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妖城中唯一的人族聚集之地,但安寧村的景象卻不同于唐祈安預期所想那般,反而……更像是人族所該有的樣子。
說人族像人族一樣生活,聽起來似乎不太恰當,但唐祈安原本以為在失語城這種地方,要像人一樣生活應該是極難的,每個人應是在妖族的打壓下提心吊膽地生活。
但事實,并非如此。
安寧村的確是個像模像樣的村落,酒肆、醫(yī)館、茶樓,尋常村落有的這里幾乎都有。
門口那兩個小兵是安寧村的兩個管事,他們二人雖占著管事的身份,卻也極為懶怠,故此安寧村相當于沒有人管束,一切都十分自由。
除了每日晨,中,晚三次交上做好的食物,以及不得離開安寧村半步之外,沒有其他的要求。
來這里的第一晚,唐祈安私下里向村中的老人求問,當提及是否有發(fā)生過妖物傷人的事件時,村民告訴他——
從未。
這兩個字在唐祈安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要知道妖族中不乏必須以人血為食的妖怪,而安寧村竟能在這種情況下被保護得如此安然。
村民又告訴他,這一切都歸功于城主白鬼,安寧村的存在乃是白鬼要求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除了為安寧村設一道結(jié)界,派兩個妖兵守著之外,白鬼還下了一道死令:凡有妖未持令牌踏入安寧村及傷人者,將會被扔進食妖谷中受食肉寢皮,灰飛煙滅之刑。
村民雖不知道食妖谷是什么地方,但聽著刑罰的名字也足夠明白這道死令的力度有多大了。
雖說一但踏入安寧村便再不得離開,但這么多年來,極少有自己主動要求脫離安寧村的,愿意進入安寧村的人,大多是窮困潦倒以及無親無故之人,看脫了外界一切紛擾才決心進入安寧村了卻余生,在此處他們無需煩憂衣食起居,只要好好做事,一切都無需他們操心。
說回唐祈安與白石瞳,因昨日雪桃出現(xiàn)說的幾句話被那兩個管事妖兵留心記下,白石瞳便與唐祈安被一同安排給風月殿提供飯食。
而唐祈安更是被特別指名去負責白輕茉的膳食。
第二日清晨,安寧村便開始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而唐祈安也被早早喊了起來,做了一道他最為擅長的蓮子羹。
這些食物會用食盒裝好,再由兩個妖兵帶走,最后送進地下客棧,效仿“曲水流觴”之法送到失語城各座宮殿。
因許久沒有新人住進村中,村中也未建造新的房屋,故而唐祈安與白石瞳二人便住進了還有空房得孫姨家中。
孫姨也算是安寧村的老人了,村中的人雖互不知來歷,談論時難免提及過去。
聽進村更早的老吳說,孫姨是被她父親賣到這里的,送她入村那一天,她父親還騙她說等有一日有了錢,就會回來贖她,結(jié)果再也沒有回來過。
直到村中的人告訴孫姨安寧村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被父親所棄,哭過鬧過甚至尋死,最終也妥協(xié)了,留在這里雖沒有親人,但至少能吃飽穿暖。
從前她總順從地跟在父親身后,任憑打罵,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甚至會被逼迫著出去行騙,到了安寧村之后,孫姨不僅不用為生活所迫,更是尋得了愿意照顧她一生之人,不過她丈夫過世得早,他們也沒能有個一子半女。
不過這些都沒壓垮孫姨,安寧村人盡皆知,孫姨是出了名的溫柔賢惠,出了名的頑強。
故事聽到這兒,茶樓中的人都忍不住朝著上頭說書的人身上砸瓜子殼。
老吳的孩子吳律砸得最狠最歡,他指著說書的忿忿道:
“孫姨的故事都說了千八百遍了!說小甜!”
說書的連連賠笑,又繼續(xù)握著紙扇開始說小甜的故事。
小甜乃是孫姨的孩子,喚為孫甜,方才十二歲,人如其名的嘴甜。
這個小甜算是安寧村現(xiàn)下的紅人了,上頭說到孫姨與她丈夫本無子嗣,這個小甜的來歷便成了個迷,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孫姨就突然多了這么一個孩子。
有好奇的人問孫姨小甜的來歷,孫姨都堅持說小甜就是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說書之人便端出一副神秘莫測的臉色,以告訴下頭聽的人重頭戲來了。
村中有人透露,他曾在逗弄小甜的時候,親眼見到小甜的手中突然捻出一團水來。
“捻水?”吳律差點嚇得把瓜子帶殼一并吞了下去,“真的假的?”
說書的道:“真假難辨,那人看得不真切,也不知究竟是否是自己眼花?!?p> 吳律便拆臺道:“怕不是你個說書的胡扯出來的吧!”
說書的便一拍紙扇,不忿道:“我說書又不收你們錢,我胡扯啥?”
吳律追問道:“那你說,這誰告訴你的?”
