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佰二十回 易容
馬兒奮蹄,越走越近,已然燈火耀眼,已然聽得見人聲鼎沸。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一多,便總有些粗獷的漢子。有了粗獷的漢子,便少不了飲酒。飲酒便少不了斗酒喝醉。喝醉了,便少不了感慨激昂高聲闊論。高聲闊論,自然會引得那些本不喜張揚之人忍不住爭辯。于是便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徐良在馬上已聽到了紅杈崗有不少漢子在大聲喧嘩。
而蔣平通過說話之語聲,至少已分辨出四個人的身份。
今日已然是龍虎風云會召開的第三天了,他要想了解龍虎風云會的情況,自然便順著聲音,進了最熱鬧的酒肆。
最熱鬧的所在,便是紅杈崗最大的酒樓飯鋪---接云樓。
而蔣平分辨出身份的四人剛好都在接云樓里,正豪飲暢論。
早有門前知客迎上來,訕訕道:“這位爺,今天實在不好意思!確實客滿了,里面連個下腳之地都快沒了。別委屈了您。您看是否換一家?前面路口的英雄居,也是個大鋪子,您要不去那邊瞧瞧?”
店家逐客,徐良正失望之際,蔣平卻沖著店家小眼睛一瞪,一抖官衣,左手亮出四品將軍印綬,右手亮出龍邊信票,罵一聲:“瞎了你的眼!爺兒們便要在這店里喝酒,是瞧得起你這荒村野店!”隨即將韁繩丟給店家,喝一聲:“好生喂馬,上好的草料!餓瘦了軍馬,我砸了你的店!”
言畢,牽著徐良之手,蔣矬子昂著脖頸徑直便進了接云樓,朝著熟人聲音方向?qū)とァ?p> 剛進的店門,徐良猛覺得喧鬧之聲陡然變高。雖一墻之隔,卻比墻外更加熱鬧。
熱鬧是一種令人覺得自己陡然身價變高的虛妄氛圍。
包廂早已沒了,后院偌大的空地上,擺了三十余桌,堪堪擠了有三四百人之多。還有不少人不具有入席資格,站在席側(cè)。其中一桌有一人,身材略微發(fā)福,正端著大碗喝酒,站立當場大呼道:“......實在不曾想到昔日黃山無蟲大師竟還有傳人!今日程溪鶴,程老弟,登臺獻藝。在大擂之上,所演的一套云海掌,實在是令人大開眼界!大開眼界!當年無蟲大師為華夏武林而捐軀,實屬可敬!我等共敬程老弟一盞!”
無蟲大師當年德望甚隆,年齡稍長之人盡皆知之,不少人齊聲附和,共同痛飲,一時間歡聲雷動。
那程溪鶴年齡不過二十出頭,猛然受眾人夸獎,面色一紅,站起身道:“徐三將軍謬贊!承蒙諸位抬愛,無蟲大師乃在下師祖。家?guī)燉U公,諱青林,乃無蟲大師還存世的唯一弟子。但是家?guī)熛騺淼驼{(diào),不愿出頭。我之功夫抵不上無蟲大師當年之萬一。但實不愿無蟲大師之絕藝就此失傳,而令黟山遺憾!我來回敬諸位武林大家!”雖酒量不行,言畢卻一飲而盡。他此時自己肚中卻翻江倒海,可是此情此景,便是為了顯名,焉能不撐住場面?他側(cè)旁做的正是他師父鮑青林,此刻正捻須頷首,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弟子程溪鶴,洋洋有得色。
被程溪鶴稱為徐三將軍的人,喝完酒,便要就勢坐下,矮身就凳之際,卻發(fā)覺不對。屁股沉了甚多,怎地沒有碰到凳子,這人便覺得不妙。猛回首之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凳子早被一個干瘦的矮子搶坐身側(cè),不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四弟!又來搞怪!哈哈哈!”
徐良抬頭一看這人的臉面,急忙噗通跪倒,口喊:“給父親請安!”心中卻納悶兒:“徐老三怎地半年不見瘦了這么多?連聲音也變了!我老爹難得想我念我,見不到我而憔悴了么?”
蔣平卻一把把徐良拉起來,斥道:“哪個是你老子?你瞧清楚啦!”
徐良驚慌失措,一頭霧水,心道:“這不就是我老子么?”
只見蔣平跳上凳子,尖聲尖氣的大聲道:“諸位諸位!諸位俠劍客!諸位老少爺們兒!黃山松鶴門無蟲大師后繼有人,自然可喜可賀!稍等我當親自敬上鮑門長。只是!”說到此,伸手一指那徐三將軍,續(xù)道:“只是這位,恐怕不太對頭吧?”
眾人被蔣平的尖嗓子聲音吸引,有不少人識得蔣平,都知道他喜歡戲謔搞怪,有人便起哄喊道:“蔣四爺,這位不就是你家三哥穿山鼠徐慶徐三爺么?你怎地連自己家人都要使壞!”
