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回到楚青恬身邊,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火車什么時候開?”
轟炸之后的火車遲遲沒有開動,大家一直在等,一直在問,有一些人等的不耐煩,就直接下車離開了,也有一些人擔(dān)心還會有日機來轟炸,也跟著下了車。
“看來我們得自己想辦法去長沙了。”胡承蔭對楚青恬說。
楚青恬點了點頭,兩人一起下了車。
胡承蔭剛才在車站的辦公室里找到了一張地圖,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就是岳陽站,距離長沙大概還有二百多里地,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路走過去了,胡承蔭把眼下的困境跟楚青恬說了,楚青恬也支持她的決定。
兩個人完全不認路,只能沿著鐵軌的方向走,遠離了車站,舉目四望一片荒涼,只有樹林和農(nóng)田,看不到一戶人家,甚至連耕牛都看不到一只。
荒涼的周遭和驚魂未定的心境讓兩人一路都沉默無語,胡承蔭緩緩邁步,他感受著耳后溫?zé)岬暮粑?,心里涌起強烈的?zé)任感。他在心里默默發(fā)誓,無論如何,自己一定要保護好他身邊的人。
自幼楚青恬就擁有超出常人的纖細和敏感,孤寂的成長經(jīng)歷讓她注定比同齡人早熟,她又怎么會不知道胡承蔭的心意呢?他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她的熾熱眼神,他為了幫她找回財物受的傷,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知道有人如此地關(guān)愛著自己,她并未覺得理所當(dāng)然,反而覺得不知所措。優(yōu)渥的家境和羞澀內(nèi)斂的個性讓楚青恬一直和男性都缺少深入的接觸,她沒有愛上過什么人,并不知道真正愛上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感覺,她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受胡承蔭的好到底對不對……
算了,不要再想了。
楚青恬使勁兒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只盼望著兩人能順利到長沙。
兩人沿著鐵軌并肩前行,不知不覺,太陽快要落山了,胡承蔭踩著楚青恬在地上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這幾日涌動于心的情愫他又怎能忽略,但夾雜在這充斥著血色的旅途中著實讓他無力招架。
他喜歡這個女孩,一見鐘情那種喜歡。他忍不住對她好,不忍心看她流眼淚,更不能讓她受傷,這種感情強烈到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無法梳理,無法沉淀,起碼現(xiàn)在不能。
驚魂未定、各懷心事的兩人沉默地走著,從黃昏走到夜晚,終于看到遠處了遠處的炊煙和昏黃的燈光,胡承蔭指著遠處夜幕中房屋依稀的輪廓,特別激動地看向楚青恬:
“你看,前面有人家,我們有救啦!”
胡承蔭興奮地向前跑去,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楚青恬在一瘸一拐地忍痛向前挪動著雙腳,趕忙又跑了回來,蹲在楚青恬的腳前。
“你怎么了?腳受傷了?”
“沒事兒,被鞋子磨破了一點兒,不礙事的。”
“要不我背著你走吧?”胡承蔭說完蹲在楚青恬身前。
楚青恬連連搖頭。
“那,那你扶著我吧,這樣會好走一點兒?!焙惺a伸出了手。
“不用了,也不是很疼?!背嗵駴]有接那只手,一個人向前走去,胡承蔭低頭笑了一下,抬起那只被冷落的手,撓了撓頭。
許是老天爺不忍再讓他們再經(jīng)歷更多的坎坷和磨難,他們上門的那戶人家十分善良淳樸,不僅讓他們吃了一頓熱乎乎的飯(雖然只有紅薯),晚上還能在牲口棚的干草堆里睡上一晚,他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吃完飯胡承蔭向那家的農(nóng)婦借了一根縫衣針,在灶坑的火焰里燒了燒,卻看到楚青恬已經(jīng)坐在干草堆上脫下了鞋,襪子剛剛脫了一半,可以看出腳跟上方被磨出了一個豌豆大的血泡,楚青恬看到胡承蔭盯著自己的腳,不好意思地趕緊把襪子穿上了。
胡承蔭蹲在楚青恬的腳前,楚青恬的腳十分小巧,黑色的皮鞋里面穿著白色的短襪,襪子的邊沿還繡著蕾絲花邊,十分精致,胡承蔭的臉漲紅了。
“我剛剛跟房東借了針,幫你把血泡挑了吧?!?p> 楚青恬趕忙羞澀地縮回了腳。
“不用了,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行了,明天就好了?!?p> “那么大的血泡,如果你今天不處理的話,明天肯定走不了路了?!?p> 楚青恬只能紅著臉,脫了襪子,把腳伸了出去。
“放心,不疼的!”
