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熙灼灼,斑斑落地,枯得有些不成樣子的梧桐之下,立著一位身著孔雀藍(lán)金裘的女子,她微微弓身,手中正握著木瓢為面前的枯桐澆灌,嘴邊無限溫柔笑意。
白鬼駐足在她身后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觀望了許久,才肯上前輕喚她道:
“子鸞?!?p> 被喚做子鸞的女子對著面前的枯桐掩面一笑,這才放下木瓢轉(zhuǎn)身款款走向白鬼,身后綰發(fā)的青藍(lán)飄帶被風(fēng)吹弄得不斷拂過她的肩頭。
白鬼望了望她身后的枯桐,仿佛與往日相比并無任何起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枯枝朽木,便有些不忿道:
“這梧桐也真是,你這樣悉心地用仙泉甘露澆灌它,它倒好,一點(diǎn)面子都不給。”
子鸞順言望了望梧桐,回首對著白鬼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道:
“這是神樹,自然不比平常的樹好養(yǎng),你小聲些,樹亦有靈,你這樣怪它它會生氣的。”
白鬼也學(xué)著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順從道:“好好好,我不說?!?p> 子鸞將手背在身后,方才溫潤的模樣又添了幾分俏皮,她含笑對著白鬼道:
“餓了?”
白鬼點(diǎn)點(diǎn)頭。
她又掩面一笑,帶著些嗔怪對著白鬼道:
“那我的白鬼大人,今夜吃些什么呢?”
白鬼故作一副思考的模樣,“昨日的燒雞太膩,荷葉玉餅太甜,鳳尾酥不夠酥軟……”
見他一副越說越嫌棄的模樣,子鸞也忍不住故作生氣狀道:“好,那今夜不吃了?!?p> 說著便佯裝轉(zhuǎn)身要走,白鬼勾唇一笑,從身后抱住了她,將頭倚在她的肩上不斷摩挲,語氣想個小孩般糯糯道:“子鸞……我很想你?!?p> 子鸞起手撫了撫白鬼的臉安撫他道:“我不是在這兒嗎?”
白鬼眉頭一皺,一道淚倏地從臉上劃落。
他強(qiáng)忍著鼻頭的酸楚,用略微的顫音緩緩道:
“子鸞,我想吃你做的金絲燴魚翅?!?p> “好,好?!弊欲[將手搭在白鬼的手上輕拍兩下,“我這就去做?!?p> 白鬼緊緊抱住子鸞,希望再留住這一時半刻的溫存,直到懷中的人無可奈何地化作一縷飛煙消失在他的懷中,他才悵然將手放下,目光呆滯地望著面前的枯桐流淚。
夢境無情地坍塌成零落的碎片,他睜開眼,兩行淚從眼角滑落,浸濕了軟枕。
白鬼起身,在心中來回掐算。
算算日子,他已有三百年左右沒有做夢了,沒想到還能得到一絲垂憐,在夢境中圓了他對子鸞的無限眷戀。
他撥開紗帳,外頭只透來一星半點(diǎn)的晨光。
“什么時辰了?”他向外頭值夜的妖兵詢問道。
妖兵在門外輕聲道:“稟城主,才卯時過半,天方亮?!?p> 既已醒來,他也不想再睡下了,便起身自己更衣,將一旁小床上還在酣睡的青鳥抱起,走出了鳳吟閣。
他在偏殿的暗閣門前敲了許久的門,里面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半晌,他才反應(yīng)過來,往白輕茉所在的流霞閣走去。
果不其然,他遠(yuǎn)遠(yuǎn)地便瞧見在流霞閣的屋頂之上,屋檐角邊伏著一只九尾火狐。
白鬼騰勢也到屋檐之上,坐在了鴻上的身邊,看著鴻上的雙眸一副半明半寐的模樣,鴻上一向睡得淺,察覺身旁有人便也醒來,化作人形起身坐著。
白鬼看他眼皮微泛起的青色,詰問他道:“你在這兒,睡了一夜?”
