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佰三十四回 用心

　　武秀云徑直問道：“那周天一救了你，你為何卻不返回家中，反而到此地來了？”

　　江汭眼神中現(xiàn)出哀傷而喜悅的色彩，道：“哪里還有家？我父母在江家集別劫之日，便死在了黃河門弟子的手中！我看得清楚，那人身上繡著錦鯉！莫說周大俠奪了黃河門的幾處大寨，便是殺光黃河門人，也無一個(gè)無辜！那日周大俠救下我等，逃脫了數(shù)名賊子，而他自己還有大事要辦。周大俠若就地放了我等，我等也難免再次被金龍教劫去。見我等不少人都收了傷，他只得將我等帶到紅葉寺先行安頓，待他大事辦妥，回到紅葉寺安排手下將我等遣散。但是......”

　　武秀云催道：“不要吞吞吐吐！”

　　江汭神色剛毅起來，眼中帶著笑意道：“但是我已沒了家，無處可去。而周天一周大俠，乃是百戰(zhàn)英雄，可是身世坎坷。他雖然四十歲不到，身上那種歷經(jīng)磨難的滄桑，實(shí)在令人心疼！我便央求周大俠讓我留下照顧于他。他卻再三拒絕。所幸鐘麟大哥執(zhí)言相勸，周大俠才答應(yīng)我跟隨百余名弟子，來到貴府上，命我協(xié)助照顧受傷的鐵槍門弟子?！?p>　　武秀云瞪大了雙眼，急道：“我父親豈會(huì)同意周天一到此？何況一百余人！”

　　江汭同時(shí)也圓睜雙目道：“豈止一百一人？鐵槍門分散各地的弟子，又陸續(xù)來了四五十人。鐘麟大哥的屬眾，銳箭寨、巡捕寨、飛魚寨、徹水寨等不少好手，從洞庭湖陸續(xù)逃出，匯聚于此，多達(dá)二百余眾。武大員外，非但同意，且極為熱情，將這些英雄好漢，秘密藏在木場(chǎng)里。”

　　武秀云疑竇叢生，她實(shí)在想不出父親為何如此，直到她聽到江汭下面的話。

　　江汭道：“你父親本身便是鐵槍門的弟子！更是周天一的師兄！再說，像周大俠這樣的英雄，若是我，便是為其拼死，我亦心甘情愿！”

　　言及此，江汭又幽幽道：“只是他曾言道鐵槍門如今艱難，極有兇險(xiǎn)，不愿我追隨鐵槍門。他又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此時(shí)武秀云陡然變色，抽出配劍來，橫在江汭脖頸，斥道：“你一個(gè)洗衣做飯的村女，僅跟隨周天一時(shí)間甚短，如何卻知道如此之多？”

　　江汭毫無懼色，反而譏諷道：“凡是逃不過用心兩字！我既已矢志追隨周大俠，他便是打我罵我，要?dú)⑽遥叶紵o悔！自然他的一切我都會(huì)留心！很多事即便我知曉了，也會(huì)為了他壓在心底！更何況周大哥待人以誠，頂天立地！恐怕你武小姐聽不得我說之話！”

　　武秀云一時(shí)竟無語，心道這江汭定是為周天一所救后，癡迷于他。此關(guān)于周天一的一切，哪怕是周天一自己從未告訴江汭，她也處處用心。武秀云想起自己當(dāng)年寧死要嫁給陳裕，自認(rèn)絕無后悔，可是現(xiàn)在呢？

　　只聽江汭更加嘲弄道：“我方才聽說你周大俠已連奪三寨，自然我所說之事，也無可保密一處了。更何況，我偏是要故意說與你聽！”

　　武秀云手中劍開始有些顫抖，道：“為何要說與我聽？”

　　江汭悠悠道：“因?yàn)樵谀悴忍の抑H，我見你紅袍之下長衣上竟繡了三條金鯉！我便斷定周大俠昨夜定然功成！只是不曾想竟能連奪黃河門三座大寨！”

　　武秀云大奇，手中劍逼仄迫頸道：“又是為何？”

　　江汭直言：“我剛到這木場(chǎng)，不知武家底細(xì)！雖然見武員外對(duì)周大俠極為熱情，但深恐周大俠無戒備之心，便時(shí)刻盯著武家木場(chǎng)的人。我每日從早上開始，幫著杜媽媽洗衣做飯，又幫著武員外的徒弟收拾器械，幫著你那兄弟武亮擦拭銀槍，甚至每日幫武亮洗一遍他心愛的白龍駒！我還幫著工人碼摞木料。我還知道這間房子，便是你武小姐的閨房！我還知道武員外，時(shí)不時(shí)便來將這房間親自打掃一番！有一次我還聽到武員外在這房中嘆息，并大罵黃河門！”

　　武秀云對(duì)著這個(gè)極為用心的女子，竟多少有了些刮目相看，甚至于恐懼，道：“你怎知我真的便是武秀云？”

　　江汭道：“大家同是女人，這點(diǎn)還猜不到么？武亮養(yǎng)的那條黑犬，極是護(hù)家，卻竟不咬你。除了你武家小姐，誰肯在此房間中睹物傷情，放聲大哭？”

　　武秀云問：“你又為何知道周天一必定成功？難道不是我告訴你的么？”

