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外頭有腳步聲傳來。
一大群人被帶進了玉園,君玉認出了其中的楚華、楚薇以及在朝陽堂守門的中年男修。另外,楚容容和楚靜也跟了過來。
諸人見了禮,云千蝶介紹了一番葉清羽的身份,在底下眾人或震驚或敬畏的目光里,把主動權(quán)交給了葉清羽。
君玉安安靜靜地坐在葉清羽身邊,從她的角度,恰好將底下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楚華不動聲色,楚容容與楚靜相互扶持著站在一起,這兩個小姑娘臉色虛白,身子也在不自覺地顫抖,顯然,這番場面嚇到她們了,想來,可能有人跟她們說了什么。
其實,君玉也能想到,云千蝶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楚鳳儀的死跟楚家人扯上重大關系的。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揚。不管楚鳳儀究竟是被誰害死的,這個明面上的兇手都不能是楚家人。
葉清羽即便是執(zhí)法堂的堂主,但就憑著這么一具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姑娘的尸身,也不可能強行在楚府大動干戈。云千蝶要漂白楚府,他也只能認下。
想到這里,君玉微微偏了偏頭,看向葉清羽的方向。葉清羽的容貌是極清俊的,但你第一眼看見這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會在意他的容貌。這個人的氣質(zhì)很獨特,那是一種蘊藉內(nèi)斂的凌厲。你若只是遠遠地看著,只會覺得此人如一把玄色重劍,凝厚深沉,氣度天成??梢坏┠闵颂骄康男乃?,走近這個人,那種霸道的凌厲就如劍氣,一瞬間穿透你的神魂。它只要人臣服,不屑人比肩。只要人遠觀,不容人靠近。
這樣一個從骨子里透著孤絕凌厲的人,云千蝶真的敷衍得了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君玉的嘴角微微翹了翹。如此一來,事情才更有趣,不是嗎?
云千蝶手掌在半空壓了壓,玉園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聽葉清羽吩咐道:“你們過來看看,這是不是楚鳳儀?”
十幾個相識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上前來,或悲痛或震驚地見過了人之后,紛紛表示,就是那個小姑娘。
“可不就是她,真慘啊,昨天還好好的來著!”
“這是哪個該殺的造的孽?。“?,天可憐見的,好好一個小姑娘,就這么沒了?!?p> “昨天我還見她笑來著,這一轉(zhuǎn)眼就陰陽兩隔,唉,命途無常,人奈之何!”
……
待到眾人平靜下來,楚華走上前,道:“回稟葉堂主,楚鳳儀出身于世俗的楚家分支,因為有靈根,被送到了天音城的主家培養(yǎng)。在楚家,這樣的孩子都被安置在朝陽堂后面的怡園里,楚鳳儀和另外兩個同樣出身凡俗的女孩子住在同一個小院子里。這三個女孩子之中,楚鳳儀的靈根最好,是雙靈根,楚容容是三靈根,楚靜是四靈根?!?p> 葉清羽點了點頭,問:“這些孩子,你們楚家日后會怎樣安排?是進入門派,還是留在家族?”
楚華一怔,很快將面上的一抹困惑壓了下來,恭恭敬敬道:“這還要看這些孩子的資質(zhì)和意愿。通常來講,他們要么進入天音閣修行,要么留在家族之中?!?p> 葉清羽眼中劃過一抹了然,繼續(xù)問道:“留在家族中的弟子,你們都是如何安排的?”
“有些會去打理家族中的生意,有些就直接作為核心弟子的仆從。”
“哦,有勞大管家了!”葉清羽道過謝,看向慘白著臉,被嚇得發(fā)抖的楚容容,放輕了語氣,問:“你最后一次見到楚鳳儀,是在什么時候?那時候,她可有什么異常?”
