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蝠撲騰著龐大的身軀在懸崖邊掙扎,一聲聲凄厲的嘶叫簡直要將人的耳朵刺穿。堅韌的草上,零碎的石子上都是鮮血,流淌成了一條小河。
而鹿不羈卻是不見了蹤影,就是一個衣角也未曾瞧見,卻不知他落在了何處。李弦月的一雙眼睛在尋找著,卻是無果。
她的心中卻沒有太多焦急,也沒有過多擔(dān)憂,興許她已經(jīng)學(xué)會冷漠。因為她面對更重要的人時,都是冷漠。
飛石塵土,漫卷半空,瞧得不甚清晰。樹木不知折斷了多少根,雜草飛揚,還有一兩聲咳嗽。
可誰又知,此刻在深淵之下,在一處雜草深密之處,卻有一人一貓在仰望著上方。
黑暗之上,是清冷的月光,是點點的星光。
意孤行的頭發(fā)亂糟糟,在深淵的風(fēng)中飄舞,臉上的胡子已經(jīng)連成一片,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和并不高挺的鼻子隱約可見。
他沉聲道:“為何那兩人會來到此地?可是往生派的人找尋而來了?”
說話間,意孤行眼中透著兇光,也不知是瞧著月妖貓,還是瞧著洞內(nèi)石床上的諾無雙。月妖貓雖是左爪已廢,可也并非等閑之輩,只是哼聲道:“你這般詢問我?豈是在懷疑我將他們引來?這于我有何益處?”
此處便是月妖貓的藏身之所,于深淵之下,黑暗之中,任鹿不羈如何料想,都不會猜到此處。
月妖貓在這居住的時間也并不長,它也不過是隔三差五地來到這片故地。
深淵之下是如浪潮一般的沉聲嘶吼,皆被風(fēng)帶著消散遠去,深淵之上少有人聽得見。
這深淵之下封存了千百的兇禽猛獸,不得而出,經(jīng)歷了千百年的歲月,恐怕兇性更勝從前。只可惜,它們破除不了這封印,這鹿家三代聯(lián)手結(jié)下的大荒印。
為諾無雙引魂便在四月十五,也便是一月之中月亮正盛之時,借著美麗的月光,讓諾無雙再次重現(xiàn)人間。那個時刻,便是意孤行最期待的時刻。
那日子也便是在三日之后,意孤行不想有人破壞這場借月引魂,更不想諾無雙躺在冰冰涼涼的石床上一輩子。
如今諾無雙能行走,卻是行尸走肉,沒有情感,沒有知覺,也就像一個傀儡一般。意孤行瞧著心中便是莫名的心痛,就好像千根萬根針刺在心頭,疼痛而又讓人喘不過氣來。
意孤行曾經(jīng)以封魄之術(shù),將諾無雙的七魄留在體內(nèi),可惜他留不住天地兩魂。而人魂本就依附于人身,只需要召回天地兩魂,諾無雙便能復(fù)活。
天魂歸星,地魂來生。
實則,并非月妖貓能將人起死回生,也不過是它吞入腹中的菩提子有這般神奇。
佛宗自有六道輪回之說,也便是人有前世今生之言,也正與往生派的一些道理相互契合。
這個世間有一種生靈被世人稱為游螢,游螢卻不在這人間,傳聞乃是人通往黃泉的使者,也唯有地魂可見。
起死回生本就是大忌,它會破壞這世間的一些微妙平衡,會讓一些瞧不見,摸不著的因果紊亂。
尚且這起死回生之法也實屬難得,也并非一般人可以施展而出。傳聞佛門亦有起死回生之法,曾在千百年前施展,將一位佛門大能復(fù)活,卻是以門中數(shù)位高僧性命為交換,才得上蒼平息。
那是兇禽猛獸齊攻圣彌山,形勢危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而這位佛門大能,也在抵御外敵之后,身消魄散,不入輪回。似乎佛門也從那是有些衰敗,而令青蓮宗成為了這白桐洲的第一大宗。
否則,以佛門的悠久歷史,必然是穩(wěn)坐這白桐洲第一的王座。
佛門中人曾言,施展起死回生之法,以被引魂者牽扯的因果而論。若是此人牽扯著莫大的因果,那么必然將有更多的人來承受這因果。
這般想來,便是得不償失。
實則,意孤行也不知因何月妖貓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那般痛快,可真是因奉天教三長老之名,它便如此乖巧?
