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垣的一擲擊碎了原本熱鬧愉悅的氣氛,使得一時間整個大帳里鴉雀無聲,連邊上奏樂的歌伶也停了下來。
每個人都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方心中也升起一陣怒氣,他內心暗罵:你畢垣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就是不速之客,我看在同袍的份上,已經好心接待,居然當眾使我難堪!
這樣的寂靜持續(xù)了一會兒。
蝶子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先是向張方鞠躬行禮,再向其他人行禮,說道:“今天應該是個杯觥交錯、把酒言歡的日子,我本來該稍后為貴人們獻曲,現在不想讓張將軍特設的宴會不歡而散,斗膽請將軍準我現在為大家奏樂吟唱?!?p> “哦?你是聽雨閣何人哪?”張方問道。
“在下蝶子,只是聽雨閣的歌伎罷了?!钡踊卮鸬馈?p> 其他的官員們也想擺脫令人不自在的氛圍,聽到蝶子的自述,紛紛露出笑容,說道:“素聞聽雨閣的蝶子琴藝冠絕京兆,現在有幸一聞,豈不美哉?”
張方覺得有臺可下了,急忙贊同道:“好,請蝶子姑娘奏曲!”又望見畢垣,加上一句:“畢參軍勿怪,請坐,請坐!”
楠枝這時也湊近畢垣,小聲請求道:“畢大人,這次我們聽雨閣來,也是為了求得張將軍借我們糧食過冬,如果大家不歡而散,我們這些苦命女子都要餓死!”
畢垣聽罷,忿忿地坐回原處。
蝶子不像其他伶人那樣拘束,只敢退在一旁演奏,而是抱著琴落落大方地坐在大帳中央。
她先是輕輕奏弦,彈奏了一曲悲涼的曲子。四周的人都已經屏息凝神,沉浸其間。曲到深處,蝶子深情吟唱道:
“大風何蕭蕭,烏江何茫茫。
垓下周楚歌,悲歌已忼慨。
虞姬容顏在,附曲心自傷。
年少渡江東,百戰(zhàn)稱霸王。
巨鹿河邊骨,一火盡阿房。
鴻門項莊劍,沙場萬千戕。
曲終美人逝,男兒淚下行。
烏騅走亂軍,血盡臨烏江。
蒹葭何離離,壯士不歸鄉(xiāng)?!?p> 琴曲鮮有吟唱,但是宴會之時,無人責怪,反倒是讓眾人耳目一新。
張方聽著蝶子吟唱完畢,眼眶中竟泛起點點淚花,他感嘆說道:“那西楚霸王項羽,豪氣沖天,滅秦族,宰割天下而分封諸侯。有美人寶馬相伴,到了最后還有二十八名死士追隨,不枉此生。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這樣!”
其他貴人也紛紛附和道:“項羽真是人中英杰,卻未能取得天下真的是可惜了!”
現在宴會的氣氛已經擺脫了之前尷尬的境地,張方心情大悅,臉露笑容道:“過去史家所述的人物,我最喜歡的便是項王。沒想到聽雨閣的琴伶也如此有才華,方才作挽歌,想必蝶子姑娘對項羽甚是了解。那我倒要請教一番了,依姑娘所見,那西楚霸王為何得不到天下呀?”
蝶子拜了將軍,說道:“我只是一個彈琴奏樂、取樂貴人的琴伶而已,對于這些豈敢妄言。以前人們常常說漢高祖善于用人,而項羽剛愎自負,所以沛公得天下而項羽失天下,我有愚見,覺得只是說對了一半?!?p> “哦?那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張方問道。
“項羽自詡霸王,以天下萬事為己任,天下之亂,豈是一個人所能獨擋?而沛公據漢中,厲兵秣馬,以待時機,待霸王疲敝,彼竭我盈,所以能取天下?!?p> 張方一聽,哈哈大笑:“姑娘說的有意思!”
