簍地被拎了起來。他耳邊響起低沉而熟悉的聲音:“身后是誰?”小國毓登時大喜,扒開三爹的手,答:“是念娣和招娣!”
丁廷武這才松了口氣。明日山東巡撫就要抵達青島,四處德國小隊騎兵和巡警明顯多了起來。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倍小心。
?。āz澳總督臨時官邸俗稱瑞典木屋)
小國毓走得急,喘息著沖口問道,“三爹!通往瑞典木屋的橋上,有法螺號角的暗記!是不是你們的人?”
“你怎么知道?”丁廷武皺眉反問。
“我今天去了那里!”
丁廷武將小國毓松開,“都是些大人的事,你還?。o須理會!”
“三爹!”小國毓不甘心地說:“看到法螺號角暗記,我從瑞典木屋出來,細細留意觀察了一番!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有德軍!各個路口,均設卡嚴密盤查行人!南面是海,我猜有人將那里當成了進退之途!可那是一條死路!”
丁廷武大吃一驚,趕緊追問:“此話怎講?”
“三爹請看!”小國毓用腳把沙土掃平,他蹲下身,用指畫了一條弧線,“這是奧古斯特·維多利亞海灣!這是膠澳總督臨時官邸瑞典木屋!從瑞典木屋到海邊,有一段距離。這段寬闊的海灘,看上去可進可退,但恰好相反……”
說話間,姐妹倆到了。她們見叔侄二人在商議著什么,也蹲了下來,細細地聽。
“我特意實地轉了轉,根本行不通!海灣的兩端,有德軍騎兵,中間那些夏天供游客換衣服的幾十座木屋,本來是空著的,現(xiàn)在里面都有德軍駐守。兩端的騎兵和木屋里的士兵,正好為臨時官邸構起了一條防線?!?p> (▲膠澳總督臨時官邸與維多利亞海灣)
聽到這兒,招娣這才恍然大悟地叫道:“怪不得你這么冷的天還下海,原來是幫三爹察看地形!”
“說對了一半!”小國毓顧不得理她,接著道:“游客更衣的木屋與海之間,沒有任何遮擋,人在沙灘上完全就是德軍的活靶子!晚上悄悄潛水上岸也不行,一是沙灘上有燈,二是現(xiàn)在海水太涼,就算水性好游上岸,身體也已經(jīng)凍僵了。無論奔跑還是搏斗,都緩不過勁兒來!只要上來,不是吃槍子兒,就是給敵人當俘虜!”
丁廷武抿著嘴唇,仔細聽完。他心頭巨震。原本以為那些夏天更衣的木屋會是空的,沒想到里面藏著敵軍。幸虧小國毓事先偵察。他突然問:“你怎么會去瑞典木屋?”
招娣笑道:“我也去了,是奧瑟先生邀請我們去……”
她還沒說完,就被小國毓推了一把。
小國毓瞪了她一眼,反問三爹道:“法螺號角暗記,怎會出現(xiàn)在橋上?”
招娣一屁股坐到地上,卻不急也不惱,她大笑著從地上彈起來道:“對!三爹先說!”招娣表明立場之后,迅速湊到小國毓的身邊,一迭連聲地小聲追問:“什么法螺號角?什么暗記?是今天去瑞典木屋的橋嗎?我怎么沒看見?”
小國毓卻不答,學著三爹的口氣,點著她的鼻子道:“就長個吃心眼兒!”
丁廷武看了看小國毓,又看了看招娣,兩個孩子都把嘴抿得緊緊的。他氣得笑了,只好站起身來,“好吧!邊走邊說!”
