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西悔的腸子都青了。
本來想找這老者問個路。
這么奇怪的地方出來一個人，本來連問路都應該保持警惕。
可他還是問了。
至于現(xiàn)在為何會坐在對面隨老者對弈。
他更忘了。
牟西抬頭瞧著老者的面容，中間也好似隔著一層面紗。似云似錦，叫他看不透。
牟西思忖良久，在右下角置一黑子。老者衣袖飄動，伸出一只枯槁的手。牟西覺得眼前一亮！那手如游蛇般靠近棋盒，二指夾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叭！”一聲脆響，棋子落于棋盤中央。牟西大驚：這全不是常規(guī)下法！哪有第一著占天元位置的？他茫然瞧著面前這老者，心道：“這究竟是什么人！”
“汝不必分神，落子無悔之?！?p> 聲音綿綿軟軟如病中吟，比女子更細弱;但又帶著仙氣，雖在對面，仿佛從高遠處傳來，隱隱約約卻字字清晰。這聲音令人深感神秘，暗嘆今日有了奇遇。
“叭”牟西于右下再落一子。老者便緊隨其后，落子如飛，大有料敵機先之勢。
牟西下棋向來快準狠，有仗不打從不放手。他如同大將，正指揮大軍攻占敵城。
此刻，右下角燃起的戰(zhàn)火越燒越旺，廝殺極慘烈。大軍不顧一切地朝著城墻縫隙沖撞，以期打開突破口。白棋又落一子，城中蔓出皚皚煙霧化作涓涓細流，悄悄地在黑縫中流淌，又往黑棋的右下角滲透。
一時之間，煙霧彌漫。大軍一時又失了方向，牟西額上沁出一層汗珠，心中狂呼：“來吧！拼吧！”義無反顧地奔向命運的決戰(zhàn)場——左上角。
第九十七手，牟西黑棋下出妙手！原本滲透大軍的白煙，過眼即逝。
牟西突然雙目瞪圓，急汗如豆。棋盤上，揮散煙霧才看出原本該是攻城的大軍竟陷進城中。黑棋仿佛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咬不開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圍。
棋牌上黑棋敗色漸濃。
……
谷中原有大霧。
大霧散去。
蚯蚓們不知為何亢奮起來，在泥土里上下游動，使空氣中漂浮著土腥氣。
“砰！”
秋奇猛地從天上落下，他只覺自己的胃在收縮，隨即踉蹌幾步就彎腰跪在草叢上。
他不停地嘔吐，連膽汁都似已吐出。
“噦！噦！—噦！”
聲聲陣陣。
一路被吹來速度實在太快了。
好一會兒，秋奇才起身查看。
這里居然是白天！
這山谷和別處雅致景色到?jīng)]什么兩樣，都是：有山，有水，有樹林。
所以，他看到遠處石山上隱約顯出人影便提劍走了過去。
“難道大仙有兩個？”
秋奇愣在石臺不遠，心下想著。也瞧得清楚，石臺上坐著兩個人。
這兩人赫然都是近百歲的老人！
……
牟西瞧見那老者又伸出那只枯槁的手，等等！這手怎么是從自己衣袖伸出來的，原來這只枯槁的老手是自己伸出來的。
二指顫顫巍巍的拈顆黑子放在棋盤。
順勢捋了捋胡子。
對，胡子也是自己的。
除此之外，他的眼睛看著棋盤有重影，再沒聽到落子時的“叭”“叭”聲。至于鼻子，其實這附近也沒什么東西在發(fā)散氣味，鼻子好像就從來沒有過似的。
是的。從來就沒有過，就像他的嘴。嘴里全是忘了何時脫落的牙齒，如果不是現(xiàn)在都把牙齒含在嘴里。那他可能也要認為自己從來就沒有過嘴。
后知后覺的牟西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很老很老。
但他不在意。
就像因急事而趕路的人是不會在意落于肩上的一片秋葉。
不同的是，落在牟西肩上的秋葉能砸死他，對他是致命的。
牟西已連下了幾十手，才注意到對面的老者早就不再落子。
老者早就贏了，在看著他，很平和的看。
“是什么時候?！蹦参鏖_始回憶往事，他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輸?shù)摹?p> “很久了吧，記不清了。應該是年輕的時候，后來的記憶就沒有那么清晰……”牟西感覺腦袋很沉，一下子栽倒在棋盤上。
精神靈魂和身體，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飄散在風里。
閉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肩上那片秋葉。
秋奇瞧著石山上愣神，不知道該說什么。反復思索還是覺得很怪。
秋奇開始往后挪動，他打算再觀察一下。
他向后挪了三步就又跪下，這回是被驚住了。老者抬著頭捋胡須的手握的緊緊的，胡子也抓地緊緊的。蒼老的臉上本就布滿皺紋，現(xiàn)在臉上也一定存在幾道或震怒或不解的皺紋。
秋奇記得，從小就記得?；蛘哒f全天下人都記得，全天下人從小就記得。
那顆星星，眼前這顆東邊天空的星星?？粗切谴笮?，卻有滿月那么亮。上一次亮是三百三十四年前，今日這一亮就代表著記錄了三百多年的舊門歷已經(jīng)過去，新門歷從今時今日開始了。
“啟明一亮，門神也要現(xiàn)世了！”秋奇如是想著。
等秋奇再注意石山，他發(fā)現(xiàn)趴在棋盤上那老頭全身都在輝映星星的光彩。
……
光芒減淡，牟西方才起身。他感覺自己睡了百年，柔完眼睛瞧著自己的手，手已不再枯槁了，手映在棋盤上的影子也和手一樣。
但也不白嫩。畢竟，少年郎的手少有白嫩的。
他的現(xiàn)在未來和過去，像從未改變過一樣。
牟西回頭看著那星星。
老者道:“這是啟明星，不過沒從前亮了?！?p> 牟西道：“這星星位置奇特，這一位置上從未見有星星亮過?！?p> 老者道：“那便好好看看，你今后一生再沒機會瞧見了。”
牟西笑道：“星星先不論，晚輩這一生是不會再與老先生下棋了?！边@倒是他醒來知道的和得到的唯一一個教訓。
“哈哈哈哈哈。”老者聽完倒是應聲大笑。這一笑仿佛也年輕好多歲。
笑聲在山谷回響，直到老者身形消散谷中才漸次寂靜。
……
“你是誰？”牟西居高臨下問這個在石山下打量自己的男子。這是牟西見到秋奇說的第一句話。
秋奇摸了下臉上傷疤正待開口。
“這人臉上的疤……”牟西正想著。
便突起大霧，只一眨眼間兩人眼前就只有了霧。一伸手，竟連五指也瞧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