說書的便減了幾分氣勢道:“我們說書的收集八方消息,最忌諱的就是透露提供消息之人的姓名?!?p> 吳律起身撇撇嘴,將瓜子殼轉(zhuǎn)頭吐進碟子中道:“這種故事,半真半假不聽也罷,走走走!”
他大搖大擺走出茶樓,順帶身后跟著幾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也跟著他離開。
身后一個男孩突然湊到吳律身邊,問他道:“老大,你為啥對孫甜這么感興趣,你喜歡她呀?”
吳律立刻一皺眉,一掌拍過那男孩頭上道:“放屁!”
緊接著便直接坐到了路邊,翹著二郎腿靠在了墻上嘟囔道:“也不知道我家臭老頭哪根筋不對,偏偏看上了那個孫姨?!?p> 一旁的幾個男孩子聽到八卦都眼神放光湊近了吳律,一個個激動道:“你爹喜歡孫姨?!”
吳律道:“要不是他喜歡,我能三天兩頭跑去孫姨家賣乖?我看那個孫甜天天笑天天笑跟個傻子似的,我看了就煩!”
又一個男孩不解道:“那你爹娶新媳婦,你能同意?”
吳律道:“管他呢,老頭自己開心就行,反正我娘死前都同意了讓他替我再找個娘,不然我老去茶樓聽那個說書的放屁干什么,我要是不好好探探孫姨和那個小甜的底,臭老頭娶了她受欺負了可咋整?”
一個男孩道:“那說書的說,那個孫甜會捻水呢!”
吳律又一掌拍到那人頭上道:“說書的話能信嗎!憑空變化那是妖才會的東西,我們?nèi)四挠心莻€本事!”
吳律剛說完,太陽底下便一個黑壓壓的影子壓了上來,他倒吸一口涼氣,抬頭一看,可不是他爹老吳嘛!
雖在外頭吳律是一幫男孩子的頭,橫行霸道頑皮慣了,但他還是很怕他這個爹的。
老吳一手拎著一捆蘿卜,一手叉著腰陰著臉對著吳律道:“臭……臭小子,你在這說說……說啥呢?”
吳律雖也害怕,但拉不下臉在一眾小弟面前丟了面子,便更橫地對著老吳道:“你沒看到我和我的小弟們在討論大事嗎?”
“嘿……你個混小子!”老吳直接一手捏上他的耳朵扯著他邊走邊道:“走!和我去……去見你孫姨?!?p> 吳律便在一眾小弟的哄笑聲中被他爹掐著耳朵拉去了孫姨那里。
而在茶樓中消磨時光的唐祈安與白石瞳離開時也有幸撞見這一幕,便也順道跟了上去。
老吳喜歡孫姨,在安寧村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了,除了三天兩頭來孫姨這兒幫忙之外,每隔一段日子還會送來些瓜果蔬菜,美其名曰“家里這些東西太多了吃不完”。
到了孫家門口,老吳就把手放下了,對著不停揉耳朵的吳律道:“一會兒看到你……你孫姨,機靈點?!?p> 吳律氣鼓鼓道:“知道了!”
他這個父親說話容易結(jié)巴,為了不在孫姨面前丟人,就總是把他這個兒子一起帶來:
撐,場,面。
老吳站在門口,還沒進孫家就忍不住發(fā)笑,緊接著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才左手拎著蘿卜右手拎著兒子踏進了孫家。
遠遠的,孫甜就聽到了老吳的笑聲,她咬著下唇,看起來笑得比老吳還開心些。
孫甜起身走到屋里,對著屋里正在織布的孫姨大聲喚道:
“娘!吳叔叔又來啦!”
喊完,她便立刻風風火火地跑出去迎接老吳,一邊笑著對他們打招呼,一邊幫忙去拎蘿卜,嘴上還不忘道:
“吳叔叔,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我娘準喜歡!”
老吳一聽就心花怒放了,羞著臉道:“真……真的?”
孫甜道:“那當然了,我娘一定喜歡!”
說完,便轉(zhuǎn)身對著身后走來的孫姨道:“娘,你說對嗎?”
孫姨故作生氣地刮了刮孫甜的鼻子道:“油嘴滑舌。”
老吳一見到孫姨,兩只眼睛都直了,羞得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聲道:“阿……阿意……這蘿卜……我家太多了,送點給……給你?!?p> 看著一臉壞笑的孫甜,孫姨接過她手中的蘿卜對著老吳道:
“進來坐坐吧。”
老吳將手在褲邊擦了擦道:“好……好?!?p> 孫姨對著孫甜又道:“小甜,帶哥哥去玩。”
孫甜故意將話音拖得長長地道:“是?!?p> 老吳也對著吳律道:“不……不要欺負你小甜妹妹,知……知道嗎?”
吳律很是乖覺地點點頭道:“知道了爹?!?p> 兩個孩子便很乖地留在了院子里,給兩個大人空間好好培養(yǎng)感情。
不過大人們方才進屋,吳律便露出了本性,立刻冷著臉對著孫甜道:“你離我遠點!”