　　江汭道：“聽說武家小姐外嫁，卻無人敢說嫁到了那里。那我猜想嫁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家，否則哪個(gè)娘家不肯炫耀自家姑爺兒呢？看到你里襯衣服上繡的鯉魚，我便猜到你定是嫁給了黃河門的賊子！否則武員外又豈會(huì)如此恨黃河門？你今天回到這里之時(shí)，我便在暗處瞧著。見你神情恍惚，繼而又在閨房中大哭。若是在夫家受了委屈，自然是不會(huì)偏偏今日回轉(zhuǎn)來。那定是你父親帶著周大俠攻破黃河門的某處大寨，被黃河門知曉乃你父所為，令你在黃河門無法容身！”

　　武秀云心驚道：“這江汭年齡不大，卻心思縝密。所猜竟大致不差?！彪S即反問道：“那你既已知我是武家小姐，為何還要持棒襲我？”

　　江汭道：“周大帥既率眾去謀大事，這院中就剩些老弱傷殘。我只道你是陌生之人，我豈肯為了自己的妄自揣測(cè)，不為周大帥奮力看護(hù)后方？故此便想將你擊倒再說?！?p>　　武秀云冷笑一聲：“好一個(gè)用心的奴才！你不怕我殺了你？”

　　江汭道：“你來此，若是不利于周大俠，那我為周大俠而死，死而無憾?！?p>　　武秀云隨即收了劍，道：“你倒真是為了那周天一竭盡心力！”此時(shí)她已聽到木場(chǎng)外有人馬之聲，便持劍而立，盯著木場(chǎng)大門。

　　天色漸晚，只見有七八名漢子，架著兩輛馬車徑直入了木場(chǎng)。

　　馬車本是昨夜前去燕王寨送巨木的馬車。

　　駕車之人本是武天恭手下的家丁弟子，而如今皆入了鐵槍門。

　　那馬車托板之上，卻橫躺著一二十名受傷之人。

　　人和馬，皆是從燕王寨一夜大戰(zhàn)之后，周天一著人護(hù)送傷員回來將養(yǎng)。

　　早有家丁弟子認(rèn)出武秀云，只上前冷冰冰喚了一聲：“小姐回來啦。”隨即便熱情地沖著江汭喊道：“江家妹子，速來幫忙！不少兄弟昨夜受了傷！”

　　武秀云突然覺得自己，此時(shí)竟像個(gè)外人，而這江汭偏成了主人家一般。

　　她奔上前去，握住一名家丁的雙臂，搖動(dòng)道：“宋兄弟，我父兄現(xiàn)在何處？”

　　那姓宋的漢子掙脫武秀云的手，冷冷道：“師父與周掌門，如今與黃河門交戰(zhàn)，你我各為一方，水火不容！你偏回來作甚？”

　　武秀云道：“我一早便在龍門總壇聽聞，父親他們，昨夜奪了燕王寨，攻下河曲部。路上又聽聞今早周天一已取下鯉魚堂大寨！我回來，便是......便是掛念父親。我只是想回來看看而已?！?p>　　宋姓漢子哈哈大笑道：“周掌門果然英勇！天佑我鐵槍門！這些年來，受夠了被官府和胡虜欺辱！我等窩在這木場(chǎng)之中，總算出了口鳥氣！”

　　宋姓漢子沖著武秀云道：“小姐！你既已道聽周掌門占了鯉魚堂，為何不去鯉魚堂尋他？從今以后，我等聽命于周掌門！黃河門這些年來，壞事做盡，惡貫滿盈！你已與師父恩斷義絕，離家出走，偏要嫁給那黃河門陳裕，令師父一夜之間蒼老許多！今日念在昔日情份，我不與你為難！你好生去吧。此地容不得你這黃河門之人！”

　　武秀云面色紅白交替，愧疚難當(dāng)，自己的家里，竟再也容不下自己了。

　　此時(shí)她盯著江汭正從轅上解下的馬兒，心下一橫，飛身上前，奪過韁繩，一腳踢開江汭，縱身上馬，揚(yáng)鞭而去。

　　宋姓漢子看得清楚，揚(yáng)鞭之際，武秀云的眼中灑下兩行清淚。

　　而宋姓漢子眼角也有些濕潤，因?yàn)樽约簭男”闩c武秀云朝夕相處，師父曾有意將武秀云許配于自己。

　　他掩住自己的悲傷，偏偏剛才狠下心來，對(duì)她說了那許多的絕情的話。

　　可是天終不遂人愿，世事總是這般捉弄人。很多看似即將水到渠成的事，往往結(jié)局離譜到出人意料，而這種離譜又突兀的如此順理成章。

　　武秀云打馬而去，就像她方才潛意識(shí)的回到自家木場(chǎng)一般，現(xiàn)在她又奔著鯉魚堂而去。

　　她不知道為什么，她只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極為渴望再見到自己父兄。

　　或許她便如那江汭一般，為了周天一赴死亦可。

　　而她武秀云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能否為了陳裕真的去死，但她總還是要去尋求解救陳裕的那點(diǎn)微末的希望。

　　馬兒奔馳良久，夜色籠蓋四野，她不停不歇，這些道路她即使在夜色之中也極為熟稔，更何況天上還有許多星光。

　　漆黑的夜，總有些星光，便宛如這世事，總給予人無盡的未知和無助，卻仍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明和希望。

　　就為了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明和希望，人便要去竭盡全力去掙扎尋求。

　　夜半時(shí)分，她漸漸看到了燈光。

　　老龍灣側(cè)畔鯉魚堂大寨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