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槐高柳咽新蟬,盛夏時分,驕陽似火。
午后時分,清然閣。
鳳韶和璟王一齊出現(xiàn)在觀臺席上,璟王一襲紺青色錦袍裁剪合體,身姿清瘦挺拔,散發(fā)著淡淡華彩,步履輕緩,說不出的尊貴雅致。而他身旁的鳳韶,像是二人約定了好了般,她身上穿的衣裙顏色也是淡淡的水藍色,和璟王身上衣袍顏色相映。鳳韶身著水繡折枝堆花襦裙,淡掃娥眉,明媚的陽光些許灑在她潔凈如玉的臉龐上,將她本就略顯蒼白的臉色照的更加白皙。此刻鳳韶少了幾分昔日的冷傲,她的臉色多了幾分笑意盈盈,倒顯得有些溫順的站在璟王身側(cè)。
二人站在一起,屬實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般,引得周圍人議論紛紛。
唐錦華在不遠處招了招手,憨笑喊道:“妹夫!來這!”
這一聲妹夫卻叫的鳳韶紅了臉,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嘴,步臨風(fēng)觀察到后欣喜的上揚唇邊,他帶著鳳韶走過去。
尹念朝也跟著起身上前迎著鳳韶,她拉著鳳韶入座,示意婢女沏茶。唐錦華拍了拍步臨風(fēng)肩膀,笑道:“走啊,我們下場射花箭去!”
步臨風(fēng)下意識的去看鳳韶,引得唐錦華和尹念朝二人更為滿意,尹念朝笑著打趣道:“放心吧,我會護好你未來王妃的,殿下盡管放心去吧。”
鳳韶的改變尹念朝可是盡收眼底,以前的鳳韶總是淡漠疏離的,別說對待外人,就是和唐家人在一起,她盡管是有時話多,臉上的神情卻還是一副清冷的模樣。慕安和步臨風(fēng)接連死后,尹念朝看著鳳韶目光暗淡的樣子,甚至以為她徹底心灰意冷,再也不會開心了。幸好的是,出現(xiàn)了這么一位璟王殿下,不說璟王人生的怎么樣,可看著鳳韶是時不時上揚的唇角,尹念朝多少也會覺得璟王待鳳韶很好。
尹念朝嫣然一笑,開口道:“我呀都看著呢,瞧著這璟王殿下眼里滿滿的都是你,想來我和你大哥也可以放心了?!?p> 鳳韶朱唇輕抿,似笑非笑,她順著尹念朝的視線抬眸看向場下的步臨風(fēng)。
忽然,一個婢女匆匆走過來,低聲稟道:“夫人,齊國公夫人要走了?!?p> 尹念朝連忙站起身,她對鳳韶道:“你先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去送送齊國公夫人?!兵P韶微微一笑點點頭,看著尹念朝快步離去。
在鳳韶低頭喝茶之際,聽到有一女聲響起,“唐小姐不是最愛出風(fēng)頭了嗎,這會兒怎么又不上場了?”
另一女子接著道:“你吶是忘了,她右手都用不了了,上場做什么,丟人嗎。”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笑聲,鳳韶才抬頭看去,只見慕顏和一些與她交好的官家小姐站在桌案前聊天。
禮部尚書孫家的小姐看到鳳韶抬頭,繼而譏諷道:“這掃把星還敢出門,可別把霉運帶給我們。”
一旁的張小姐笑說道:“不出門哪能勾搭到人啊?!?p> 孫小姐會意一笑,說:“也是,真不知道她是哪學(xué)的那些個狐媚子功夫,把男人們勾引的一愣一愣的?!?p> 張小姐看向慕顏,附和道:“慕小姐你可真是倒霉啊,遇上這么個掃把星,克死了慕公子?!?p> 慕顏故作委屈,她絹帕抹了抹眼角,在其他男子眼里看著倒有幾分梨花帶雨的可憐樣,她道:“當(dāng)初垂文哥哥已經(jīng)和她攤明了要同我好好過日子,哪想到她還使了勁的勾引我家垂文哥哥。還有我大哥,唉......妹妹們啊,我作為過來人勸你們一句,千萬別讓你們家里的男子靠近她,不然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孫小姐連忙點著頭道:“是啊是啊,還有步侯爺,當(dāng)初不也傳步侯爺喜歡她嗎,結(jié)果步侯爺就戰(zhàn)死沙場了,她這克人可真是太可怕了?!?p> 話音剛落,忽然一個人影沖過來,打了孫小姐一巴掌,孫小姐跟愣了神似的實在不敢置信,待她緩過神來捂著臉頰抬頭看去,只見尹念朝滿臉怒氣的看著她。
孫小姐剛要發(fā)作,卻想起尹念朝的身份,便也不敢作聲,慕顏看不過去的喊道:“你憑什么打人!”