他提起兩個較為沉重的背簍,轉身的一瞬間,收斂笑容凝聲道:“光緒廿三年,德國占領青島之后,首任山東巡撫是張汝梅。德國在山東修建鐵路,卡爾羅維茨股份公司參與建設,公司代表買下預估鐵路線周邊的大片土地,并建了一批開采煤炭的礦井。雖然德國人買土地付了錢,但他們拒絕中國公司加入,單獨使用鐵路建設權和礦山開采權。山東巡撫張汝梅對此極力反對,這種行為是違約的,他主張阻止,同時上報到了總理衙門。不久之后,張就被免職了。他被免職,官方說辭是黃河水患救災不利。實際上,是朝廷擔心他太強硬,怕他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會影響大清和德國的關系。”
?。ā绖P與德國官員)
丁廷武知道自己說這些,聽上去有些遠。他回到茶泉邊,把兩個背簍放在屋前,回頭見三個孩子都在仔細聽著。丁廷武指了指身前,先坐了下來,想了想,簡單扼要地又道:“袁世凱上任山東巡撫之后,強力實施促進山東工業(yè)和商業(yè)發(fā)展的政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德國人形成了在經(jīng)濟上的對抗。現(xiàn)在的山東巡撫是周馥,如果他能繼續(xù)推行新政,抗衡德國的入侵和掠奪,將是咱山東萬民之福也!周馥上任不到半年,獨步同僚,訪問歷任山東巡撫都不曾踏足的德國膠澳租借地。他只帶幾名親兵,就敢入膠澳這虎狼之地!單憑這份膽氣,就值得敬佩!你說,這樣的巡撫,咱們應不應該保他周全?”
“應該!”小國毓馬上用力點了點頭。
“巡撫周馥輕兵簡卒,是為了彰顯誠意!但膠澳德軍,做了秘密軍事部署。”丁廷武雙目炯炯,微微笑了一下,豪氣萬丈地道:“既然山東巡撫來到青島,咱們膠澳軍戶就有責任護其平安!德軍若有異動……”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明日,法螺號角就是號令!那些留在歐人區(qū)的暗記,代表了路線和集合地點!”
“我猜也是如此!”小國毓再次點點頭,他謹慎地道:“德國人是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做了秘密的防備措施,另一方面在接待上頗下功夫?!?p> “詳細說來給三爹聽聽!”
?。ā鴨瓮退淖≌挥诮裎牡锹?,已被拆除)
“管理中華事宜的輔政司單威廉,現(xiàn)在正在德國休假,他的官邸被騰出,以供巡撫周大人下榻。為了做好接待中國官員的禮儀,德國人還請了幾名中國商人,向他們了解一些中國人待客風俗。咱家是膠澳最早的茶戶,奧瑟·斯威格特意邀請我,參觀了即將接待巡撫大人的瑞典木屋。那些德國人仔細請教了中國人的喝茶禮儀、主客入座、茶杯茶盤的擺放等等。泡茶時的水溫,倒茶時的注意事項,無不一一詳詢?!?p> “我也去了!瑞典木屋沒有伏兵!那些德國人看上去都很友善,”招娣插嘴說:“應該不會為難巡撫大人吧!”
“即使只有一分可能,也要做好十分準備!”丁廷武雙目圓瞪,語氣慷慨激昂地道:“當年德國人突襲即墨城,毀文廟圣像,搶走地丁田冊。那些入侵的德國兵,四處尋釁滋事,居民李象鳳不堪登門騷擾,怒而殺之,此舉激起軒然大波。德國以此為借口逼迫朝廷答應,修建由膠澳至沂州府城、再到濟南府的鐵路。現(xiàn)在德國人一心將鐵路修建深入山東腹地,倘若扣押巡撫,再提些無理要求,只怕大清會一退再退。最后受苦遭難的,還是咱山東百姓?!?p> “三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小國毓點了點頭,附和道:“我聽爺爺說起過,德軍入侵咱膠州灣,勒令駐防退兵,就把總兵章高元扣押了?!?p> (▲章高元青島建置第一任總兵)
侄子心系國事,讓丁廷武頗為欣慰。他扶著小國毓的雙肩,道:“巡撫張汝梅的倒臺,背后是德國人向朝廷施加壓力。深層次的根本原因,是他維護山東權益,竭力阻止德國人單獨進行礦山開采?!倍⊥⑽淠抗饴湓谥蹲幽樕?,眼中憂慮更加濃重,繼續(xù)道:“巡撫周馥上任,推行新政,就是在挑戰(zhàn)和消除德國人在山東的特權。他此行青島,危機四伏,不亞于羊入虎口!”
