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知道,自己心急了!
在聽見那琴聲的時候,被強(qiáng)壓在心底的浮躁和茫然一瞬間涌上了心頭。
“在看不見希望的時候,我尚能安之若素;可眼看著夙愿就要達(dá)成的時候,我卻浮躁了!”君玉自嘲似的笑了笑,對著酒壇飲下一口酒,山風(fēng)的凜冽讓她清醒了幾分,自胸腹中涌上來的酒意,又將這清醒攪成一片迷離。
絕望與希望的交替,可不是最折磨人心!
月亮漸漸升上來,風(fēng)聲小了些,琴聲卻越發(fā)悲憤和激烈了。像是有一頭困獸在籠子里掙扎,它遍體鱗傷,嘶吼泣血;像是有一座火山在冰天雪地里爆發(fā),紅色的巖漿,翻滾在冰冷的白雪之上。
寂寞如雪,悲恨如熾。
掙扎、彷徨、不甘心!憤怒、毀滅、不屈服!
君玉忽然就淚流滿面。她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流淚的,可這琴聲,卻把她兩世的委屈和恨意都勾了起來。
她想起了父母剛離開那會兒,她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夜里總是夢見爸爸媽媽回家了,會對她笑,會和她說話,于是她也會笑。爸爸就會驕傲的說,我的女兒笑起來就像個小公主!
在夢里的時候,她一廂情愿地以為那是現(xiàn)實。夢醒了,又恨不得現(xiàn)實就是一場大夢。人總是會不自覺的逃避不愿意面對的東西,可失去的終究是失去了,自責(zé)、不舍、眷戀,終究都只能化成一句“無可奈何!”這世間,最容易是自己騙自己,最難也是自己騙自己。
上輩子,她從來就沒有對此釋然過。她知道,自己心里囚了一個魔,一個渴望著破壞和毀滅的魔。
它因為那些被壓抑的無奈和恨意而生,理性的囚籠非但沒有使它消散,反而使它日益壯大。
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律法和道德并不能給人帶來解脫。和平和法制的社會里長大的君玉,在異世,接受起殺人放火這種事情的時候,沒有半點(diǎn)猶豫和遲疑。
人心善惡兩面,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rèn),它們都在那里。而這輩子,沒了約束,被囚在心中的魔越發(fā)肆無忌憚。
既然善良不能讓她解恨,不能讓她安心,甚至不能讓她活下去,那么,她不介意做一個無情人。
那樣的她還是上輩子的君玉嗎?是的,君玉的性格中,本就有近乎冷酷的理性。只不過,上輩子的她不敢承認(rèn),用筆挖了那么多的坑,勾勒了那么多世外桃源,可沒有一個,能騙過自己。
她沒有自己臆想中那樣美好!或許,人性本就不是那樣美好。
面對這輩子的多災(zāi)多難,她不假思索的走上了與上輩子完全相反的路。上輩子的她軟弱、天真、總想著逃避,而這輩子的她理性、堅強(qiáng)也誠實的無情。
若是有人問她,你如此行事,良心不會感到不安嗎,不怕心境留下破綻嗎?她大約會淺淺的笑一笑,然后告訴你,前世的所謂良心,早就已經(jīng)在那一年的花香試煉中消磨殆盡了。人們會不安,是因為他們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善良而美好的人,是因為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另一面是如此的丑惡狠毒。
而她卻要把自己鍛造成一個那樣“惡毒”的人呢,冷硬、狡猾、不擇手段、不留余地。這就好比眼睜睜地毀滅自己,在冰冷的黑暗中,把那些自己一直逃避的,不愿意面對的,人性中的惡念擺在眼前,你不止要承認(rèn)它們,面對它們,你還要繼承它們,放大它們,最終成為它們。
你很明白,自己正在清醒地墜入地獄,沉入深淵,可是,你卻只能笑著擁抱無邊的黑暗。只因為,在屬于生命的游戲規(guī)則里,活著,才是無數(shù)零前面的一。
人們在得到一些東西的時候,都必然要失去一些東西。成長,大約就是你開始承認(rèn),這個世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樣美好,你自己,也沒有你曾經(jīng)臆想過得那樣完美的過程。
當(dāng)夢想的伊甸園開始坍塌,當(dāng)小美人魚的泡沫開始破碎,那首名為成長的曲子開始響起來。舊的世界覆滅了,新的世界在廢墟上重生。
若問那一年的心境試煉中,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她想,自己大約是得到了近乎冷酷的堅強(qiáng),學(xué)會兒近乎無情的取舍。為此,她舍棄了從上輩子繼承而來的軟弱和天真。
她將這個世界做棋局,局中人都是棋子,自己也是局中黑白縱橫里的一枚??嘈闹\劃,左右籌措,無情犧牲,一切都為了活下去。
山風(fēng)更弱了,琴聲卻越發(fā)清晰,仿佛就在耳邊回響。
君玉不自覺地又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灌進(jìn)五臟六腑,混成一種既痛快又淋漓的暢懷。不是說人醉后會更糊涂么,她為什么反而更加清醒?
