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亭有些頭疼。
不是抽象意義上的狀態(tài)的形容,而是字面意思上的,疼。
頭殼里邊,腦子,嗡嗡的,像是有千百根釘子,正被巨大的鐵錘往他腦子里鑿,鑿。
小錘,四十!大錘,八十!小錘,四十!……
天地倒轉(zhuǎn),眼睛看不清楚,耳朵聽不明白。
他正站在粱京最繁華熱鬧的永定大街上。
就那么站著,雙目怔怔,丟神落魄。
人潮如織,他們接踵摩肩,擠挨著從云不亭身旁路過,這個十四歲的蒼白少年,被膝肩頂撞,搖搖晃晃,倒卻并未挪動半步。
有人被碰得狠了些,便扭過頭,沖著這個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般的少年呲牙怒目。只可惜這少年垂著頭,捂著耳朵,盯著青磚地面,他一動也不動,簡直就像是沒有活著。而那些人甚至來不及叫罵出聲,就被人潮裹挾著推去了遠(yuǎn)處。
罵罵咧咧的聲音飄過來,傳入云不亭的耳朵里,他正有種頭腳失衡的失控感覺,就算是針對他的罵嚷聲,聽起來也遙遠(yuǎn)得難以分辨了。
“我這是……怎么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
“我為何會立在此處?”
“此處又是何處?”
這并不是曲里拐彎繞來繞去的哲學(xué)問題,而是云不亭此刻不得不思考面對的,具體的問題。
他立在青磚長街上,可他的思緒,精神,靈魂,卻漂浮在一片混沌當(dāng)中。這混沌未開,他便沒法子掌握他的軀體。
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哦!想起來了!
“我是之前喝水嗆死了……”
云不亭的某一處似是石化被封存了的記憶突然打開。
“云不亭……不,我之前并不是這個名字……云不亭……這是……這具十四歲的軀體所擁有的名字。我叫……我叫什么?”
他忘記了。
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個名字。
也忘記了,絕大部分本屬于他的記憶。
而同時,這個“云不亭”的記憶,洶涌地倒灌進(jìn)入他的意識中,他被淹沒,被同化,被從那個已經(jīng)忘了名字的自己,變成這個叫做“云不亭”的人。
穿越?奪舍?鳩占鵲巢!
怎么形容都是對的——他正在變成一個叫做云不亭的少年人。
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
云不亭嘗試握緊拳頭,嘗試掌控身軀,從那失重的失控當(dāng)中掙脫出來。
他一邊探索,一邊嘗試,一邊接受著那些駁雜的,繁復(fù)的,并不屬于他的記憶,一邊挖掘著靈魂更深處,被封存的,古老的,本該屬于他,屬于一個現(xiàn)代人的記憶。
因此,云不亭只能木木地站在大街中央,一動也不能動。
遠(yuǎn)處,粱京南城門樓上的鐘聲響了起來。洪亮悠遠(yuǎn),一聲接著一聲,節(jié)奏里帶著某種歡快愉悅,夾雜激動。
人潮涌動,熱鬧變成洶涌,洪波涌起。
人們笑著叫著,喧鬧著推搡著朝著南門而去。
很快,長街之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云不亭,依舊捂著耳朵站在那里,盯著磚石地面,一動不動。
宏偉的城門洞開,兩隊(duì)黑甲鐵騎打馬而入。
駿馬鐵蹄敲響青磚,城門兩旁的吵嚷喧嘩便低了下去。老百姓們張著嘴,屏著氣,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尖,目光全落向了那兩隊(duì)入城的黑甲鐵騎。
二十四騎入了城,勒住馬,大道兩旁的百姓們不僅再不喧嘩,連呼吸都壓低了去。
然后,吱吱呀呀,輪軸扭動的聲音響起,一輛戰(zhàn)車,慢慢悠悠地駛過城門洞,軋上青磚路。
車上,站著一位銀甲的將軍,甲光向日,透著驚天的血?dú)?,那是敵人的血。?zhàn)車殘破,刀砍斧鑿血潑,它還能轉(zhuǎn)動車輪勉強(qiáng)行駛,實(shí)屬不易。
銀甲將軍面上染血,只能見他臉廓堅(jiān)硬,笑容明朗。
他抬手輕揮,身后一位著文士白袍的短須男子便振臂揚(yáng)旗。大正朝的白底青龍旗在戰(zhàn)車上立起,迎風(fēng)獵獵。白旗染紅一半,那是他們凱旋的標(biāo)志。
青龍旗飄展,屏息的百姓們隨之激昂呼叫。
這邊吼著“大正!大正!”,那邊叫著“賢王!賢王!”
