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1)
葉妙璇長嘆口氣,收回手。
美人終是承受不住內(nèi)心哀慟,捂住臉低聲嗚咽。
“阿璇……阿璇……”
一聲痛過一聲,猶如在她心口落下一記記重?fù)簟?p> 不能再繼續(xù)待下去了。
她轉(zhuǎn)身飄向屋外。
冥冥之中預(yù)感自己作為鬼魂的年限也快到盡頭,不如趕著最后一點時間再逛逛人世。
飛到半空,她才發(fā)現(xiàn)竹屋坐落在她曾經(jīng)生活過的玉青山主峰上。
此處地形和記憶里大差不差。
不過她的小院已變?yōu)閴灥兀贡至ⅰ?p> 誰會埋在這里?
她好奇飄過去,卻被嚇得身形潰散。
哪里是什么墳地,只有一座墳和一塊墓碑。
墓碑上刻著“師妹妙璇之墓”,墳包周圍跪了一圈尸體。
時間過去太久,尸首化為白骨,他們身上破敗的衣裳裝飾也難辨認(rèn)身份。
生前活得卑微,沒想到死后還能有死人跪守吊唁。
待遇不錯嘛,但毛骨悚然的。
算了,還是看看現(xiàn)在的宗門是什么樣子了。
葉妙璇往山下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如今的玉青宗僅剩斷壁頹垣。
哪怕是廢墟,也實在是太大。
飄在空中,目之所及的地方都還未看到邊界。
明亮的月光將每個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各個方位的建筑擺設(shè)都能看清。
僅一眼,她就看出這地方有古怪。
卻說不上來怪在哪。
對比記憶里的宗門,她覺察出不對。
建筑所在的位置不一樣,之前的建筑是以護(hù)宗大陣為基礎(chǔ)建造的,彼此相互關(guān)聯(lián),平日運轉(zhuǎn)用以聚靈修煉,危急時刻可以派上護(hù)陣用處。
而現(xiàn)在的建筑擺設(shè)有違常理。
陰陽相悖,生死倒轉(zhuǎn)。
類似的陣法好像在哪見過……
嘶——不敢想若是運行起來,將會造成多少孽業(yè)。
在她完全沉浸在思考中時,腳下場景已披上了一層淡淡的薄紅,頭頂高懸的明月逐漸染上血色。
等完全反應(yīng)過來,周圍已是大變樣。
什么情況?
葉妙璇腦中一片茫然。
死了太久,有太多事是她不清楚的。
天地間小小魂靈不過滄海一粟。
前后無路,不知何處去,只能又回到竹屋。
進(jìn)入房內(nèi)后,她被眼前景象嚇得差點再潰散。
血。
滿地都是血。
涌出宋綏腹部的傷口。
他蜷在一個不完全的小法陣?yán)?,滿手鮮血,在地上寫畫。
小法陣和葉妙璇在玉青宗上空看到的建筑擺設(shè)很相像。
宋綏要干什么?!
這可是邪陣。
難道外面那些也全是他的手筆?
她沒由來一陣心慌。
“咯咯……”宋綏長發(fā)披散,失血量過大致使膚色慘白,形如惡鬼。
他哭著笑,額頭青筋暴起:“阿璇,原來被挖靈根,是這么的痛。”
挖靈根?
宋綏把自己的靈根挖了?
——瘋子!
“我到現(xiàn)在才體會這樣的痛,會不會太懦弱?”