孫甜倒是不怕他,更是湊近了吳律道:“律哥哥,你這么不喜歡我嗎?”
吳律立刻跳出去幾步遠,指著孫甜十分氣惱道:“你湊那么近干嘛!還有,誰……誰是你哥哥!”
孫甜立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對著他道:“你小聲點,別驚動我娘和吳叔叔了?!庇纸友孕Φ?“你爹和我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可不得叫你一聲哥哥嘛?”
吳律叉著腰故作神氣道:“你想得美,我要是不同意,我爹就不能娶她!”
孫甜裝出一副很是難過的樣子道:“真的嗎?”
吳律看她這副樣子,有些心軟,但還是強撐著氣勢道:“那當然是真的,我爹在家都是聽我的!”
孫甜擰出一副更難受的模樣,佯裝往屋里走邊走邊道:“那好吧,那我去和我娘說,不讓她嫁給吳叔叔了?!?p> 吳律信以為真,立刻嚇得去拉住孫甜緊張道:“別別別!”
孫甜故作不解:“怎么了?你不是不想我娘嫁給你爹嗎?”
吳律盡量和顏悅色道:“我……我還沒考慮好!要是你娘表現(xiàn)出色的話……我……我也是能同意的?!?p> 孫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好的哥哥!”
吳律這才知道中了計,惱地挽起袖子就要去揍孫甜。
孫甜當然不會任由吳律揍她,提起裙子拔腿便跑。
二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趕了好幾回,最后以孫甜一個沒注意撞進了唐祈安懷中而告終。
孫甜揪著唐祈安的袖子躲在他與白石瞳身后對著吳律做鬼臉,氣得吳律都快冒青煙了,他叉著腰對著唐祈安與白石瞳道:
“你們不要幫著她!她欺負我?!?p> 白石瞳頗是喜歡孫甜古靈精怪的性子,便幫著她道:“你是男孩子,被小甜欺負了還好意思說?”
孫甜一看白石瞳是站在她這邊的,對白石瞳生出了許多好感,順便繼續(xù)對著吳律狐假虎威道:
“打不到我打不到我?!?p> 吳律這邊都快氣瘋了,但礙于唐祈安與白石瞳相護,只能狠狠一跺腳道:“行!你們都幫她,好男不跟女斗,今天就算我讓你的!”
唐祈安笑得無奈,轉(zhuǎn)頭對著孫甜道:“你娘呢?”
孫甜道:“在屋里和吳叔叔說話?!?p> 唐祈安便明白不該打擾他們,二人帶著兩個孩子在院里的木桌坐下。
四個人里,只有吳律一個人還板著臉色,白石瞳見他還在獨自生悶氣,便開口對他道:“說不過人家就要動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子氣概?”
吳律橫著眉道:“我又沒真想打她!”
孫甜看吳律還在氣頭上,想先服軟好讓他消消氣,便開口道:“律哥哥,你別生氣了,小甜給你唱歌好不好?”
吳律毫不接受孫甜的服軟,一臉怒色對著孫甜道:“誰要聽你唱歌,村子里隨隨便便找一個人都比你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丫頭唱得好聽!”
孫甜立時起身,拍著桌子對著吳律道:“你說誰是野丫頭!”
唐祈安立刻去拍吳律的肩頭道:“小律,不可亂說?!?p> 吳律見她這般生氣,氣勢竟高過了自己,又有唐祈安替他幫腔,便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失了言,一心只想著要壓過孫甜,便也將嗓子的聲勢扯出十成十對著孫甜道:
“你還不是野丫頭嗎!你娘根本沒有孩子,你是她不知道從哪里撿回來的野丫頭!”
孫甜氣得臉色發(fā)白,撐著桌子一陣又一陣地喘著粗氣道:“你……你胡說!”
白石瞳的怒火都已燒到了喉嚨口,他忍不住指著吳律惡狠狠道:“再不閉嘴信不信我揍你!”
吳律憤怒委屈之下,又受到了白石瞳的恐嚇,忍不住哭了起來,邊哭邊擦眼淚道:
“你們都幫她!你們都欺負我嗚嗚……”
孫甜的臉色愈發(fā)蒼白,她覺得眼前昏黑一片,想要去搭白石瞳的手,
“小白哥哥……”
話音未落,便抓了個空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吳律瞪大了雙眼,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涼到了頭。
白石瞳大覺不妙,與唐祈安一同去扶孫甜,轉(zhuǎn)頭對著吳律道:“你看你惹出來的好事!”
吳律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心中也想去看看孫甜如何卻沒有膽量上前。
唐祈安將孫甜抱在懷中,輕輕搖晃孫甜,想要喚醒她。
而他伸出手想要掐按孫甜的人中時,卻被自己手中的水漬吸引了注意力。
他方才去扶孫甜的時候,確實感覺到她手掌間有些濕潤。
唐祈安再往地上看去,地面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灘水。
而這一幕,也被聞聲出來的孫姨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