她聽見琴聲漸凝,苦澀嘲哳。一聲聲在她耳邊輕問:你為什么要修煉呢?你的道心又是什么?
修仙是為了更強(qiáng)大,修仙是因為不甘心;修仙是因為想反抗,修仙是因為不愿意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只有走到仙路的盡頭,才能看到自由和逍遙的曙光。
而如今,她有野心,有信心,也有能力。她苦心孤詣,籌謀算計,樂在其中。
你的道心是什么呢?那個聲音又低低的問。
我渴望強(qiáng)大,渴望自由,渴望著能掌控命運(yùn)。
修道是為洞察世事,辛苦是為明了人心。
洞明!
洞悉世事如觀火,明了人心遠(yuǎn)婆娑。
洞明之道!
四個金光閃閃的篆字在她的識海中翻涌,眼前的世界忽然變得如此清晰。
她看見月華如練,清輝如水般流瀉在山巔和荒原;她看見荒野的草木郁郁蔥蔥,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她看見玉園中的百花開得繽紛也燦爛,雨歡樹的大葉子在風(fēng)里招搖。
上一世的爸爸媽媽又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他們溫柔地笑著說:“玉兒,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你一定要堅強(qiáng)的活下去??!”
她又笑了,上輩子,爸爸媽媽離開后,她笑得時候反而更多了。笑,不是使你忘卻悲傷,而是使你銘記,你的心有多么苦澀多么煎熬。
痛得狠了,才能狠下心來,剜肉去瘡。
又灌下一口烈酒,長相思的滋味凜冽綿長。琴聲仍凄惻,然她已釋然。
濃郁的木靈力打著旋兒灌進(jìn)身體,君玉知道,她要等的那個契機(jī)終于到來。
見微知著,世事洞明。
在沉下心運(yùn)轉(zhuǎn)《歸一心經(jīng)》第二層的功法口訣時,她甚至還分出心去想,葉清羽早就派了人暗中跟著她,她可以放心沖關(guān),不必?fù)?dān)心那個激的自己心神大亂的彈琴人偷襲。
《歸一心經(jīng)》第二層的口訣早已熟記在心,君玉照著那口訣運(yùn)轉(zhuǎn)木靈力,很快發(fā)現(xiàn),原本透明靈力運(yùn)行的小循環(huán)又?jǐn)U張了開去。原本,那個小循環(huán)只流經(jīng)幾個竅穴,但現(xiàn)在,它們流經(jīng)了十個隱秘的竅穴。
運(yùn)轉(zhuǎn)過一個大周天,君玉便潛心運(yùn)轉(zhuǎn)那一小股透明靈力。她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木靈力中又多了一點(diǎn)什么,除了木源力,還有一絲極細(xì)微的生機(jī)之力。
明悟道心帶來的進(jìn)益比頓悟還要好。君玉的修為從煉氣期四層一路向上沖,最終停留在了煉氣期六層上。
她從入定中醒來的時候,滿月已上中天。君玉掐了一個除塵術(shù)清理掉身上的污穢,方想明白這番機(jī)緣的因果。
本來,她被琴聲擾亂心神,以至于陷入心魔之中,稍不留神就會靈力大亂,走火入魔。這種事情的后果很嚴(yán)重,幸運(yùn)的可能只是經(jīng)脈受創(chuàng),不幸的卻可能就此隕落。
但她反而借著這個契機(jī)明悟了道心,所謂福禍相依,不外如是。
琴聲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但酒意卻在這時涌上心來。君玉劫中險生,心神不禁為之一松,便任由自己陷入長相思綿長的后勁中。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抱琴的白衣人躍上山巔來。
云陌本是因為心中抑郁難解,才來這荒無人煙的野地彈琴??伤麤]有想到,這里居然還有外人在。而他那滿是不平和掙扎的曲子,竟引發(fā)了這個女孩子的心魔劫。
云陌精擅音殺之術(shù),他很明白,自己一個筑基期修士的琴聲,會對一個才煉氣期的小姑娘造成多大的傷害。
可是等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為時太晚。他止住了琴聲,來到這個女孩子身后。可心魔劫這種事情,旁人根本無法插手,只能依靠修士本人挺過去。
月光之下,他看著那個女孩子失聲痛哭,哭著哭著,卻又淺淺笑了起來。
含淚的微笑,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動人的笑容。明明是那樣傷心,明明是那樣不舍,可她就是偏偏要笑。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美麗的笑容呢?他看到那笑容的時候,心中的憂憤忽然就無影無蹤。
那笑容分明在訴說:即便這個世界對我如此不好,我依舊會從從容容地活下去。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他看著那個女孩子引動了靈氣漩渦,看著她不斷進(jìn)階。
她醒來的時候,他就悄悄隱到了山下。女孩子總是不希望在剛剛進(jìn)階的時候見外人的。
可等他再上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卻還是人事不省。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子的手里抱著個酒壇,兩眼一片迷離,儼然是一副喝醉了的模樣。
君玉在醉中,隱約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俊逸男修向著自己走來。
她的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待瞄到那張桐木琴時,小小皺了皺眉,含糊道:“你就是那個彈琴的人?”