“所以有些事不得不防!法螺為號,護咱們山東巡撫,是大義之舉!”小國毓對三爹所行之事,非常贊同,他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小國毓眨眨眼,道:“但在侄兒看來,卻是極難!巡撫大人一行人等,由小清河乘船到羊角溝出海至煙臺,十一月初七至威海,現(xiàn)在到了膠州。明日,就會到達青島。歐人區(qū)、前海沿兒一帶,德軍戒備森嚴,攜帶兵器無法進入,閑雜人等也無法靠近。巡撫大人一到青島,身前身后都是德國人。你們不知道誰陪同,不知道此行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一眾人何時抵達瑞典木屋!”小國毓聲音朗朗,給丁廷武分析道:“巡撫周大人身邊只有幾個隨行官員,四周都是洋人。如果突遇不測,你們怎么會知道呢?又由誰來吹響號角呢?”
“……”丁廷武眉頭緊鎖。
小國毓說得沒錯,歐人區(qū)各條道路均有德軍設卡。前幾天,一些兄弟扮成街上游走的小商販,還能混進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禁止一切通行。青島市區(qū)所有戰(zhàn)略高地,要么山巔建有炮臺,要么險地有德軍駐守。
這時,小國毓抿著嘴角露出些許笑意。他手腕一翻,伸在丁廷武面前。
“法螺號角給我吧!”
事關重大,丁廷武想都沒想,斷然道:“不行!”
小國毓問:“難道三爹有什么好法子?”
丁廷武盯著侄子的眼睛,想了好一會兒,問:“你能進去?”
“奧瑟·斯威格已經(jīng)同意邀請我了!”
“還有我!”招娣一看事情有門兒,趕緊說:“明天我和國毓一起去!我倆一定能幫三爹大忙!”
“奧瑟·斯威格先生在青島投資了很多生意,他非常重視山東巡撫和膠澳總督的這次會晤。中德關系和政策調整,將影響他的公司能否賺到錢,也會影響他的家族在青島甚至在山東的投資方向。所以,他要我隨時把會晤的內容翻譯給他聽。雖然他也懂中文,但他擔心自己領會錯了那些文縐縐的官話。”小國毓笑道:“衛(wèi)禮賢大人也計劃請巡撫周大人,去他的新學校參觀!學生們還提前準備了演出!”
“……”丁廷武沉吟了一下,沒有表態(tài)。
那次火燒馬房子救人,小國毓一起入獄,讓丁廷武心里一直非常愧疚。他不想讓侄子牽涉進來,更不想連累家人。
?。ā萏柦牵?p> 丁廷武思前想后,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他一聲唿哨,那馬得得地跑了過來。丁廷武從馬背上取出一個法螺號角,交給小國毓,“巡撫安危,關乎青島商民,也關乎山東萬千百姓。若發(fā)現(xiàn)異常,馬上吹響號角,便有軍戶人馬集結策應!此舉,絕非兒戲!不可輕舉妄動,也萬萬不可有半分疏忽大意!”
小國毓抱拳于胸前,“得令!”
“知道爺爺找三爹有什么事嗎?”丁廷武問。
“侄兒不知!”那封信的事,小國毓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覺得,三爹所思,都是天下大事。那封信也許是遺書,只是自己的憑空猜測。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不要告訴三爹的好,免得擾了他大戰(zhàn)之前的心神。
丁廷武有要事要辦,道:“三爹腿腳快,就先走了!回去看看家里有什么事!明日法螺號角一響,立刻回家!明白嗎?”