尹念朝看向蕭顏,冷哼一聲道:“我打她怎么了,我有誥命在身,就是她見了我都要行禮,她嘴巴太過刻薄,我教訓(xùn)她,不可以嗎?”
尹念朝冷眼掃過方才嘰嘰喳喳議論鳳韶的人,肅聲道:“一個個的怎么說也是大家閨秀,倒跟個長舌婦似的,嘴巴那么惡毒,有沒有點教養(yǎng)?”
尹念朝怒氣十足的目光看向?qū)O小姐,她道:“虧得你還是禮部尚書的女兒,就是這般禮數(shù)教養(yǎng)?用不用我找個宮里的嬤嬤好好教教你,省的你在外面丟盡禮部尚書的臉面!”
其他人礙于尹念朝的地位不敢多語,只有慕顏敢對峙道:“呵,這世道怎么了,連實話都不讓人說了嗎?她唐錦韶本來就是會勾引人克死人…”
慕顏還沒說完,尹念朝就大聲打斷道:“你自己沒人喜歡看別人就覺得像在勾引人了?唐小姐有人喜歡是她才貌雙全,而你呢,不過是個沒人喜歡的潑婦罷了。”
‘潑婦’二字猶如一把利劍狠狠的扎了一下慕顏,她剛要破口大罵,隨后反應(yīng)過來,她微微一笑,說道:“尹小姐何必這般呢,你和我有什么區(qū)別呢,不都是受害者嗎,當(dāng)年你的孩子指不定是讓誰克死的呢。”
尹念朝冷笑一聲,回道:“你還敢提我的孩子?是啊,我的孩子到底怎么沒的,惡有惡報。不過慕小姐你說錯了,我跟你可區(qū)別大了,你是個潑婦,人盡皆知葉垂文不愛你,而我不一樣,我夫君疼愛我,婆家喜愛我,生活過的可是順意的很呢?!?p> 慕顏實在是忍無可忍,她這些年積攢的怒氣此刻全然上頭,外人的嘲笑謾罵,每每她看到鳳韶和尹念朝過的如此快樂幸福,她就越發(fā)生氣。慕顏沖上前作勢要打尹念朝,一旁的姑娘們連忙攔著。
尹念朝毫不膽怯的高聲叫道:“怎么?你慕家都這么無法無天了,你還要打我不成?我就站在這,你碰我一下試試,你看我母親會不會放過你。”
慕顏見周圍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們身上,她忽地冷靜了下來,慢條斯理的冷笑道:“我說錯什么了?當(dāng)初她唐錦韶假模假樣的去步侯府上立誓,如今才過了多久就轉(zhuǎn)頭與別人訂婚,現(xiàn)在看來也未免太過諷刺了吧?!?p> 場下的唐錦華和步臨風(fēng)恰好結(jié)束賽事回到席上,看見這邊有吵鬧聲,便加快了步伐走過來。唐錦華上前摟過尹念朝,冷聲道:“干什么!”
人盡皆知唐錦華十分有八分像足了唐將軍,往年征戰(zhàn)時的神武威嚴一直顯露出來,除了尹念朝是因和他情投意合,安陽沒幾個女子喜歡這樣兇氣十足的將軍。唐錦華這一開口,不怒自威,其他的官家小姐更是不敢多語,接連退后。
步臨風(fēng)走到鳳韶身側(cè),瞇哏射出一縷寒光,眼神掃過圍在這里的女眷,語氣有幾分陰森道:“怎么,有人趁我不在,欺負璟王妃?”