眼淚從他眼里掉出來,砸在地上。
“尋遍世間,耗費數(shù)百年,我才求得時間倒轉(zhuǎn)之法?!?p> “你因靈根被害……咳咳,我就把我的……分給你。”
“我實在沒用,找不全你的魂魄,我也分給你……”
想起太痛苦的事,他說不下去了。
弓著身,悶聲哭了好久。
為了不耽誤血月時辰,哭過后他又繼續(xù)艱難畫陣。
淚水再度模糊視線。
“重來后,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我。”
“我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p> 陣法成,他把血肉模糊的祭品擺在各處陣眼。
一手按在生門,一手按在死門。
將全身靈力注入其中。
陣法被啟動,發(fā)出陰森詭譎的灰黃色光芒。
一陣強大的吸力從陣中傳出,拉扯著葉妙璇。
魂魄沒有反抗的能力。
離得又這么近,輕易就被拽過去。
做人的時候亂亂糟糟,做鬼的時候渾渾噩噩。
都挺寂寞的。
沒想到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會這么愛她。
意識消散前,她最后看了眼因靈力散盡而倒地的宋綏。
她死時不過十七八歲,他也還青澀。
如今他身上的清冷氣質(zhì)幾乎磋磨殆盡,長開后眼眸瀲滟,長眉入鬢,妍麗帶著幾分英氣,雌雄難辨,顯出種荒蕪頹喪的美。
不過一切都虛有其表,多年的執(zhí)念已將其折磨得不人不鬼。
她從他的只言片語里,拼湊出她死后他捱過的日子。
為她活著。
為了讓她活著
是他這輩子做過最難的事。
葉妙璇意識逐漸消散。
——宋綏,不管你有沒有來生,都別再遇見我了。
*
再睜眼,葉妙璇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
周圍事物都比往日要高大幾分。
不遠(yuǎn)處聚了一群人,空地上立著一塊白玉石頭。
刑堂的嚴(yán)律長老站在石頭旁,鶴發(fā)仙骨,手握靈簡不停記錄著。
“雜靈根,未練氣入體,不合格?!?p> “雙靈根,練氣一階,不錯。”
老頭報出驗靈石上的數(shù)據(jù),不時搖頭不時點頭。
此景熟悉又陌生遙遠(yuǎn),一下子在記憶深處清晰起來。
——試仙大會。
宋綏的陣法真讓她回到了過去?
心情說不出的復(fù)雜。
不過這一次,她選擇毫不猶豫地離開。
有些人有些事,不想再觸碰。
走在記憶中的街頭小巷。
思緒有片刻恍然。
玉青宗為天下第一大宗,聲名顯赫。
很多人慕名前來瞻仰其風(fēng)貌,帶動周邊產(chǎn)業(yè)不斷發(fā)展。為使知名度更高,此地界許多事物都以“玉青”二字命名,玉青鎮(zhèn)便是其中之一。
小鎮(zhèn)周圍群山環(huán)繞,依托玉青宗豐沛靈氣的滋養(yǎng),物產(chǎn)豐富,人杰地靈。
葉妙璇的家就在鎮(zhèn)上。
她爹葉永軒年過四十,有兩位夫人。
一位是葉妙璇的生母,同他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另一位是他有過救命之恩的。
小輩僅有她一人。
踏入家門,濃郁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要不是重新活一次,她都快忘記了。前世此時她爹尚在病中,家中由母親和二夫人共同操持。
一想到這些,心里的愧疚更甚。
爹娘素來不喜與修真界有關(guān)的任何事,前世逢舉辦試仙大會,他們就千叮嚀萬囑咐過,讓葉妙璇不要去湊熱鬧。
是她不聽話。
趁家里人沒注意,溜出門。
不曾想看個熱鬧,自己栽了進(jìn)去。
從此親人分別,生死不明。到最后她被師門拋棄,都沒回過家。
也不知是否還有家可回。
若不是宋綏,她可能真就消散于天地間,再難與父母續(xù)緣。
滿懷期待鉆入廚房。
母親倪念云手拿蒲扇,蹲在小灶旁扇風(fēng)。她身著常服,一只素雅木釵將頭發(fā)全部挽起。
火光照亮她寧靜的面容,染上層溫暖的橘色。
“娘……”
鼻頭發(fā)酸,葉妙璇躊躇著不敢上前。
是近鄉(xiāng)情怯。
倪念云聽到動靜,抬起頭,耳垂的碧玉墜子輕輕晃動。
見是女兒,她眼含笑意:“怎么突然跑回來了,不是說要跟隔壁丫頭出去玩嗎?”
母親的關(guān)切一如從前。
葉妙璇實在是憋不住了,眼淚唰就冒出來。
她抬手抹掉,越抹越多。
“怎么好端端就哭了?”倪念云驚詫萬分。
見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趕緊放下蒲扇,手在圍裙上摸了兩下。走過來蹲下身摟住她:“是不是被欺負(fù)了,沒事沒事,娘給你蒸雞蛋吃?!?p> 她一下下?lián)嶂畠旱谋场?p> 那么小一個,長這么大還沒見哭得這么難過。
葉妙璇依偎在母親懷里。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整顆心終于落到了實處,情緒也在慢慢平復(fù)。
廚房外響起一道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
“姐姐,這幾天外面很熱鬧,小攤販也多,我買了糕點,還給阿璇帶了風(fēng)車……”
那人一進(jìn)門,看到母子相擁的場景,家里孩子還哭得渾身抽抽。
忙焦急問道:“阿璇這是怎么了?”