鴻上點(diǎn)點(diǎn)頭,“我看她睡得不甚安穩(wěn),守了一會兒,后半夜撐不住便睡了。”
白鬼調(diào)侃他道:“睡屋頂?shù)淖涛恫缓檬馨??!?p> 鴻上盤坐,閉目微微做了個調(diào)息,才復(fù)睜眼答他:“還行,你呢?怎么今日醒得這般早?”
“鬼知道……”白鬼翻了翻白眼,對著鴻上又道:“既然你已經(jīng)以兄長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那你的存在也不必隱瞞了,就盡早在失語城公布身份吧,他們都等你很久了?!?p> 鴻上看起來不甚著急,只不緊不慢道:“這件事,再議吧。”
“再議?”白鬼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tuán),“別再議了,我當(dāng)這城主當(dāng)?shù)靡呀?jīng)夠久夠累,你早日接手,越早越好,等與天界打完最后一仗,我便能逍遙快活,也總比現(xiàn)在好上許多?!?p> 見白鬼如此急躁,鴻上才發(fā)現(xiàn)他有些許異樣,又聽得他的聲音越說越高,恐驚醒了閣中安睡的白輕茉,便抬手搭上白鬼的肩道:“你小聲些,怎么了?如此急躁?!?p> 白鬼撇過肩,抱著青鳥忿忿道:“你倒好,只顧著自己談情說愛,我為你擔(dān)了萬年的苦差事,本以為等你回來就能輕松,你眼里只有白輕茉,能不能看看我?!闭f著,便將臉湊近給鴻上觀摩,指著自己的臉十分氣惱,“你看,你看我的臉色多難看,看這眼邊的紋,都擰成一團(tuán)了?!?p> 這一湊近,反倒讓鴻上注意到他眼邊的些許淚痕。
在他的記憶里,像白鬼這般嘴又硬又毒的人,哭的次數(shù)是屈指可數(shù)的,更何況,男兒有淚不輕彈。
鴻上所瞧得見的次數(shù),算起來也不過四次,白鬼第一次哭是剛見到子鸞時被嚇哭的,第二次是郁離回族與他告別,一番肺腑之言讓他落淚,第三次是眼睜睜看著子鸞死在他的懷里卻無能為力,第四次,便是鴻上為他斷尾。
如今鴻上自己就在白鬼眼前,可想而知,他這淚痕,應(yīng)是為了子鸞而流。
怪不得白鬼今日起得這樣早,十有八九是夢見了子鸞,而夢回驚醒,卻發(fā)現(xiàn)已是萬年前的一場深憶。
怪不得他這般心浮氣躁。
鴻上已不忍再拂他的意,便開口道:“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天界若是要開戰(zhàn),恐怕還要等上一年之久。至于城主繼位之事,交給你去辦吧,你挑日子,我都可以?!?p> 懷中的青鳥突然被驚醒,連連啼叫起來,白鬼一邊安撫它一邊對著鴻上道:“那就三日后?!?p> 鴻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p> 流霞閣前,突然傳來白輕茉的高聲呼喚:
“哥!”
鴻上與白鬼一同相下望去,白輕茉不知何時已站在流霞閣前,對著他們二人含笑招手。
鴻上嘆著氣對白鬼道:“都說了讓你小聲點(diǎn)?!?p> 白鬼撇撇嘴,“又不一定是我吵醒的?!?p> 他們騰身而下到了白輕茉面前,白輕茉甜笑著奔向鴻上,依偎在他身邊盈盈道:“哥,早!”
“早,”鴻上摸摸她的頭,“怎么醒得這么早?”
白輕茉便擺正了身子,對著他們二人忍不住笑道:“還說呢,我睡的正香卻被你們二人的談話聲給驚醒,不過我一聽就聽出哥哥的聲音了,這才出來相見,你看,果然是你?!?p> 鴻上余光睨了一眼白鬼,白鬼攤攤手,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對了,”白輕茉望向屋頂有些疑惑,“你們在屋頂干什么?”