大家一看張方笑了,便也跟著笑。
原本大鬧宴席的畢垣也只顧著喝悶酒,不斷地催促楠枝為他斟酒。
酒過三巡,大家都已經面紅耳赤。
張方盡興地說道:“今天宴飲甚是快活,有勞聽雨閣的各位姑娘了,原先我曾允諾借與你們三百石糧食,我替你們加倍,給你們六百石糧食,另外再給你們羊三十頭。你們盡管可以敞開吃,免得挨餓了!”
聽雨閣的姑娘個個欣喜萬分,急切地拜謝起張將軍來。
……
宴會散了。
本來張方極力挽留聽雨閣的各位姑娘留宿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便派遣護衛(wèi)送姑娘們回去。
不過蝶子推脫道,館中其他姑娘還在忍饑挨餓,等著糧食吃飯,我們在張將軍的營中美酒佳肴吃喝滿足,豈能讓館中姐妹喝稀粥?
跟著隊伍一塊來的鴇媽知道蝶子的性子,不想她與將軍有什么沖突,便連連拜謝將軍的賞賜,讓歌伎和她們的侍女先回去,其他姑娘再陪營中將軍們尋尋樂子。
張方有些無奈,不過爽快地答應了。臨走了,他還沖蝶子叫嚷道:“我過去沒去過你們館子,下次一定去親自拜訪,屆時再與蝶子姑娘敘敘!”
在營外,所需的糧食牛羊全部準備妥當。張方欽點了禁軍七十名驍騎隨行護送,隊伍便離開了大營,在黃昏冰冷的暮光下緩緩東行,回去長安城。
……
之前來的時候,歌伶?zhèn)兌际亲谟信竦能囍校渌墓媚镏荒軘D在敞篷的車中,忍受著寒風。
楠枝照舊爬上了原本的馬車,這時一名姑娘向她叫喊著:“枝子,蝶子姐找你呢!”
楠枝將信將疑地上了蝶子的馬車,里面就蝶子一人。
“蝶子姐,喚我何事?”楠枝問道。
“沒什么,只是不想你呆在外面受凍,順便進來與我聊聊。”蝶子把琴擱在一旁,說道:“反正這里到長安城還有一些路要走,免得我無聊。”
楠枝坐了進來,這里確實比外頭暖和多了,至少沒有了凌冽的北風呼嘯。
“蝶子姐想要談論的是張方么……”楠枝開門見山地說道。
蝶子倒是笑笑說道:“枝子想要談張將軍也可以……不過我對于將死之人是沒有什么興趣的?!?p> “將死之人?”楠枝瞠目結舌地問道:“蝶子姐為什么這樣說?”
“枝子,我不是問過你,張方此人有何弱點嗎?”
“確實如此,不過他做事謹小慎微,很難說他有什么弱點……”楠枝深思熟慮地回憶了一下,說道:“除了他有些傲慢罷了?!?p> 蝶子平靜地說道:“張方這人心思縝密,卻心高氣傲,我說過,這樣的人往往弱點在于身邊之人?!?p> “身邊之人……難道是畢參軍?”
“正是如此”蝶子點點頭,“畢垣這人以前聽過我的曲子。我聽別人說他是河間的大族,好面子,卻心思敏感,往往與他人爭執(zhí),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今天宴飲之上,我觀察眾人臉色,他們大多數人畏懼張方的權勢,所以競相阿諛奉承。人之心,既畏之,必惡之。他們當中有誰不想張方死呢?”
“不過正如枝子所說,張方現在手握重兵,又是當世名將,誰能動他分毫呢?只有畢垣可以,而且畢垣幾次受辱,更是容易意氣行事?!?p> 楠枝似乎懂了,但是仍有不解:“蝶子姐,你是想要借刀殺人的方法,可是畢參軍論實力也遠遠不及張方,他怎么可能除掉禁軍大都督呢?”
