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輕茉是被身下傳來的刺痛疼醒的。
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團亂草之上,而身邊穿著黃衫的女子正在為她包扎腿部,她的下半身鮮血淋漓,傷口觸目驚心。
黃衣女子見她醒了,溫聲道:“你醒啦?!?p> 白輕茉并未回答她,她的腦中還是有些混沌。
她捏捏額角,回想起自己掉下懸崖的那一瞬間,之后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就已經身處這個洞中,身邊是這個穿著黃衫的女子在為她包扎。她瞇起眼睛,這才辨出面前女子穿的是一身白衣,只是如今上面沾滿泥濘,不止如此,這女子身上幾乎都是污泥,單只臉上干凈些,還有便是腰間的玉佩光潔如新,上面還系了一條品紅的穗。
白輕茉瞳孔一緊,當即想起那夜韓塵黎提劍欲傷她時,腰間也系了這么一條紅穗玉佩。
她一把握住黃衣女子的手,威聲道:“你是誰,你和韓塵黎是什么關系?”
聽到“韓塵黎”三字時,黃衣女子的神情倏地變了,她緊緊抿唇,垂眼道:“你先放手,讓我替你包扎完?!?p> 白輕茉愣了愣,沒想到這人這般回答她,慢慢地將手松開了。
黃衣女子這才又低下頭將自己的裙角撕作布條,又輕輕捧了身旁用葉片卷住的露水為白輕茉淋去腿上的血污,為她包扎完了身上的最后一處傷。
白輕茉盯著黃衣女子的側臉,覺得有半分雪桃的模樣。
“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她不禁嘆道。
黃衣女子揚唇含笑道:“我叫封悅?!?p> 封悅的聲音很是溫柔,這讓白輕茉對她也卸下幾分防備,她環(huán)視四周,便問:“我為什么在這里?”
“你應是從山巔落下來的,只不過在半山處有個突出的石臺接住了你,我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昏迷不醒,身上有些地方骨頭都斷了,不過現(xiàn)在替你包扎過了,雖不影響走路,但也不能大動?!?p> 說罷,對著白輕茉指了指洞口,那里的確有片石臺。
白輕茉疑惑,“那你?”
封悅淺笑,“我也是從上面落下來的,只不過居然沒有傷到半分……真是僥幸?!?p> 看她的神情劃過一絲落寞,白輕茉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心中的失望,似乎是一心尋死卻未遂。
不然的話,好端端的,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山巔呢。
白輕茉的目光又落到她腰間的玉佩之上,便問她:“你是韓塵黎什么人?”
封悅感受到了白輕茉炙熱的目光,她低頭去看那玉佩,提起來放在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爾后應聲答道:
“我是他的妻子。”
2
“她是我的妻,這件事自然由我親自處理?!?p> 韓塵黎握緊了腰間的玉佩,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每日午時過三刻,天界便會派下一位仙人下界來為韓塵黎授道,今日也是如此,不過派來的乃是昨夜救下葉秋鳶的醫(yī)仙。
他謹記天帝的囑托,方見到韓塵黎,便向他問了封悅的事。
“我還沒有找到她……”韓塵黎眸色深沉,語氣中滿是悲戚。
醫(yī)仙的神色為難,嘆氣道:“天界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若再不找到封悅,到時也只能派人親自下界來抓她了?!?p> 韓塵黎便在此時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凝聲道:“她是我的妻,這件事自然由我親自處理。”
醫(yī)仙捋了捋胡子道:“話雖如此,還是盡早找到她才是,若不把她盡早交與天界,你也知道會有什么樣的惡果。”
韓塵黎腦中一陣沉重,墨眸中仿佛盤著一條深深的裂痕。
醫(yī)仙便也識趣地不再催促他,只開口問道:“如今到了什么境界了?”
韓塵黎抬眼,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
“能勉強辨別出妖氣了?!?p> 醫(yī)仙又問:“界限呢?”
韓塵黎閉眼凝神,爾后又緩緩睜開。
“五千年以下?!?p> 五千年以下,對于如今的韓塵黎來說,已經是天大的進步了,這二十年的光陰過去,他才堪堪到了這個地步。
韓塵黎沉吟一陣,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傷害葉秋鳶的妖怪。
“仙人,”韓塵黎抬眼,“雖說我如今到了如此境界,但昨晚卻遇到了一件怪事?!?p> “你說?!?p> “您還記得昨夜讓您救的那個女孩嗎?我救她的時候,分明看到她在被妖怪吸食精氣,這才讓我篤定那是妖,但我在那妖怪身上,卻看不出半分妖氣,按常理所說,能被天界法印傷到如此地步的,又定不是強大的妖怪,所以這妖怪身上,莫非有什么玄機嗎?”