白鬼便擺出一副十足正經(jīng)的模樣道:“看風(fēng)景?!?p> 鴻上很滿意他這般機(jī)靈的反應(yīng),也跟著附和道:“對,看風(fēng)景?!?p> 白輕茉更是不懂了,張望再三道:“屋頂風(fēng)景很好看嗎?”
白鬼有些不耐煩了,便催問她道:“你餓不餓?”
白輕茉摸了摸肚子,覺得不甚饑餓,不過她對白鬼準(zhǔn)備什么樣的晨點(diǎn)卻很有興趣,便直接道:“餓!”
白鬼便伸手去拉鴻上,白輕茉見狀,也有樣學(xué)樣去拉鴻上的衣袖。
白鬼道:“走吧,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p> 失語城的眾人都知道白鬼的脾氣,除了青鳥之外,他用飯時一向不喜歡有旁人打擾,因此風(fēng)月殿的飯食負(fù)擔(dān)很輕,只須得準(zhǔn)備白鬼與青鳥兩份即可,不過白鬼食欲很淺,青鳥又總鬧脾氣不進(jìn)食,風(fēng)月殿的負(fù)擔(dān)就更如同虛無了。
不過這就苦了負(fù)責(zé)風(fēng)月殿吃食的廚子,每日都因不用準(zhǔn)備飯食而沉浸在自己隨時可能被遣送走的憂慮之中。
不過白輕茉和鴻上這一來,他就寬心多了,每日總能見到廚房碰到廚具的感覺,總比坐在凳子上發(fā)呆要好。
流霞閣內(nèi),白輕茉望著桌上一盤一盤端上的琳瑯滿目的晨點(diǎn),不由得激動地搓了搓手。
一樣一樣望過去,白輕茉實(shí)在忍不住贊嘆:“沒想到妖界竟也有妖有這樣的手藝?!?p> 白鬼撫了撫青鳥,對著白輕茉挑眉道:“誰說這是妖做的?!?p> “嗯?”白輕茉側(cè)目不解,將一塊酥酪含進(jìn)嘴中。
白鬼接著道:“這些,都是安寧村那些人做的?!?p> 白輕茉咀嚼的動作,便停在了安寧村三字出口之時。
安寧村安寧村,她在失語城瞧見唐祈安的時候,好像那石碑之上刻的便是安寧村三個字。
鴻上注意到了白輕茉的異樣,開口問她道:“怎么了?”
“沒什么,”白輕茉即刻恢復(fù)原樣,又忍不住抬眼望向白鬼道,“白鬼,安寧村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會有人在失語城這樣的妖城?”
白鬼便解釋道:“你不知道,青鳥的嘴刁得很,不喜歡吃那些仙露仙果,就喜歡吃凡間的食物,連帶著我也感興趣起來,我便索性圈了安寧村這么個地方,讓凡間那些有些廚藝的人在里面為失語城提供吃食?!?p> 白輕茉又追問道:“那……他們在安寧村不會有危險嗎?”
白鬼撫了撫青鳥,眼色有些倦意,只聽得他懶懶道:“自然不會,安寧村有我的結(jié)界護(hù)著,而且非持有令牌者不得出入安寧村。我要是保護(hù)不了那些凡人,把他們?nèi)υ谀抢镒鍪裁?,送死啊??p> 白輕茉用筷子搗了搗碗,似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依白鬼所言,看來她擔(dān)心唐祈安的安危實(shí)屬多余。
白鬼打了打哈欠,還是覺得困得緊,便抱穩(wěn)青鳥,對著鴻上道:“我回去睡會兒,這里交給你了?!?p> “好?!兵櫳宵c(diǎn)點(diǎn)頭,又轉(zhuǎn)過頭對著白輕茉關(guān)切道:“還困嗎?”
白輕茉心想,眼下她不能再一味擔(dān)心唐祈安,更緊迫的是青藤的安危,昨日在幽寧房門前,鴻上曾說聞到了血腥味,若是青藤真在里面,不知究竟身處何等危險的境地。
只是這么一細(xì)想,她便入了神,全然不聞鴻上的聲音。
“阿離?”鴻上見她入神,又喚了一聲。
“嗯?”白輕茉這才清醒過來,“怎么了哥?”