“我和招娣可以……”
“不可以!”丁廷武知道小國毓要說什么,目光凌厲地大聲阻止。他知道兩個孩子向來膽大,幾句話是嚇不住的。丁廷武緩和了一下語氣,把招娣也拉到面前,鄭重地告誡道:“明日無事尚好,有事便是一場大戰(zhàn),刀槍相向、血雨腥風!青島市區(qū)已經(jīng)混進許多抗德義士,快馬營藏在浮山所南閣廟!伊爾帝斯兵營外的路邊,埋伏著軍戶后生,負責阻擊和拖延德國第三海軍營。新建成的會前岬炮臺,也去了幾個武藝高強的綠林好漢。除此之外,還有義和拳余部、反清革命黨和尋機滋事之匪莠。明日一旦有變,必是天翻地覆。混戰(zhàn)之中,三爹無暇相顧。法螺號角交給你們,是情勢所迫。你們若有三長兩短,三爹百死莫贖。明日見情況不妙,就吹響號角,之后你們倆一起趕緊回家!明白嗎?”
?。ā翣柕鬯贡鵂I)
“好吧!”小國毓和招娣不情愿地答應了。
丁廷武走了。招娣瞄著小國毓手里的法螺號角,冷不防地搶到手中。她飛快地退了幾步,把它背在身上。招娣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小國毓來搶,自己轉身就逃。
沒想到,小國毓卻坐下來。他隨手拾了三個石子,依次擺在面前,呈品字形排列。他呆呆地看著那幾個石子,靜靜地思考著什么。招娣大奇,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躲在姐姐的身后。念娣一直沒有說話。她看到小國毓的面目表情,與剛出家門時,簡直判若兩人。那時他急得像小孩子一樣,幾乎要哭出來了呢?,F(xiàn)在,他似乎受了丁廷武的影響,顯現(xiàn)出大人般的沉著和冷靜。
招娣終于沉不住氣了,她試探地問:“嘎古蛋兒,你在耍什么把戲?”
“沒有把戲,只有道理!”小國毓抬起頭,凝神片刻,緩緩道:“今天爺爺和三爹,同時給我上了一課,教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看到姐妹倆不解的眼神,小國毓也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緒。他指著地上的一個石子說:“這是爺爺!山東巡撫訪問青島,爺爺擔心發(fā)往京城的茶貨出了問題,在抽屜里留了一封信。這封信,無論里面寫的是什么,都一定是爺爺?shù)娜f一之策?!?p> 他又指著另一枚石子,說:“這是三爹。巡撫周大人抵達之后,青島商民齊心維護,德國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三爹如此大費周折,甘愿生死,也是萬一之策!”
微停了一下,小國毓指著最后一枚石子,字句清晰地道:“以萬全準備應對萬一可能,以萬全之策確保萬無一失!這就是爺爺和三爹,今日教給我的道理!明天巡撫就到了,爺爺和三爹都有了自己的應對,我也要有我的萬一之策!”
招娣瞪著眼睛等下文,小國毓卻不說了。她刁鉆頑皮,精靈古怪,膽子大,好奇心極重,只是沒什么耐心。小國毓看著她,閉口不言。這一小會兒時間,差點兒把招娣憋爆炸了。
她急得剛要問,小國毓卻慢悠悠地先開口了。“還記得港口那些被圍起來的勞工嗎?”
“記得!”招娣用力點了點頭。
話題突然從萬一之策跳至勞工,念娣有些聽不明白。她隱約覺得這又是一件危險的事,趕緊開口追問:“什么勞工?你們在說什么?”
“就是很多中國勞工被圍了起來!”被姐姐打斷,招娣急了。她也不管姐姐能否聽懂,就以極快的語速,東一榔頭西一掃帚地道:“我和國毓去碼頭玩兒,見過很多次了!史密特公司發(fā)工資的時候也是如此,成百上千的工人被柵欄圍了起來。為了阻止工人拿到工資,就離開青島返回家鄉(xiāng),許多洋人的公司,也都是這么做的。建筑工地、船塢工藝廠,都在荒郊野外,衣食、住宿非常貴,那點兒錢根本不夠花。咱們中國勞工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棄工返鄉(xiāng),老子不干了!被柵欄圍起來之后,工人就不能走了!不光不能返回家鄉(xiāng),連出去買吃用也不行!有錢也不行!”一口氣地說完這些話,她迫不及待地連聲追問小國毓道:“之后呢?之后呢?”