醫(yī)仙眼珠一轉,心中有了答案,他清聲道:“若那妖怪真如你所說,修為不高妖氣卻不外露,恐怕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她身上,有一顆靈力強大的內丹?!?p> “內丹?”韓塵黎不解。
“沒錯,妖精修成人形時方能算作真正的妖怪,一千年時過雷劫,三千年時方才能練成一顆內丹,所以有些妖怪誅其骨肉便能使其灰飛煙滅,而有些妖怪則要摧其內丹,不過內丹也是到了萬年便再無增進?!?p> “那萬年之后呢?”韓塵黎追問。
“修為到了萬年的妖物,就不再依附于內丹修煉,而是向外化形,類如樹生根,一根十年,又類如狐長尾,一尾一千年?;ㄉ辏叨喙且彩沁@個道理。到了這個境界的妖物已非尋常仙家所能匹敵,不過如今世間也少有能到萬年的妖物了,你遇到的那個妖怪,體內就算有內丹,應也不是他自己的,否則天道城的法印不會讓他顯了妖性,他身上的內丹僅能隱住她的妖氣,危險時護其一命罷了?!?p> 依醫(yī)仙所言,他韓塵黎昨晚遇到的妖怪,應是體內有了一顆五千年以上的內丹,所以他才察覺不出半分危險,如此推敲下去,若是如此,葉秋鳶極有可能也是昨夜方才知道那人是妖的事實,情急之下抵死相護,被吸了精氣竟也無半分怨言。
只是思量之間,韓塵黎有了一個大膽的猜設。
“醫(yī)仙昨夜救治葉姑娘時,可有什么怪異之處嗎?”
他知道葉秋鳶的為人,也能理解她護著那妖怪的心情,只是葉秋鳶被吸食精氣之后的恢復速度實在超乎常理,不得不讓韓塵黎心生疑竇。
換言之,若葉秋鳶也是妖,那么一切也都解釋的通了。她修為在五千年之上,所以他韓塵黎才會誤以為葉秋鳶是凡人,而葉秋鳶愿意為妖怪渡氣且護著那妖精之事也就順理成章。
醫(yī)仙見他沉思半晌,便緩緩道:“為何如此問?”
韓塵黎便直言道:“我懷疑,葉姑娘也是妖?!?p> 作為唐祈安的師兄,韓塵黎自然不會容許有妖威脅到他的安危。
醫(yī)仙聽了,卻捋捋胡子笑了起來。
“這你大可放心,我昨夜替葉姑娘醫(yī)治時,并未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任何妖氣,不過……”
醫(yī)仙說到此處,眼珠一轉,想起了昨晚他為葉秋鳶醫(yī)治時的異狀。
他的確未曾從葉秋鳶身上探到半分妖氣,但卻在身體中,感知到了另一份不同尋常的力量。
確切來說,是一種感覺,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純凈。
這種至純至凈的感覺似乎于天界同出一脈,葉秋鳶超常的恢復能力,應該也是歸功于這股力量。
只不過他小小醫(yī)仙,對這股力量實在是一無所知。
“不過什么?”韓塵黎問的急切。
“沒什么,”醫(yī)仙擺擺手,“你多想求知是好事,只是不要錯誤了好人才是,葉姑娘身上的確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力量,雖不是邪氣,但本仙也不知這力量的來源,還需上報天庭求個結果才行?!?p> 韓塵黎點頭拱手道:“勞煩仙人了?!?p> 醫(yī)仙含笑道:“不勞煩,今日便到此為止,還請小公子別忘了封悅之事,以免夜長夢多,后患無窮?!?p> 韓塵黎沉重的點點頭,眉間皆是無奈。
3
腰間環(huán)著相同的玉佩,玉佩上系著相同的紅穗,看來封悅所言非虛,她的確是韓塵黎的妻子。
只是既然如此,她為何會呆在這般破陋的山洞之中,而不是待在韓府,又為何一心尋死,落到如此境地。
“封姑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聽白輕茉開口相問,封悅便緩緩起身,衣衫也跟著滑落下去,露出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她一遍又一遍撫著自己的腹部,眸中滿是溫情。
與韓塵黎的相識很簡單,她的父親是修道之人,她跟著父親一同來韓府拜訪,卻沒想到被韓塵黎一眼吸引住。
她的確是見色起意,因為韓塵黎實在生的過分好看,但令她更加過目不忘的,是他嘴邊無時無刻的笑顏。
再后來,他們父女在天道城邊界被妖怪所傷,父親不幸喪命,是韓塵黎救下了她,替她安葬了父親,又見她孤苦一人,便留了她在府中做個丫鬟,再后來,便由她的一見鐘情,變?yōu)樗麄兊娜站蒙椤?p> 待在韓府的日子久了,封悅也了解到了韓府一些事,以及,韓塵黎的一些事。
作為半神,天界是絕對不許韓塵黎與人結合的,但韓塵黎卻倔強的很,依他的話來說,他活到如今都沒能左右自己的人生,事事都是遵從天界的安排,因此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拆散他與封悅。
見他執(zhí)拗至此,天界也無可奈何。
