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九：母女

　　克里斯汀兒時最喜歡欣賞卡梅洛特夏日的晴空，沉醉于濕潤的空氣，甚至咸腥的海風都能讓小公主猛吸一口氣。然而，當卡梅洛特變成一個對她而言的傷心之地后，如果再有人問“你最喜歡的地方是哪里？”這樣的問題，那克里斯汀一定會回答——

　　“哈默爾恩?！笨死锼雇∵@樣回答母親的提問。

　　狄奧多拉一行人在卡梅洛特只停留到皇室一系列的圣誕慶祝活動結束之后，轉過年來就回到了哈默爾恩。新年新氣象，哈默爾恩整個籠罩在圣誕余韻和新年交織的慶祝氣氛中，忙碌了一整年的狄奧多拉終于有時間和愛女相伴。比如只是她們兩個人坐在新年新雪后的哈默爾恩鄉(xiāng)間城堡花園里，喝個茶之類的。畢竟處在南邊的卡梅洛特是見不到雪的，不僅見不到雪，一月份，卡梅洛特還踩在盛夏的尾巴上。

　　“為什么，卡梅洛特不好嗎？”狄奧多拉邊問邊拿起置物架上的掃雪刷，輕輕拂去小圓桌上的一層落雪。

　　“卡梅洛特，太鬧騰了?！笨死锼雇“櫭嫉馈?p>　　“不是因為阿爾費雷德夫婦？”狄奧多拉如何不知道女兒那點小心思。

　　“媽媽！”克里斯汀對這個話題很抗拒。

　　“克里斯，有一件事你要記住，你是阿爾費雷德的女兒是不可抗拒的事實。”狄奧多拉強調道。

　　“媽媽最近怎么，在卡梅洛特的時候也是……，和他們很和睦的樣子?！笨死锼雇】吹見W多拉開始擺弄茶壺開水，很有眼色地起身去拿茶葉。

　　金家族并不是一個在禮儀啊、生活啊之類的地方很講究的家族，不會喝個下午茶就擺八九種茶葉在置物架上，所以克里斯汀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個打眼的盒子。

　　狄奧多拉不會亂花錢，更妄談奢侈，即使是當皇后的那段時期她的消費標準都當?shù)蒙弦痪洹肮?jié)儉”的評價。因為文化差異，周國皇室在這方面就是另一副面貌了。雖然炎傾本人也不是一個浪費的人，但是周國對所謂“皇家威嚴”、“天家風范”是很看重的，而且內藏庫僅供炎氏母女兩人使用，所以能花錢的地方絕不會手軟。

　　僅僅是兩個茶葉盒就可以充分反映區(qū)別。那個屬于克里斯汀的花茶茶葉盒是簡約的合金材質，方形制式沒什么特別值得說的地方，點睛之筆亦不很引人注意——左上角出自名家之手的藤蔓玫瑰浮雕。

　　炎傾不吝惜茶葉，那更不會吝惜盒子，所以她送禮就是連盒帶茶皆是精品。但是刻有“歃血盟炎”圖案的銀嵌盒就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的了，加上盒蓋上按北斗七星陣排列的七顆岫玉上品——河磨玉，更是非凡。這是亞歷山大皇后二十歲整壽時收到的生日禮物。

　　克里斯汀知道“歃血盟炎”是指周太祖炎簡與天下諸侯盟誓后稱帝的舊事。她一邊回想一邊小心地用取茶匙取出適量的“碧澗明月”放進茶壺，她和狄奧多拉在泡茶這種事情上都享受親力親為的快樂。

　　“不是我和他們表現(xiàn)得和睦，而是本身就沒有必要刻意去回避什么?！痹谒膿v茶葉的時候，狄奧多拉已經準備好了開水。

　　“您看到他們的時候不會覺得憤怒嗎？”克里斯汀不忿。

　　“理虧的人又不是我?！钡見W多拉說，“小心點，讓你傾姨知道咱們這么褻瀆‘碧澗明月’她不知要怎么心疼呢?！?p>　　“您是故意表現(xiàn)成不在乎的樣子好讓他們自己不好意思？”克里斯汀聞言，端茶壺的動作都放輕了不少，“怎么叫‘褻瀆’？”