蔣平嬉皮笑臉道:“嘻嘻!我來變個戲法,給大家助個酒興!”說完,電光火石之間,伸出干巴細長的右手,便朝著那徐三將軍臉上抹去。
那徐三將軍也不躲閃,眼神反而透出笑意得站立不動。
蔣平從徐三將軍臉上抹過之后,那徐三將軍再回首掃視一下四周,一張黑堂堂的尖瘦臉兒,笑瞇瞇看著眾人。
四周之人正盯著這邊看熱鬧,猛然之間見那徐三將軍突然換了一副面容,絕非鉆山鼠徐慶!
此時有人認出來,哄堂大笑:“黑妖狐智化!”
蔣平站在凳子上,哈哈大笑:“不錯!正是這老騷狐貍!智化的易容術(shù)江湖聞名,不是他還能有誰?”
眾人哄堂大笑,起哄道:“蔣四爺眼兒真尖!也唯有你才能識破!”
蔣平嘻嘻笑了幾聲道:“也不盡然!跟著騷狐貍同桌的幾位,小諸葛沈仲元!云中鶴魏真!他們定然都早已識破!非但不戳穿,還在這兒陪著智化胡鬧。大家伙兒說說,是否該當罰他們喝酒?”
此時,氣氛已被點燃,喝酒之事,越是氣氛到了,起哄的人便越是起勁兒。在座的有不少成名的老劍客,也都被蔣平智化逗得哈哈大笑,紛紛喊道:“該罰該罰!”
蔣平從桌上拎起酒壺,沖著智化道:“騷狐貍,你說你易容術(shù)天下無雙,假扮誰不好,偏偏假扮我家三哥!罰酒一壺!快喝!不喝我就要捏著鼻子灌下去!嘻嘻嘻嘻!”
智化褐色的眼珠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笑呵呵沖著大家道:“我不扮三哥扮誰?扮別人,別人豈不揍我?哈哈!扮你么?就你這小矮個子,站人堆里都只能看見別人屁股,說個話還要站凳子上。我要是扮你,豈不是要鋸下一截腿去!哈哈哈!”
蔣平佯怒,作勢便捏智化鼻子。而智化卻仰起脖子,極為配合得“噸噸噸噸”,竟一氣兒喝完一壺酒。
眾人又是大笑。卻有人大聲道:“要說這親近和睦,果真還算是三俠五義一伙兒兄弟!”
這時有個略顯落魄的高瘦漢子,四十歲不到的年紀,醉醺醺的端著個小酒杯,走到蔣平這一桌兒來道:“幾位英雄好!蔣四爺、智爺、沈莊主、魏道爺!諸位好啊!在下伏牛山腳下桐寨鋪人士,名叫婁山,字世良。久仰諸位江湖上的大名,我來敬諸位一杯酒!聊表仰慕之情!”
徐良此時已然坐在魏真身旁,魏真醫(yī)術(shù)高超,正為徐良檢查傷處,再加上群豪喧嘩,便沒在意有人過來敬酒。徐良則側(cè)視之際,仔細瞧見了這婁世良。只見這婁世良雖然消瘦,卻兩眼放光。
沈仲元則接話道:“喝酒便用大碗,用那三五錢的小盅!不喝不喝!”
魏真見沈仲元既如此說,也不回身,只專注在徐良的傷處,見包扎之處經(jīng)過一天的奔波,已有不少松動之處,便仔細再次進行包扎,以為是沈仲元跟智化等在對拼酒,順口接道:“便是如此!我老道喝酒也從不用小杯!恁地沒豪氣!太過慫包了吧?!?p> 一言既出,那婁世良見別人都不正眼兒瞧自己,覺得自己受了沈仲元魏真等人的輕賤,勃然大怒道:“我好心來敬酒,倒受你等輕賤!三俠五義,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朝廷的狗兒鷹兒罷了!都說你黑妖狐智化易容功夫天下無雙,在我婁世良看來,雕蟲小技而已,不值一提!哼!”言畢,竟擲杯于地,氣呼呼回轉(zhuǎn)本座。
黑妖狐智化聞言,拎著酒壺,跟蔣平兩人走到婁山桌前。智化給自己斟上一碗,端起碗敬道:“這位婁兄,適才我兄弟誤會了婁兄。我這邊來賠罪!”言畢智化將滿滿一碗酒,一飲而盡。
孰料那婁世良此刻反而來了勁道:“我高攀不起三俠五義!我敬酒你等不喝,你過來,我便要喝么?不喝!不喝!”
眼看黑妖狐智化已然氣惱,便要發(fā)作之際,婁世良側(cè)旁一人解圍道:“智兄,莫見怪!世良兄乃是在下好友,他今日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還請智兄蔣兄回座,免的掃了酒興!”