倪念云搖搖頭,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來人立馬明白,不再多問。
她是葉家二夫人林曉蓉,葉妙璇一般稱她“姨娘”。
記憶中,林姨娘是位嬌小可人的美麗女子,氣質(zhì)溫柔,說話習(xí)慣輕聲細(xì)語。
兩人相處起來像朋友,沒有長輩小輩間的尷尬。
聽到她回來,葉妙璇很高興,轉(zhuǎn)身露出一個笑:“姨娘——”
笑容僵在了臉上。
眼前的林曉蓉,跟記憶里出入太大。
軀體跟常人無異,卻頂著一顆毛發(fā)稀疏、皮殘肉少的頭骨。眼眶凹陷,不見眼珠。
見她不哭了,它兩排半暴露在空氣中的牙咧開一條縫,口中發(fā)出與外表不符的動聽聲音:“阿璇,快看姨娘給你帶了風(fēng)車?!?p> 聽得葉妙璇渾身激靈。
半人半妖。
一時認(rèn)不出是什么品種。
林曉蓉從手中菜籃子里取出小風(fēng)車,款款走來。它伸手遞出,飄來胭脂的香風(fēng)和腐爛的臭氣。
葉妙璇憋住氣,下意識躲開。
那只手在半空中一頓。
風(fēng)車慢慢打轉(zhuǎn)。
葉妙璇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非常不妥,忙接過風(fēng)車。
風(fēng)車由藍(lán)黃兩種顏色的紙做成,輕輕一吹就能呼呼轉(zhuǎn)動。
林曉蓉貼了過來:“怎么樣,有意思吧?”
兩個空洞的眼眶,死死對著她。
葉妙璇的眼睛都快長到風(fēng)車上去了,低頭吹著玩。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鬼臉。
林曉蓉稍稍安心,移開臉:“去外面玩吧?!?p> “好?!?p> 葉妙璇拿著風(fēng)車往外跑。
一直跑,跑到院子里,跑出家門,走到街上。
風(fēng)車上還殘留一絲陰森鬼氣。
林曉蓉有問題。
她的眼睛也有問題。
掃視四周。
暗處有不明陰影在蠕動。是一些在人間游蕩的孤魂,環(huán)伺而動。
葉妙璇又低頭假裝在玩風(fēng)車,慢慢離開林曉蓉的監(jiān)視范圍。
她在街上邊晃悠邊思考。
林曉蓉一直都是妖嗎?
關(guān)于家人的記憶實在太少,她沒法分辨。
只記得她這個姨娘一直無所出,待她如親生女兒,將母親對子女的愛都傾注給了她。
這些年家宅相安無事。
如果是只好妖,不如就算了吧。
做家人太久,情分早算不清楚,她不想無端制造殺孽。
可她若不是妖,而是被妖附身了呢?
細(xì)細(xì)回想,她爹葉永軒已生病好幾個月。
此事恐怕沒那么簡單。
該怎么辦呢……正想著,迎面撞上了人。
她光顧著低頭走路,被撞的人也沒防備,兩人一塊倒在地上。
“好痛?!?p> 在底下當(dāng)肉墊的人嘟囔道。
葉妙璇趕緊爬起來:“抱歉抱歉!是我走路沒注意!實在抱歉!”
看清眼前的人后,她愣在原地。
他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眉眼如畫,眉心一點赤紅。膚白如玉,在陽光下好似發(fā)著光。
這張臉,她實在是太眼熟了。
不會這么巧吧……
“哎呀哎呀~怎么還看對眼了。”
旁邊一位白衣素袍的年長男子調(diào)侃著,伸手將兩個孩子從地上拉起來。
葉妙璇的注意力全在小少年身上。
他穿著富貴。
腰間掛一金色鈴鐺。
拍打身上灰塵時,鈴鐺一晃一晃的,沒有發(fā)出聲響。
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沒有鈴舌。
年長男子查看完葉妙璇的情況,轉(zhuǎn)身問:“可有哪里受傷?”
少年不理他,一遍遍調(diào)整衣領(lǐng)、袖箍和身上其他東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年長男子嘆了口氣,像是早就習(xí)慣他的反應(yīng),用凈塵訣幫忙打理。
眉心朱砂,腰間安魂鈴……全是穩(wěn)定魂魄的東西。
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實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性子比較古怪?!澳觊L男子注意到她的視線,無奈笑了笑。
許是她投在身上的目光太過強烈。
少年停下所有動作。
望過來。
他長著一雙漂亮深邃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