女子之間拌嘴吵鬧是小事,可若上升到了北越和南黎,璟王去御前告上一狀,說有人有意破壞兩國邦交,那可就是必死之罪了。
那些女眷也顧不得其他,三三兩兩地散了。孫小姐拉扯了一下慕顏,慕顏狠狠的瞪了一眼鳳韶,隨著眾人離開。
尹念朝看向略有失神的鳳韶,她料定慕顏方才提起故人戳中了鳳韶的傷心處,便拉過她安撫道:“你別聽她們碎嘴,莫要放心上。”
步臨風(fēng)也察覺鳳韶神色不對,他拉過唐錦華低聲問道:“立誓是怎么一回事?”
唐錦華聞言眉頭一皺,長嘆一聲后緩緩講道:“當(dāng)初你出事之后,安陽城內(nèi)流言四起,有人惡言相對,說你是讓韶兒克死的,也有人冷嘲熱諷,說婚約已定,即便是作廢也沒人再敢娶她......但她只做了一件事便叫所有人都閉上了嘴?!?p> “她頂著流言蜚語和所有人異樣的目光,穿著嫁衣去了步侯府,在靈堂前歃血立誓,婚約不廢,今生今世不論生死都是步府的人。她還說待事情解決之后便會去找你,不讓你在那里孤單...我母親聽了這話幾乎小半年都陪著她睡,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步臨風(fēng)握拳僵立,一陣氣促胸悶,他的心似乎被扯了一下,那種痛比他身負重傷瀕臨生死時還要痛入骨髓,但他心里清楚,當(dāng)時鳳韶的心痛,遠比這要更痛上千分。
回神后步臨風(fēng)走上前拉起鳳韶,柔聲說道:“這里風(fēng)大,我送你回去?!?p> 尹念朝見她臉色是不大好,亦附和道:“是啊,反正一會也沒什么事了,那些官眷都準備散席了。讓璟王殿下送你回去,我和你大哥等到最后都結(jié)束了再回去。”
步臨風(fēng)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后抱她起身,鳳韶點頭示意,跟著步臨風(fēng)離開。
二人路過長廊時,聽到聲響,步臨風(fēng)下意識的拉住她,二人躲在拐角處,他伸出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納蘭召!都到南黎了你為什么還躲著我!”鳳韶聽聲音像靈歆公主,而對方叫的人正是西涼的納蘭召將軍,鳳韶連忙仔細去聽。
“納蘭召,你究竟還要躲我到什么時候?我的心意你到底幾時能懂?”步臨風(fēng)的神情還是往常那般似笑非笑,而鳳韶卻是瞪大了眼睛,一副震驚之態(tài)。
如果她沒猜錯,那么靈歆公主是喜歡納蘭召的,可靈歆公主才比她大個三四歲,而納蘭召將軍應(yīng)該是和父親差不多一輩的人,他們二人之間相差那么多歲,怎么會……
“公主如此尊貴,不是末將這等可以接近的。”
“什么尊貴?什么不能接近?那你為什么一開始對我那么好,為什么一直護著我?”
“保護公主是末將的本分。”
說話的女子竟抽泣起來,她泣聲道:“你能不能別說那些沒用的繁文縟節(jié)??!你別再拿各種各樣的借口搪塞我了,納蘭召,你只需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你若還是推開我,我回去就應(yīng)了和親,嫁到北越去,省著你看見我心煩!”
“臣...是不能喜歡。”鳳韶屏息去聽,哪怕相隔很遠,她也能聽出納蘭召語氣中的無可奈何。
“為什么不能?!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什么都可以克服的!”
沉默了許久,步臨風(fēng)微微伸出頭去望,環(huán)視見空無一人才放心道:“應(yīng)該是走了?!?p> 鳳韶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步臨風(fēng)低頭去看,只見鳳韶正在發(fā)呆。他笑問道:“怎么了?”