“枝子你糊涂,”蝶子說道:“所以我在宴席之上作挽歌,表面為項王所作,實則彰沛公之跡。后來張方問我項羽失天下的原因,我也故意挑明漢高祖實得漁翁之利?!?p> “現在天下大亂,我看那河間王大戰(zhàn)中原,志在天下。而張方手握重兵十萬,卻紋絲未動,屯駐灞上,盡攬漢中,豈不是沛公第二?河間王司馬文載難道會甘心當楚霸王第二不成?畢垣為河間王參軍必定會去告密?!?p> “可是,蝶子姐,你怎么敢確定畢參軍會去挑撥?”楠枝仍心有疑慮。
“那畢參軍原本怒氣沖冠,但是聽我奏曲之后卻只顧喝悶酒,我便知道他一定會有所作為。另外即便他不去,滿席這么多人會熟視無睹?”
“枝子,這世界上最鋒利兇狠的不是刀子而是流言。古人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如今這么多人都可能誹謗張方,那么即便張將軍真的忠心耿耿,他離死期也不會太遠了!”
楠枝聽完,低頭拜在蝶子面前,說道:“枝子只是和蝶子姐萍水相逢,又受到了蝶子姐諸多照顧,本來就感激不盡。要是真的如蝶子姐所言,能除去一名殺父仇人,枝子真的無以為報!”
蝶子平靜如水,沉默無言,眼神之中卻能感受到淡淡的哀怨。
……
果然如蝶子所言,畢垣在宴席結束之后,便匆匆離開了張方的的大營。他連夜趕往司馬颙的住處,向河間王司馬颙告密,指責張方有奪取天下的野心。
司馬颙雖然顧慮重重,可是張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又是用人之際。他推脫畢垣,請畢參軍調查清楚再說。
畢垣急了,他焦急地勸說道:“大王,你糊涂啊!如今張方已經擁兵十萬,坐擁關中,等到我們都筋疲力盡了,那時候我們即便知道了他的陰謀也已經于事無補了!現在我們在外面與敵人浴血奮戰(zhàn),可是張方卻不愿意動用一兵一馬,豈不是可疑?那長安城里的歌伎都能看出他的野心,大王怎么能猶豫呢!”
司馬颙用手用力地揉捏腦袋,由于萬分。
是呀!張方是一員猛將,但是如果他圖謀不軌,那么我們都要遭殃了!
畢垣見機而上,說道:“大王若不信,可以抓郅輔來,他是張方的親信,他一定略知一二!”
“嗯……”司馬颙若有所思地,“這倒是個好辦法,要是張方真的要謀反,我們現在正好要抵御山東各軍,我到底殺不殺他呢?”
“殺,大王,應該殺!山東各軍借張方挾天子的罪名而興師起兵,要是張方死了,他們也就沒有借口了!”畢垣推波助瀾地說道。
司馬颙讓畢垣去請郅輔。
畢垣警告郅輔說,現在張方要謀反,你恐怕要被牽連,大王問你什么,你都說是,和張方撇清關系,不然你和你家人的腦袋都要保不?。?p> 郅輔也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見到這局勢,哪里還敢違抗,哆哆嗦嗦地應諾了。
司馬颙問郅輔:“聽說張方要擁兵謀反,可有此事?”
“是……”郅輔回答。
司馬颙內心一驚,果然如此!便說道:“那你可以為我除了張方嗎?”
郅輔不敢違抗,連連點頭。
不久郅輔到張方的駐地去拜見張方。
當年張方落魄不堪,是豪族郅輔幫助了他,所以張方一直把郅輔當做最親近的人看待,沒有什么防備。
郅輔進了大帳,拔出寶劍,砍向張方,一連數下,直到劍刃和衣裳上都沾滿鮮血為止。
……
一代名將死了,世人都說他是死在朋友的劍下,然而連張方自己都可能未必知道,他其實死在一名歌伎的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