云陌正想道歉,就聽那個女孩子把身前的酒壇子一推,笑了笑:“今夜,我請你喝酒!”
她少有任性的時候,但一旦任性起來,那胡來的勁頭,絕對讓人瞠目結(jié)舌。
而云陌居然就鬼使神差地應(yīng)下了,驟然間拋下規(guī)矩戒心,如卸了一層繁重枷鎖,他竟然有種隱秘的愉悅。
這樣的月夜,這樣的相逢,這樣的酒!
君玉將手里的酒壇拋給他,自己又從儲物袋里摸出一壇酒來。
“蝶戀花!”她嘀咕了一句,撕開壇封,就著壇子灌了一大口。
云陌還從來沒有這樣喝過酒,他席地而坐,也學(xué)著那個女孩子的樣子,就著酒壇飲酒。
三葉獼猴一族的佳釀絕不是徒有虛名,云陌只一入口,便明白,這必是難得一見的頂級靈酒。
月華皎皎,山風(fēng)颯颯,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么話。
君玉喝著喝著,眼前漸漸模糊,也不知什么時候,終于忍不住睡了過去。
她不記得對面那個長得好看的男修究竟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走的,反正,等她酒醒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山洞中了。
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然后就蹭地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盯著洞中多出來的一個人。
葉清羽,他怎么來了?君玉斂了斂心神,道:“主上?”
葉清羽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冷銳的目光掃了掃她的身體:“看來,你是全好了!”
君玉也突然意識到了這件事,笑了笑:“還好!”
“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君玉順著他的話道:“一切聽?wèi){主上安排!”
葉清羽冷哼了一聲,君玉立即改口:“君玉想要一個新的身份?!?p> 她見葉清羽沒有露出不悅之色,很快解釋道:“我暫時不想把身體痊愈的事情向外公開,楚家盯著我的眼睛太多了,頂著楚君玉的名字,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想換一個身份行事。楚君玉這個名字,就讓它暫時消失吧!”
“怎么消失?”
君玉偷偷抬眼瞧了他一下,飄飄忽忽道:“主上您是執(zhí)法堂的堂主,直接把我?guī)нM(jìn)天音閣,應(yīng)該不難吧?到時候,楚君玉就在門派里宣布閉關(guān),我用另外一個身份出現(xiàn)在人前?!?p> 還算有點(diǎn)兒心眼!可這話怎么聽起來好像自己才是下屬似的?什么你都打算好了,我就只管聽吩咐就行!葉清羽心中這一個念頭剛剛閃現(xiàn)出來,就想起自己昨晚上的所作所為也不大地道來。罷了,主不仁,仆不義,他們就兩兩相抵吧!葉清羽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會替你安排新的身份,今天下午,東西就會給你送來。在這之前,你還是先不要出現(xiàn)在人前吧!”
“主上所言甚是?!彼彩沁@樣打算的。但君玉還是有些意外,今天的葉清羽似乎格外好說話。
葉清羽不欲多留,眨眼就消失在山洞中。君玉忽然一拍腦袋,哎呀,忘了問一問,昨天晚上,她是怎么到這里的來著?
卻說葉清羽回了執(zhí)法堂后,把事情吩咐下去,就屏退了下人,從儲物戒指中扔出一張琴來。
他兩指在琴弦上輕輕撫弄了兩下,眼神漸漸危險。
“焦尾,果然是張難得的好琴!所遇非人,真是可惜了!”話落,手中靈氣一吐,古雅的七弦琴瞬間化成了齏粉。
就在這時候,只聽“嘭”的一聲,一個人影從門外撞了進(jìn)來。
華淵驚訝地看著葉清羽手底下一攤粉塵:“焦尾,堂主您是說,云家少主手里那張古琴?”
葉清羽冷晲了他一眼,沒提這一茬。
這張琴,本是云陌贈給君玉的謝禮。
昨晚,跟在君玉身后的人發(fā)現(xiàn)她的情況很危險后,不敢耽擱,立即報給了葉清羽。
葉清羽還是很在乎這只狡猾的小白狐的,特別是在這只小狐貍修煉了《歸一心經(jīng)》后,立即匆匆趕過去了??傻搅四抢镏?,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畫面。
他惦記著那小狐貍崽子的一條小命,匆匆趕來救人,可那丫頭居然在跟一個陌生人對月飲酒,還放心大膽地醉了過去。
心中一時不忿,他就仗著修為和身份將人從云陌身邊搶了出來。就連云陌留下的這張焦尾,也順進(jìn)了自己的儲物戒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