　　“那你可想多了，阿爾費雷德絕對不會因為他做過的任何事而感到不好意思?！钡見W多拉回答，“當然是‘褻瀆’，你傾姨他們那里，喝茶講究一大堆，比如綠茶，喝之前還要焚香，喝的時候又是好幾沖好幾泡，我第一次訪問周國的時候幾十分鐘才喝上一口茶?！?p>　　說話間，克里斯汀的花茶已經泡好，她喜滋滋地把侍女事先準備好的茶點盤拉近自己一邊，又轉身倒茶。

　　“那您可真是豁達?！笨死锼雇∴狡鹱?，拿過茶點盤里一枚精致的小蛋糕向上一拋，張開嘴“嗷嗚”吞下，“干嘛要那么麻煩？”

　　“茶文化是周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一，茶藝排在君子六藝之后，有‘隱藝’、‘第七藝（1）’之稱，你傾姨精于此道，我是不行啦，完全搞不懂?！钡見W多拉也拿了一枚小蛋糕，咬過一半又放下，“像是我們邊吃蛋糕邊喝茶，瓷器和銀器雜著用，無視一切茶藝該有的順序，她看到絕對要念叨?！?p>　　“我就覺得不管什么茶，綠茶紅茶都好苦，不加牛奶糖精根本喝不下。”然后就端起牛奶壺豪邁的“沖倒”進茶杯。

　　“你還小嘛?！钡見W多拉笑道，然后突然反應過來，“好啊，都會算計你媽媽了?！?p>　　“.......什么？”克里斯汀抖了個機靈。

　　“轉移話題，光顧聊喝茶了，本來咱們不是在說阿爾費雷德的問題嗎？”狄奧多拉不打算放過女兒。

　　“媽媽，我......”

　　“心里有結，解不開？”

　　“嗯，他是我爸爸，既然這樣就該為我著想吧，你們離婚我的立場本來就尷尬，他，他還用我威脅您。”克里斯汀抿緊嘴唇，泫然欲泣。

　　“克里斯，阿爾費雷德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丈夫，這是我作為他妻子的直觀感受，不，應該說是不合格?！钡見W多拉正色道，“我現(xiàn)在都難以想象，當時為什么就無視他那一大堆情婦，無視他根本沒有時間陪我，固執(zhí)地以為可以從他那里獲得體貼和愛護?！?p>　　“那您還......”

　　“作為父親，他比做丈夫好上一點，也就那么一點吧，你說得對，他都拿你威脅我了?！钡見W多拉不管女兒如何反應繼續(xù)說道。

　　“我為什么是他的女兒?。　笨死锼雇∨可献雷?，糯糯地說。

　　“因為你就是他的女兒，而且應該為此感到驕傲。”狄奧多拉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

　　“為什么呀！”克里斯汀還來不及哭，眼淚就被母親的驚世駭俗之言給嚇了回去。

　　“因為你的父親是一個好皇帝。”狄奧多拉說，“我以前不懂什么‘稅制改革’，或者跟凱麥忒的聯(lián)盟，但是這幾年關注點發(fā)生變化之后，阿格萊塔也給我說了很多，康斯坦斯（炎傾）的來信也總提這些?！?p>　　狄奧多拉站起來，走到克里斯汀身邊，俯下身使自己的視線和抬起頭的克里斯汀平齊。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說：

　　“阿爾費雷德一世是一個偉大的君主，成為他的妻子是我人生最大的不幸，但是生為他的子民，我何其有幸。”

　　“什么啊……，就為了這個我就該原諒他這么當爸爸么？我什么也沒有得到啊！”克里斯汀還不到明白父親的偉大之處的年齡，母親的話反而讓她覺得這所謂的“偉大”讓她作為女兒的利益受到了損傷。