胡承蔭輕輕扶住楚青恬的腳,這么大的血泡,這一路上的疼痛可想而知了。
只見胡承蔭拿出剛才跟農(nóng)婦借的針,給楚青恬兩只腳挑了水泡。
“明天估計就會好了。”
第二天早上,胡承蔭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兩團棉花,讓楚青恬塞進襪子里。楚青恬穿好鞋試著走了幾步,腳和堅硬的皮鞋之間有柔軟的棉花做緩沖,雖然水泡仍舊有些疼痛,但比以前要舒服許多。
雖然胡承蔭跟楚青恬說要走到長沙去,但時間已到深秋,湖南的天氣陰晴不定,漸漸轉(zhuǎn)涼,步行去長沙實在是下下之選。沿途胡承蔭四處跟人打聽,終于遇上了一個跑船的本地人,那人認識紅船局的管事。所謂紅船就是專門營救失事船只的救生船,船內(nèi)用許多大石頭壓艙,行船極穩(wěn),速度極慢,那管事在船上塞兩個人就是捎帶腳的事兒,可這年頭所有人都是“無利不起早”,胡承蔭給了十塊錢做路費,那管事的還嫌少,胡承蔭好說歹說,那人終于讓他們上了船。
紅船形似古代的帆船,船上有四個水手,一路沿著湘江逆流向上游的長沙進發(fā)。本以為又是一段艱苦的旅途,沒想到胡承蔭和楚青恬卻陶醉在湘江兩岸的美景之中?!皟砂对陈曁洳蛔。p舟已過萬重山”,雖然沒有“猿聲”,也離“輕舟”差了十萬八千里,旅途中曾經(jīng)所有艱辛和沉痛的經(jīng)歷都隨著這移步換景、連綿不絕的畫卷徐徐展開被拋諸腦后。
楚青恬被江景深深感動了,她雙手扶在船舷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日流離遷徙的不易和國破家亡的慘痛似乎在這一瞬間得到了些許的慰藉,不知何時,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嘴角卻是上揚的。楚青恬出神地看著眼前霧蒙蒙的山、清澈翠綠的水,而有人卻站在遠處,視山水于無物,只是出神地看著她。胡承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包里拿出一路細心收藏的相機,偷偷對著楚青恬按下了快門。可是沒拍幾張就沒有膠卷了,胡承蔭十分遺憾,只好默默把相機收了起來。
因為是逆水行舟,加上船體笨重,紅船曉行夜宿,一直在江上行駛了五天,1937年10月20日,胡承蔭和楚青恬終于踏上了長沙的土地。下了船胡承蔭和楚青恬一下子就被長沙城熱鬧的市井民情所感染,走到哪里都新鮮。
晌午時分,兩人去一個街邊小攤吃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掌柜肩上搭著個毛巾,手腳利落地拿走桌上的空碗,幫他們抹干凈桌上的污穢,用濃郁爽利的湖南話大聲問他們要吃什么,胡承蔭初來乍到,也聽不懂他說的話,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指了指鄰桌的湖南老百姓吃的米粉。女掌柜也不問他們吃不吃辣,不一會兒就端上來兩碗米粉,上面紅彤彤地蓋滿了辣椒。胡承蔭和楚青恬一個天津人,一個上海人,之前都沒有經(jīng)過如此辛辣的洗禮,吃得苦不堪言,楚青恬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大口喝水。胡承蔭也吃得大汗淋漓,他實在是餓得很了,很快一碗米粉就見了底,倒是于痛苦中吃出了些許快意來。
胡承蔭一路走來,見過太多意見沒有見過的風(fēng)土人情,不得不感慨世界之大。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很少有女人拋頭露面出來工作的,商店或飯館的服務(wù)員大多是男性,胡承蔭自己家開飯館,他媽也很少到店里幫忙,即便是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只是在后廚幫忙,很少在店里跑堂。胡承蔭仔細留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許多飯館兒和小店都有女人在工作,胡承蔭看著十分稀奇。