大正朝賢王爺?shù)膽?zhàn)車入城,車前的二十四騎再度打馬前行,車后又跟二十四騎。四十八騎,再加身后揮舞旗幟的白衣師爺,這便是賢王爺凱旋后要帶去見他那位人皇兄長,睿哲皇帝陛下的陣容。他要為這群替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謀一份榮華與富貴。當(dāng)然,他也絕不會忘記留在城外的,還有三萬鐵騎。
群情洶涌,百姓們隨著他們的英雄,緩緩地朝著粱京城北皇城移動。
賢王爺?shù)膽?zhàn)車走得不快,一是因?yàn)檫@車確實(shí)破破爛爛難以疾行,二也是因?yàn)?,賢王爺聽著道旁的呼喊叫喚,心底爽快。他雖只是個王爺,可這萬民擁戴之情形,總也是夢想過的,的確叫人沉醉……
鐵騎戰(zhàn)車走過金明大道,走上永定長街。
賢王爺四顧之中,遙遙瞥見前方空闊街道上,站了一人。
前方開道的騎士早已注目于前,紛紛盯住了長街中央,站著的那個捂著腦袋的少年人。
“賢王車駕,避讓!”
打頭的騎士開腔高呼。
然而那少年卻毫無動靜。
駿馬和戰(zhàn)車一刻不停,緩緩前行,逐漸靠近那個木然而立垂頭看地的少年。
“賢王車駕,退!”
騎士喊出第二聲。
這領(lǐng)先的騎士,距離那街上的少年,已只十余丈遠(yuǎn)。
兩聲警告,云不亭是聽見了,也聽清楚了。
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他已經(jīng)隱約地知道自己被許多的殺機(jī)鎖定了,可是,他卻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因?yàn)樗汀霸撇煌ぁ钡娜诤线€在繼續(xù),他還未能完全地掌控“自己”。
云不亭非常的著急,可惜沒用,他和他的融合在緩慢地推進(jìn),如果能夠用一個形象的進(jìn)度條來展示的話,此時此刻,進(jìn)度條才剛推進(jìn)到:90%。
他就像個木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動,呆呆立在長街正中。
而這,在百姓騎士和王爺?shù)难壑锌磥?,他是在找死?p> 領(lǐng)頭騎士面色肅然,他左手牽韁繩,右手緩緩摸上了腰畔的長劍。
他的存在,便是確保賢王爺前行的路上一片平坦。
此時此刻,這個呆立的少年,已經(jīng)是阻礙。
一劍斬其頭顱,踏馬而過。
領(lǐng)頭騎士心中已有了計較。
這不是他嗜血好殺,只不過是他職責(zé)所在。
他已出聲警示兩遍,再靠近些,還有第三遍。
三遍清退而不退,那便是提腳踩賢王爺?shù)哪?。他是賢王麾下,于是也是踩他的臉。
這年頭,臉面還算是重要的,重要到可為此拔劍殺人。
哪怕只是個蒼白少年。
戰(zhàn)車駿馬再朝前。
已只有五丈距離。
領(lǐng)頭騎士無聲一嘆,右手拇指一彈劍鍔,長劍出鞘半寸,劍身不反光,因?yàn)檠獫n濃厚。這是一只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隊(duì)伍,這是一柄剛飲過敵人鮮血的長劍。
于情于理,這少年不該阻攔他們。
因?yàn)樗麄兪怯⑿邸?p> 這年頭,人命不怎么值錢,何況是英雄要你的命。
“賢王凱旋,攔路者斬!”
領(lǐng)頭騎士爆喝一聲。
云不亭快哭了。
“媽媽不是我不退,我他媽的不能動!”
三丈。
長劍出鞘。
領(lǐng)頭騎士垂下眼,他已不忍去看,他高舉手臂,長劍映著血光,鮮紅落在云不亭蒼白的臉上。
“不亭!”
驚呼聲起,一旁的巷口,撲出一道身影。
兩條發(fā)辮晃動,身著粗布衣裙的少女急切地?fù)u晃云不亭。
她秀目含淚,用盡了力氣去拖拽木然而立的少年。
“大人,大人饒命,我們這就離開!這就離開!”
她回過頭,朝著馬上騎士高聲哭喊。
領(lǐng)頭騎士心中惻然。
可是,他距離他們,已只有兩丈。
再往前行,便是他必須揮劍的地方。
那少女拽不動少年,道旁的百姓也無人敢上前幫忙。
這領(lǐng)頭騎士有心下馬救人,只是他如今是賢王前騎,是賢王的臉,他下了馬,他也不能活。
一丈。
半丈。
少女的淚水滴落在青磚上。
領(lǐng)頭騎士甚至已聽見淚水碰碎的聲音。
他心中哀嘆,長劍揮落。
這一劍,將要是兩條人命。
少年和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