若是因果降臨在月妖貓身上,那可并非簡單的事。
那一枚金色的發(fā)釵,意孤行不知曉它代表著哪些往事,不過于月妖貓而言,也可能重要萬分。
意孤行與奉天教三長老之緣,也是在數(shù)年之前。那時意孤行由有著“千山萬重嶂,百里吞飛莽”之稱的金河上游下行,便遇見了一位渾身是傷,昏迷不醒的老人。
只可惜當(dāng)時的意孤行并不知那老人便是奉天教三長老屠生,便傾心照顧,將屠生救醒。若是知曉,恐怕意孤行就得思量幾番了。
屠生當(dāng)時穿著一身布衣,身上多有染血,手里還緊握著一枚珠子,這珠子中似有青莽突顯,瞧得讓人失魂。
想必那一枚珠子大有來頭,可意孤行并不在意。他人之物,他從不貪求?;叵肫鹜郎褋頃r驚慌失措的模樣,還有他將意孤行的喉嚨捏住質(zhì)問,也可知曉那珠子不凡。
至于那珠子何用,恐怕與意孤行無關(guān)了。他曾經(jīng)救過多少人,也曾與師兄弟情同手足,可如今又如何?
而那時意孤行見屠生長得也并不太壞,可世事終究難以預(yù)料,好人壞人又豈是一眼之辨別。
救醒了屠生之后,他也被屠生稀里糊涂地傳授了陰煞掌,這也便是眾人道他是奉天教叛徒的緣由。
意孤行步入亂草遮擋的山洞中,向著石床上躺著的諾無雙而去,腳步沉重而緩慢。
洞里很陰冷,光芒微弱,只有一盞燈在照耀著。那盞燈便放在諾無雙的天靈三尺之處,映照出諾無雙蒼白的面容。
意孤行記得,諾無雙最后是笑著走的,那時他們四目相對。意孤行眼中是痛苦,是恨意,而諾無雙只是笑著,笑得一如初識的純粹。
如今諾無雙身上還穿著意孤行送給她的那一身衣服,青綠色的,就像春天里那盎然的仙草,靈動飄逸。
意孤行小心翼翼地坐在石床上,害怕驚擾了在睡夢中的諾無雙,只是一雙亮眸瞧著她。
他瞧向諾無雙時,眸子永遠是清澈透明的,就好像湛藍的天空那般空明。
諾無雙曾說,意孤行最大的缺點便是傻,傻得不會說話討好一個姑娘,傻得只知道笑。
是個姑娘便喜歡聽甜言蜜語,她們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將自己握在手心中,用盡余生的時光。
意孤行如今仍不會說好話,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些結(jié)巴,斷斷續(xù)續(xù)的,就好像屋檐上掉落的水珠,一點一滴。可這一點一滴,也便是意孤行心中的最想言語。
“無雙,你道你想去圣彌群山,一覽雪鷹縱橫的雪山;你道你想去紫川瀑布,一觀神秘的大佛龍?zhí)丁?p> 可這一切,意孤行都不能與諾無雙再共同做到了,再也不能。
洞口外,深草處,月妖貓嘴角一瞥,竟是一笑,它有仰望著深淵上方。
明月當(dāng)空。
此刻,那一只龐大的月蝠已經(jīng)倒在了懸崖邊上,沒了任何生機。鹿不羈半跪在一片狼藉的土地上,口中喘著大氣,興許有些力竭。
他的衣服似乎都被石頭,被枯木劃破,露出了結(jié)實的胸膛。他的胸膛白得像冬雪,冬雪上還有一道一道的殷紅,瞧著有些美麗。
李弦月的后背也被汗水濕透,握著紫弦劍的手微微顫抖,有些脫力。而月蝠身上有數(shù)不清的劍痕,血洞,皆是兩人所為。
鹿不羈站起身子,望著身下的深淵,眼中有些擔(dān)憂,卻沒有言語。李弦月不知曉鹿不羈在擔(dān)心些什么,卻也站在他的身旁,瞧著漆黑的下方。
隱隱約約的嘶吼,落在鹿不羈心中,卻是那般駭人。
鹿不羈忽而道:“李兄,你稍留在此地,我下去瞧上一番?!?p> 李弦月瞪了鹿不羈一眼,道:“你若是出了事,那便如何?”