　　是了，即使在婚變之前，阿爾費雷德給女兒的關懷也不夠?？死锼雇】梢韵蛩笏械囊磺?，卻不能把他從政務和會議中奪回來哪怕半小時。他們生為父女，一周也許只能見一次面，克里斯汀會對她最討厭的各種喧鬧的舞會晚宴產生期待，那僅僅是因為可以和爸爸見面，可以遠遠和致辭的皇帝打個照面。

　　“你可以向阿爾費雷德要求一切，卻不能要求關懷。我以前就是失算在這里，我曾經有近十年的時間在這個全亞歷山大的皇帝身上祈求愛情，現(xiàn)在想來真是荒謬，浪費我最好的青春年華去追逐不可能達成的目標?！钡見W多拉自嘲道，女兒的疑問，她感同身受，“雖然我因此獲得了成長吧?！?p>　　“所以我才……”

　　“克里斯，你沒搞清楚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毫無芥蒂地把阿爾費雷德當成模范父親去愛戴，我是要你不要和他保持距離。”狄奧多拉苦口婆心，“我從他身上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我可以離開他。但是你不行，血濃于水，你和他要比我們親近得多?！?p>　　“為什么非要和我討厭的人來往！”克里斯汀怒吼，她其實不見得真的討厭阿爾費雷德，但是氣頭上的小姑娘沒有什么話是說不出來的。

　　“為了你的將來吧，如果你不想用真心去追逐他不現(xiàn)實的父愛，那就不用?！钡見W多拉狠狠心，是克里斯汀自己要求參與到這些事里的，那她就要教會她生存之道，不能讓她重蹈覆轍。

　　“他不近人情，但又不是機器人，所以他肯定因為不能像一般的父親那樣對待你而心存愧疚，為和我離婚把你變成私生女而愧疚，不然他也不會千方百計地保住你的公主身份。所以啊，克里斯，那你就要緊緊抓住這一點，讓他記住有你這么個女兒，一個他深深虧欠的女兒。”

　　“那不是......利用么？”通用歷419年新年，克里斯汀·彭德拉根即將年滿十二歲，她肯定是不如威廉里奧十歲時能一曲《天佑公主》藝驚四座，從母親超快的語速中剝離出她的本意卻不困難。

　　“是的，沒錯，是的?！钡見W多拉點頭?！翱死锼?，我最痛苦莫過于人生被他人操控，婚姻不能自主，你一定不能像我一樣。你至少要和自己心儀的對象相伴終生。這很困難，阿爾費雷德不會放過你的婚姻，這是他最好的政治籌碼之一?！?p>　　狄奧多拉大喘氣：“但是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對你的這份愧疚感，利用這份愧疚感，不說主宰自己的命運，至少要讓他不成為你追逐幸福的障礙?！?p>　　“媽媽，您以前不是這么想的吧?！笨死锼雇∮浀眯r候狄奧多拉有多熱衷于自己和威廉里奧的婚事。

　　“我以前希望你可以成為亞歷山大的皇后，威廉里奧可以照顧你，同時金的榮耀也可以延續(xù)。”狄奧多拉看向女兒的眼神飽含慈愛與擔憂，還有些許歉疚，“但是現(xiàn)在金家族的復興是我一手締造的，我也不希望你好不容易遠離卡梅洛特，又必須回到那個牢籠里去?！?p>　　克里斯汀終于哭出來了，她擁有一個多么差勁的父親就有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母親。狄奧多拉終于拋棄了一切在她身上的算計，衷心希望她獲得幸福，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事情。

　　“媽——”

　　克里斯汀撲進狄奧多拉的懷里，動作幅度太大，帶翻了她的花茶茶杯和牛奶壺。茶杯落入草叢沒有發(fā)出破碎的聲響，牛奶壺打翻在茶點盤里，暈濕了一大片。但是無所謂，這些都無所謂，她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嗎？她就只想像這樣抱著自己的母親，直到地久天長。

　　狄奧多拉也盡力回應著女兒的擁抱，享受著難得可以肆意流露感情的瞬間，這一刻，她們是天下最幸福的母親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