鴻上眼神指了指她的碗,白輕茉才低頭發(fā)現(xiàn)碗中的酥酪已被搗得不成樣子。
“你在想什么?”
白輕茉放下筷子,面色憂愁,她躊躇許久,才對著鴻上開口道:“哥,你和幽寧……是什么關(guān)系?”
鴻上答得很快:“朋友,或許……已不算是朋友?!?p> 白輕茉又道:“我覺得……幽寧好像很憎恨我?!?p> 鴻上的臉上便爬上了幾分厲色,只聽得他冷冷道:“她是不是傷過你?”
白輕茉嘆著氣搖搖頭,“那倒不重要了,只是哥,我在陌花谷時有個朋友名為青藤,極為可能落在她的手里,你記不記得那日你在幽寧屋前所發(fā)生的事?我就是為了查探青藤的下落才有了那日的一幕,我記得你……那日說聞到了血腥味,我擔(dān)心青藤就被她關(guān)在屋中。”
見白輕茉神色激動,鴻上便先出口安撫她道:“先別擔(dān)心,那日我在她屋前雖聞到血腥味,卻沒有感知到妖氣,那里面或許關(guān)的并非是你的朋友。”
白輕茉卻依舊不改憂色道:“幽寧詭計多端,或許是用了什么方法隱蔽了青藤的妖氣也說不定?!?p> 鴻上見她如此執(zhí)著,又生怕她一人獨(dú)闖幽寧所住之地陷入險境,便暫且順從她道:“阿離,這件事我會替你去辦的,若是里面當(dāng)真是你的朋友,我一定替你安好無損的帶回來?!?p> 白輕茉有些撐,趴在桌上歪頭對著鴻上道:“哥,你能應(yīng)付幽寧嗎?她的招數(shù)甚是詭譎,連姥姥好像都很難應(yīng)付她?!?p> 鴻上笑得溫潤,也略歪頭對著她道:“你以為哥這個妖王,是白當(dāng)?shù)膯???p> 白輕茉恍然道:“也對,我都忘了?!?p> 二人相視一笑。
外頭突然傳來安兒靜兒的作禮聲,白輕茉抬眼向外望去,粉紅的衣角入了她的眼睛。
還未見得其人,白輕茉對著那方向一聲嬌喚道:
“雪桃!”
她喊得極準(zhǔn),來人的確是雪桃。
雪桃來的時候本是板著臉色,聽到白輕茉這一喊便不由得笑開了。
她快步走進(jìn)流霞閣,看到鴻上倒也不驚訝,只帶著笑依偎到白輕茉身邊道:“這是你哥哥?”
白輕茉將眼睛睜得溜圓,“你都知道了?”
雪桃便道:“他來的時候失語城就有些流言,說妖王已重新現(xiàn)世,昨夜我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睡下,順道聽了安兒靜兒說了這件事,兩件事一連起來我就摸出個大概了,不過安兒講故事的本領(lǐng)實(shí)在是一絕,我在門口都聽呆了,覺著當(dāng)一個守門的妖娥真的太委屈她了。”
言畢,她又附到白輕茉耳邊低語道:“風(fēng)華如此卓絕,你不虧?!?p> 白輕茉聽完,嗔怪地輕錘了錘雪桃的肩頭。
鴻上耳朵一向比旁人靈敏些,雪桃的只言片語便難免落到他的耳中,他略低了低頭,以免自己按捺不住的笑容顯露人前。
只是此時,他卻突然覺得腹中一陣鉆心的刺痛襲來。
他還來不及探明緣由,一大口鮮血便止不住地從喉間涌出,順著他的下顎流進(jìn)了衣衫之中,將雪白的衣領(lǐng)染得通紅一片。
他來不及遮掩,這一幕已被白輕茉發(fā)現(xiàn)。
只聽得流霞閣內(nèi)響起白輕茉一聲心痛的驚呼: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