吃飽喝足之后胡承蔭付了賬,現(xiàn)在他的兜里真是比臉還干凈了,好在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了。胡承蔭拿著登載招生啟事的報紙沿路打聽,兩人終于來到了長沙臨時大學(xué)所在地——位于韭菜園一號的圣經(jīng)學(xué)校。
圣經(jīng)學(xué)校是由美國教會創(chuàng)辦的,有三層正樓一座,宿舍三座。這里是由教育部和HUN省教育廳事先租定的,正樓作為教室、實驗室、理學(xué)院、法商學(xué)院、工學(xué)院土木系上課的教室。三座宿舍一部分用作辦公室,一部分供單身教職員住宿。校舍空間相對寬敞,而且大禮堂下面有一個面積很大的地下室,可以作為防空洞讓臨大師生躲避敵機投下的炸彈。此外,長沙臨大還租用了陸軍四十九標(biāo)營房三座,作為男生宿舍,租用了涵德女校樓房一座,作為女生宿舍。
胡承蔭和楚青恬先去了學(xué)生登記處,兩人拿出了各自的學(xué)生證,在登記處進行了登記,楚青恬正式登記為長沙臨大外國語文系二年級新生,而胡承蔭則登記為工學(xué)院機械工程學(xué)系的二年級新生。
即便是租借了這許多校舍還遠遠不夠容納長沙臨大的所有院系。讓胡承蔭和楚青恬沒想到的,兩人千里迢迢趕到的圣經(jīng)學(xué)校竟也不是自己上課的地方,而兩人學(xué)院的所在地,甚至不在CS市區(qū)。早在10月15日,長沙臨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就決定了文學(xué)院設(shè)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經(jīng)學(xué)校南岳分校,距離南岳有三四十里。南岳分校定在11月15號開學(xué),19號正式開課。楚青恬看了一下登記簿,自己是在文學(xué)院登記的第83個學(xué)生。
而胡承蔭所在的工學(xué)院則全部寄宿在位于岳麓山的湖南大學(xué),因為清華大學(xué)各院系雖然從1935年就陸續(xù)運出了許多儀器設(shè)備和書籍,悉數(shù)存放在漢口,但是因為事出匆忙,尚未來得及將設(shè)備從漢口運到長沙,因此只能借用湖南大學(xué)的設(shè)備和教室上課。這就意味著,胡承蔭和楚青恬馬上就要分開了。胡承蔭之前還幻想著和楚青恬成為可以日日相見的同學(xué),而現(xiàn)實卻完全不如他心中所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長沙臨大剛剛成立貸金委員會,從本學(xué)期的日常費用下節(jié)省出五千元作為貸金,用來幫助困苦學(xué)生。已經(jīng)身無分文的胡承蔭和楚青恬都在登記處領(lǐng)到了貸金,因為天津?qū)儆跍S陷區(qū),胡承蔭領(lǐng)到了二十五元,而上海來的楚青恬則領(lǐng)到了十五元的貸金。說是貸金,其實就是無償補助,不需要償還的,這筆錢對于胡承蔭和楚青恬來說,真的是雪中送炭了。
因為抗戰(zhàn)剛剛開始,物價還沒有大漲,胡承蔭和楚青恬還不至于餓肚子,但他們也絲毫不敢亂花錢。雖然臨大還沒有正式開課,但學(xué)校的大食堂已經(jīng)開放了,提前到校報到的師生都可以在此處解決一日三餐的溫飽,但也只是溫飽而已。每日早餐是一毛錢一頓的冷稀飯,午飯是兩毛錢,美其名曰兩菜一湯,也只是放了點鹽的白菜蘿卜,有時加幾片肉已經(jīng)算謝天謝地了。胡承蔭家是開飯館的,什么好吃的沒吃過?楚青恬更不用說,錦衣玉食的生活從小過到大,整日里吃這些東西難免有些食不下咽,好在從老家到長沙的路上已經(jīng)吃夠了苦,每天能按時按點吃到飯,不餓肚子,他們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