那婁世良分明醉了,此時卻強辭道:“我哪里醉了?怎地這幾位在開封府任職,便要壓人么?”
智化雙眼翻了翻,發(fā)狠道:“你方才言說什么我易容功夫一文不值?我不怪你!我兄弟等人方才對你有誤會,我便來賠禮,你不喝,我也不怪你!不過,你口口聲聲辱我等是鷹犬,那便不行!”
說完智化,瞧了瞧解圍之人道:“哦,原來是中州赫赫有名的神拳太保王興祖王大俠!看在王大俠面上,此番就算了!”
那婁世良酒勁兒上頭,即刻回道:“不看在我興祖兄弟面上,你便怎地?”
智化早已惱了,隨手便一把扯住,舉拳便打。
王興祖急忙探臂而出,格住智化手腕,道:“智大爺!世良兄方才見您易容之術(shù)極為巧妙,而他鉆研的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易容之術(shù)乾坤顛倒和幻影大挪移的功夫,便想與你親近親近。雙方自然是誤會,還是莫傷了和氣罷?!?p> 智化聞聽這婁世良有乾坤顛倒和幻影大挪移的易容功夫,也有心學(xué)習,于是便收了勁兒,正準備回拳之際,那婁世良又道:“哪個想與智化親近?瞧不起人的東西!別人是屬蛤蟆的,眼睛看得是天上!”
智化再忍不住,一把掀翻了酒席,推開王興祖,一腳便蹬在婁世良側(cè)肋。
那婁世良專心鉆研的是易容之術(shù),自身武功卻是極差,被踹出幾步,撞在近身的一名紫面皮的孩童身上,將那孩童壓倒在地。
那被壓的孩童正是王興祖的兒子王順,此番隨著王興祖來到三教堂,便是為了長些見識。。
王興祖見智化打了自己好友,自己兒子也被壓倒,立時便沒了和氣,縱身而上,攔住智化,一拳探出,正擊在智化前胸。
智化不防備王興祖竟向自己動手,被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中一拳,胸口頓時氣為之一凝,宛如被點了穴一般,身體有些僵硬。
蔣平急忙上去相幫,矮身攻擊王興祖下盤,“雨燕拳”的招數(shù),拳腳相加,擊出十余拳,踢出十余腿。這雨燕拳本就是蔣平師門見天雨欲來之際,燕兒低飛掠食的身法所創(chuàng)。此刻空間狹小,人員擁擠,正合場景。王興祖一時被逼退七八步外。
那邊云中鶴魏真和沈仲元瞧見,互道一聲:“鬧一下行了,別真出事了!”便上前相幫。
叔伯輩有事,徐良急忙上前去。
孰料那婁世良此時已經(jīng)起身罵道:“三俠五義,擅長的便是以多欺少!以官壓民!此番便又要挾官威欺負綠林道!”
徐良見事情便是由這婁世良挑起的,縱上前去,一拳打在婁世良嘴上,竟打下二顆牙來。
婁世良登時滿口血流,口中兀自哇哇不休。
徐良見王順此時正從地上爬起來,便有意攙扶一下。孰料那王順一把甩開徐良的手,順勢一掌摑在徐良臉上,口中還大罵:“不給我王家面子!還打傷我父親好友!”。
徐良大罵一聲:“好崽子!用的還是云南的梅花掌法!”話剛說完,便覺著臉上火辣辣的,伸手一摸,干瘦的臉上腫起來四五道肉印兒。
此時院中群豪紛紛閃退四周,廳堂中早已經(jīng)七零八落,狼藉滿地。
徐良斜眼瞧見王興祖抵不過魏真一人,竟抽出大刀砍向魏真,邊看王興祖便罵:“魏老兒!你與我?guī)煾该坊ㄇФ渖n九公,也算是好友!竟不顧昔日情誼,拿了開封府多少好處?便鐵了心的向著朝廷的走狗!我便就是瞧不起官人兒!他等三俠五義本自出身于綠林,如今卻幫著朝廷殘害綠林道,你閃開,與你無關(guān)!”
那云中鶴魏真壓住王興祖手腕道:“我便是為你等勸和,你卻又辱罵我!我便替你師父教訓(xùn)你!”說完撤身之際,抽出皤虹寶劍,只一劍揮出,與王興祖大刀相斫。那皤虹寶劍乃是利刃,王興祖的刀斬在劍刃上之際,魏真一頂上牙膛,暗運內(nèi)力于劍上。
只聽嗆啷啷聲響,王興祖的刀頭已斷,跌落在地。江湖之人酒后鬧騰,本就是尋常之事,多數(shù)人也未必放在心上。
只是徐良卻不知,此一番小事兒,所引發(fā)的后續(xù)事件,在以后的歲月里,卻給自己一生帶來了無盡的遺憾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