小國毓告訴姐姐念娣:“那些勞工被關在柵欄里,像豬狗一樣!里面最可憐的,是那些快要餓死的孩子!聽到山東巡撫要來青島,一些準備向封疆大吏陳情請命的人,也被關了起來。我以為,巡撫來青島,爺爺會帶著全家人躲避!今天奧瑟先生邀請我倆去總督臨時官邸,我本是準備趁機為那些勞工鬧上一鬧的……”
“全家人避走,大鬧一場……“招娣有些明白了,她低聲暗自琢磨著,”出了事,也找不到我們……”
“對?。〈藭r不搏,更待何時?即使不能幫那些勞工解了圍困之苦,也要趁此機會,在山東巡撫面前,把那些趾高氣昂的洋人高官鬧個灰頭土臉,好好為咱中國人出口惡氣!”小國毓笑著說,“咱倆在瑞典木屋鬧上一場,逃出來之后,直奔大海。從瑞典木屋到大海的這段距離,正好把身體跑熱,一頭扎到海里,就沒人能抓得住了……”
?。āz澳總督臨時官邸俗稱瑞典木屋)
“這么好玩兒的事,你怎不早說!”招娣聽得哈哈大笑,她驀然一醒,問:“原來你是看到法螺號角暗記,才改了主意?”
“和爺爺、三爹相比,那些當真是小孩子的把戲了!”小國毓眉毛一揚,正色對招娣大聲道:“爺爺要救,三爹要幫,那些勞工也不能不管!若你能將這三件事同時辦好,法螺號角就歸你!”
招娣一呆,痛痛快快地摘下號角,將它送了過去,“嘎古蛋兒向來主意多!你說,咋辦?”
“我還沒想好!”小國毓接過號角,輕輕地放在身邊,微微一笑,“明日,見機行事!無論爺爺被官兵帶走,還是法螺號角響起,咱們都在膠澳總督臨時官邸大鬧一場!”
招娣登時跳了起來,眼里迸射著興奮的光芒。她一抹額前碎發(fā),大笑道:“我踢了火油,一把火點了瑞典木屋!夠不夠大?”
小國毓聽了,也大笑起來?!皼]有招呼,萬萬不可亂來!若明日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也不能就這么算了!咱們華人勞工都快要餓死了,他們洋人吃飯還要點上蠟燭!今天瞧見桌子上那些燭臺,我心里就不舒坦!”
“好!”招娣充滿期待地點點頭。
“走,回家!”小國毓站了起來,撲了撲身上的土。“爺爺和三爹各懷生死,此時相見,定有要事相商。我猜,今晚家里就會有大事發(fā)生!”
念娣也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軟得站不起來了。她想開口說話,想發(fā)出驚恐的尖叫,但都做不到。念娣不敢相信,國毓和招娣都比她小三歲,可是他們的膽子大得如此驚人。
他們要大鬧膠澳總督臨時官邸呢!念娣馬上想起,上次小國毓被抓進但澤街監(jiān)獄之事。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向她襲來。
?。āO(jiān)獄)
小國毓笑著將她拉起來。念娣卻像夢魘了一樣,她能清楚地聽到小國毓的話,卻不能做出任何回應。她的腳麻了。她的全身都是僵硬的,手是冰冷的。念娣想奮起反抗,不許弟妹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但她的身體卻動彈不得。
念娣被兩個孩子拖著往回走,半路上她的鞋子掉了。招娣拾了回來,幫姐姐穿上。念娣失魂落魄,渾身癱軟麻木。國毓和招娣一左一右地扯著她,一路飛奔。路上居然嘻嘻哈哈地猜測三爹回家,奶奶做了些什么好吃的。他們似乎完全不擔心,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念娣內心充滿了恐懼,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天,求求你!明天不要來,就活在今晚吧!
待續(xù)……
043:臨危受命,第七代大裳茶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