說話直白。
鹿不羈苦笑一下,道:“此事與李兄無關(guān),我恐怕牽連了李兄。這本是我鹿家的事情,也非你李家的事情?!?p> 李弦月道:“若是這白鹿城的事,那便也是我的事?!?p> 鹿不羈笑道:“瞧來李兄頗有俠義之心,那也便請李兄自己當(dāng)心。這深淵之下,可并非那般和平?!?p> 說罷,鹿不羈縱身一躍,借著兩崖壁而下,游刃有余。而李弦月也施展幻行步,緊隨其后。
耳邊是呼呼風(fēng)聲,是深淵之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聲,這些聲音逐漸清晰,讓人心中恐懼。
鹿不羈卻沒有落下深淵之底,而是落在了一處僅有一兩丈長寬的石頭上,便瞧著四方的情況。
李弦月落在了鹿不羈身旁,卻不知鹿不羈在瞧著什么,但也沒有過多地問。
鹿不羈面上的緊張,擔(dān)憂似乎少了許多,也在隱約間舒展了眉頭,舒了一口氣。
瞧來大荒印并未被破解,它依舊完好無損。
深淵之中有時有若隱若現(xiàn)的金光,夾雜著不知名的符文,似乎有著悠久的歲月。
李弦月瞧得的,也不過是淡淡的光芒,她并不懂封印之類。不過卻可以感受得出,這封印必然是大手筆。其中蘊含的法道,令人目眩神暈。
兩人離開了深淵,走在這月色皎潔的山中小道上,每一步似乎都可清晰聽見。
鹿不羈道:“世人皆道白鹿仙人一生不羈灑脫,可誰又知道,他擔(dān)憂的事情不比一城之主少。青崖白鹿,放則騎行,那般愜意,可也不過是一種期望。”
李弦月聽著鹿不羈傾訴,也便是靜靜地聽著。
可白鹿仙人來到這白鹿山,也不過是為了鎮(zhèn)壓這深淵之中的一切兇禽猛獸,讓它們不再為禍人間。
而白鹿仙人也在這白鹿山居住了下來,再也沒有且放白鹿青崖間的那種灑脫。非但如此,他還讓自己的后代傳承,守護在這里。
何為仙人?何敢稱仙?興許仙人不只是對一個人修為的認(rèn)可,也是對這人超越凡塵品格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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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蓮宗外門,一個清瘦的少年獨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眺望著天上的星月。黎明左手中還握著一塊木頭,右手里執(zhí)著一柄小刀,雙目有些失神。
有些人望月并非賞月,也許他不過在思人。
黎明便在想著若玉笑著的模樣,想起之時他也便會笑著,不知為何。
秦棄就站在黎明身后,也不知何時到來的,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他比黎明大十來歲左右,在這青蓮宗外門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習(xí)慣。
他習(xí)慣了別人的白眼,習(xí)慣了長老們對他的輕視,更習(xí)慣了這平平凡凡的生活。
不過,黎明還年輕,少年當(dāng)有少年的理想,也當(dāng)有他的活力與追求,那是美麗的夢,誰人都可以擁有。夢往往是妙不可言,也許它會很遙遠,可它承載著一個人的希望。
沒有夢想的人,生活永遠沒有激情,也沒有真正的光明,他會不知因何而活著,卻也依舊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
如今,秦棄這種生活不知是否已經(jīng)失去了夢想。但是,他知道黎明心中有夢,有夢想的少年才會不知疲憊。
秦棄也希望自己的這位小兄弟不要疲憊,他希望他能比自己更優(yōu)秀,見到更為廣闊的天地。
黎明卻忽而回頭,笑道:“秦師兄,你還沒有睡覺?”
可是他也藏好了手中的小刀,手中的木頭,小心翼翼地不讓秦棄發(fā)現(xiàn)。夢想,需要一個人精心地去呵護。
秦棄自然沒有說多的話,道:“今夜的月亮很皎潔,便出來瞧上一番。”
黎明也再次仰頭,笑道:“對啊,它真的很美?!?p> 漆黑的夜空,明亮的星星,皎潔的月亮,還有朦朦朧朧的彩云。彩云就在月亮的不遠處,它向著月亮輕然而去,更添神秘。
秦棄道:“黎明,早些睡覺,明日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若是長老們發(fā)現(xiàn)你偷懶了,恐怕就不好辦了?!?p> 黎明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秦師兄?!?p> 秦棄轉(zhuǎn)身一人步入了昏暗的房中,消失不見。
有時天上的光再亮,它也明亮不了有些黑暗,不論那黑暗在人心,還是在屋中。
黎明很小心的拿出小刀,拿出木頭,向著遠處樹下的一塊石頭而去。他還想再坐著,他如今并不困,有天上的月亮,天上的繁星,還有他重新將要雕刻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