他瞞著天界,與封悅在東院悄悄辦了喜事,主婚人是陳叔,賓客也只有陳叔一人,拜的是封悅父親的靈位。
再后來,他們有了孩子。
便是這個孩子,將平靜的生活一把打碎了。
封悅靠在石墻邊,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幾度要落淚時,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那日她本想找韓塵黎同她去醫(yī)館中請個平安脈,卻無意中聽到了韓塵黎與天界之人的對話。
“他們說,我懷的是禍胎,這孩子絕對不能留?!?p> “禍胎?什么是禍胎?”白輕茉疑惑道。
封悅搖搖頭,“我不知道什么是禍胎,也不知道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究竟會留有什么禍患,天界的人說,必須要在這個孩子出世之前把它送到天界,否則后患無窮?!?p> 便是從那一天起,韓塵黎徹徹底底的變了。
他不再來見她,將她沒日沒夜地鎖在屋中,只讓陳叔為她送每日的飯菜。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每次從噩夢中驚醒時,腦中都是夢中孩子的哭聲。
多少次,她看到韓塵黎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門前,卻從未推門進來過。
她知道,他也在想,究竟是選擇他的責任,還是他的妻兒。
可惜終究義勝過了情,那個雷雨夜,封悅抱著韓塵黎痛哭,懇求他不要傷害她的孩子,可韓塵黎終究只是捧著她的臉告訴她,我們還會有下一個孩子的。
這一句話,才讓她徹徹底底死了心,知道了人心涼薄,竟涼薄至斯。
當夜她便逃出了韓府,城中不安全,她便往山上逃,她只想保住她的孩子??墒琼n塵黎終究還是追上了她,讓她跟他回去,無論她如何央求他,他口中只有這么一句話。
那一刻,她覺得人生再無任何希望,心中只有對韓塵黎無盡的恨意。
她想,既然韓塵黎容不下這個孩子,既然天地容不下這個孩子,那就讓她帶著這個孩子,共赴黃泉。
可天意弄人,即便她從山巔一躍而下,也沒喪命,更未傷及半分,她便呆在了這個半山腰的洞中,直到遇見了白輕茉。
“我不是什么圣人,沒有他們那樣的體悟,我只是一個母親,只想護住我腹中的胎兒,可為什么……為什么他能忍心?這是他的親骨肉?。 ?p> 封悅說完,整個人滑落在地上,哭聲悲痛欲絕。
白輕茉見她這幅模樣,很是心疼,忍著腿上的傷痛一瘸一拐拖著身子走到封悅身邊,輕輕抱住了她。
封悅抬起頭,滿臉淚痕地看著白輕茉,眼中轉過幾絲流光,激聲道:
“白姑娘,你是妖,一定有什么法子救我的孩子對不對?”
白輕茉震然道:“你知道我是妖?”
“我見過太多被法印所傷的妖怪了,你放心吧,我不會傷你的,我只求你幫幫我,救救我腹中胎兒?!?p> 白輕茉心知封悅絕不會傷害她,但她的臉色也跟著難看起來,她知道三界殊途,但從未聽說過人神結合會生出什么禍胎來,更不清楚如何保住封悅腹中的孩子。
封悅見白輕茉神色揶揄,眼中的希冀漸漸消亡,“罷了……罷了……”
封悅之事雖也重要,但白輕茉此時也沒忘記幽寧的話。
“封姑娘,”白輕茉環(huán)視四周問道,“有什么辦法能離開這里嗎?”
“你要去哪兒?”封悅摸了摸臉上的淚。
“我要去韓府一趟,天道城要出大事了,我必須讓我的朋友立刻離開此處?!?p> “什么大事??”封悅立刻緊張起來。
白輕茉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有人與我說天道城將會被妖怪屠城,我雖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但至少要讓他們有所防備?!?p> 封悅的臉色便在此時變得煞白。
若白輕茉所說是真,那韓塵黎就會有危險!
她來不及多想,起身就要往外奔。
白輕茉一把拉住了她,“封姑娘,你要去哪兒!”
封悅神情急切道:“我要去通知塵黎!”
“不行啊!”白輕茉緊緊擰著眉,“你難道不管腹中的孩子了嗎?”
封悅愣在原地,大口喘著粗氣。她不斷地搖頭,最后眼中流了兩行清淚。
“我顧不了這么多了,我不能看著他陷入危險!”
說完,她轉身跑向洞邊的一片葉簾之中。
白輕茉阻止不了她,便拖著身子跟著封悅走入了那片葉簾,簾后藏著一條暗道,直通向了山巔。
白輕茉如今不能用妖力,腿上又受了重傷,來到山巔向下望時,已看不見封悅的蹤影了。
曠然林間,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在不斷發(fā)出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