綠樹蔚然,相互交錯著枝蔓,落日暖陽透過錯落的樹葉間灑下金輝漫漫,光束點點照映在鳳韶的臉龐上。
鳳韶抬起頭,認真的說道:“靈歆公主說的對,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什么都可以克服。你答應(yīng)我,以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許再拋下我了?!?p> “我答應(yīng)你?!闭Z罷,步臨風(fēng)挽起鳳韶的衣袖,在腕間斑駁的傷痕之上有一道深長的刀疤,他輕輕地一下一下的撫著那處,仿佛每一下觸碰都會感受到她當(dāng)時的痛楚。
步臨風(fēng)心緒稍定后從袖口處拿出一把匕首,動作利落的在自己手腕上劃下一記,隨后用雙指沾血抹在唇間。
“你干嘛呀!”鳳韶見狀驚呼道。
步臨風(fēng)顫聲道:“我步臨風(fēng)在此歃血立誓,此生若有負鳳韶,便叫我萬劫不復(fù)、不得好死?!?p> 鳳韶紅著眼眶,若有所思的問道:“你說…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嗎?”
步臨風(fēng)緊緊牽著她的手,含情脈脈的對上她的目光,輕聲應(yīng)道:“一輩子太久,只爭朝夕?!?p> …
是夜,明粹宮。
靈嬪端坐在桌案前,殿內(nèi)空蕩的沒有一個宮婢在守,靈嬪耐心的挑著火燭。一個人影悄悄靠近她,他極其體貼側(cè)過臉,手輕輕拂過她白嫩的臉頰,姿勢既不輕佻,也很親密。靈嬪觸電般蜷縮著肩膀,恰似依偎他。
“這群奴才做什么吃的,沒有一個人在這伺候著?!?p> 靈嬪傾身媚笑,笑意漾在眉梢,平生風(fēng)骨妖嬈,也皆在眼角。她開口道:“若是他們都在,恒王殿下怎么來?”
恒王捏著她的下巴,讓她轉(zhuǎn)頭面向他,當(dāng)他對上她深情款款的目光,仿佛蓄滿這世上最溫柔的日月,最動人的水泊,使人迷失,使人沉醉,使人抵抗不了那份魔力。
他為了清醒理智,松開她自顧坐到桌案的一邊。靈嬪千嬌百媚伏在桌案上,距離他不過很短的距離,恒王隱忍著舌尖舔過門牙,她發(fā)出清鈴般的笑聲,聲音輕靈嬌媚,說著:“你多久沒來我這兒了。”
恒王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從她傾瀉的青絲上拿起一縷放在鼻尖輕嗅,一陣淡淡的甜香撲面而來。他回道:“最近兩國使臣前來,我忙的很,你看,我忙完了第一時間就來你這了?!?p> 靈嬪端起身,笑而不語,開始斟茶,邊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他要殺你?!?p> 恒王先是一愣,待他反應(yīng)過來后不敢置信的問道:“什么?”
“他要殺你。”她收起萬般嫵媚,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的肅定。
恒王瞇了瞇眼,呼吸聲都很淺,似乎陷入深思。靈嬪勾起唇角,繼續(xù)說著:“白樓的人已經(jīng)入城了?!?p> “你從哪里聽說?”
靈嬪摸了摸耳朵上的珠墜,講道:“自然是偷偷聽見的。皇上身邊有個暗衛(wèi),好像叫阿青,你知道嗎?”
恒王頓了頓,而后點點頭,她接著道:“這件事皇上只讓他去做的?!?p> 別說靈嬪了,就連皇后都不知暗衛(wèi)的存在,他也是收買了父皇身邊的首侍才知道的。恒王的眉梢挑了挑,語氣涼薄幾分,問道:“我是他的兒子,他怎么可能會要殺我?”
“你貪污受賄也就罷了,都膽大到在鹽業(yè)上動手腳,都危害到了他和國家的利益,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皇上最忌憚的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況且,他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p> 恒王笑容戛然而止,她看出來他半信半疑,他對她其實防備很深,不論這份情感有多難以割舍,在他心里她只是個棋子和玩物罷了,和他的東宮之位相比,她還不是說棄就棄的。
但起碼他還是動搖了。
靈嬪掩唇打了個哈欠,道:“信不信由你,他已經(jīng)對你起了殺機,而且他會把你的死想法子扣給北越人,借此機會便有理由阻止唐錦韶出嫁,還可以在邊境國事上有一個把柄。你沒了,不是沒有人可以登上東宮太子之位,你的一條命去換他的千秋基業(yè)穩(wěn)定,值?!?p> 語罷,她一口氣吹滅了案上的燭火,他思量片刻后起身離開,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在黑暗中靜靜地聽著自己喘氣的聲音,很久之后才壓抑回心底的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