楚容容驚魂未定,她張惶地看了看云千蝶和楚華,磕磕絆絆道:“我是晚上回住處的,最后一次見到鳳儀……就是在……朝陽堂里。昨天下午,鳳儀就離開朝陽堂了……我回去后,也沒有見過她?!?p> “當晚,楚鳳儀有沒有回住處?”葉清羽溫言問。
楚容容白著臉,眼神有些無措,嚅囁道:“我……不知道。我們雖然住在一個院子里,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p> “你們平日不在一起嗎?”葉清羽繼續(xù)問。
楚容容抽泣了起來,哽咽道:“我們……不大在一起。鳳儀資質(zhì)好,又不大愛理人,所以……我們也不怎么說話。”
小姑娘像是被嚇壞了,楚薇憐惜的望了望小姑娘,關心道:“葉堂主,孩子還小,可否讓她們休息一會兒再問話?”
葉清羽看了看楚容容的修為,煉氣期一層巔峰,而另一邊的楚靜卻是煉氣期二層的修為,點了點頭,道:“也好?!?p> 云千蝶見此,立即給身邊的侍女使了一個眼色,這名侍女便低眉順眼地走到楚容容身邊,將這個女孩子帶離了玉園。
相比于楚容容的失魂落魄,楚靜的情緒則要平靜得多。她雖然也受了些驚嚇,眼睛有些紅腫,雙腿有些虛軟,但還勉力維持著面上的鎮(zhèn)靜,說道:“我和容容姐姐是一道回住處的,那之后,我就再沒有見過鳳儀。”
葉清羽問:“楚鳳儀平日和誰比較要好?”
楚靜望了君玉一眼,搖了搖頭道:“鳳儀是我們里頭資質(zhì)最好的,她不大愛說話,跟我們也玩不到一塊去,好像……和誰都不大要好?!?p> 這說法與楚容容一般無二。
楚薇補充道:“晚輩是教導這些孩子的夫子,昨天上午不是晚輩授課,是以,晚輩也就只匆匆見過這個女孩子一眼。楚鳳儀資質(zhì)很好,人也努力,修行不到一個月,就突破了煉氣期一層,在這些孩子里,也算是出類拔萃。不過,這個孩子喜靜,的確有些不大愛說話?!?p> 在朝陽堂守門的中年男修也道,楚鳳儀昨日中午離開了朝陽堂后,就再也沒有回過朝陽堂。
“那么,昨天,還有誰見過楚鳳儀?”葉清羽問。
一名青衣護衛(wèi)越眾而出,行了一禮道:“屬下是負責守護怡園門戶的護衛(wèi),昨天下午申時左右,曾見楚鳳儀姑娘獨自一人離開了楚府。直到酉時,府里的護衛(wèi)換班,屬下也未見楚鳳儀姑娘回來過?!?p> “此言當真?一個尚在稚齡,剛剛步入煉氣期的弟子獨自出府,居然沒有人阻攔?”葉清羽質(zhì)疑道。
青衣護衛(wèi)噎了噎,辯駁道:“怡園不是主宅,小主子們出入一向自由。而且,天音城在天音閣轄下,也一向比較安全。”
楚華解圍道:“怡園的規(guī)矩確實如此。住在怡園的小主子們都是從俗世而來,年紀大一些,一向懂事,是以,府里也不怎么轄制他們。以往也沒出過什么大事,這一次實屬意外?!?p> “那么,楚鳳儀去了哪里,你可還記得?”葉清羽問。
青衣護衛(wèi)想了半晌,局促道:“這個……屬下忘記了?!?p> 葉清羽銳利的目光從楚華和青衣護衛(wèi)身上刮過,淡淡道:“依你們所說,楚鳳儀應該在楚府之外出事的??墒牵氖碓趺磿霈F(xiàn)在玉園?人既然是死在府外,尸身又是怎么出現(xiàn)在玉園中的?”
楚華蹙了蹙眉,道:“玉園雖然在主宅中,但一向偏遠,也無人值守。出了院墻,就是荒涼的山野。也許,兇手殺人后,為了混淆視聽,對楚家不利,才故意將尸身掩埋在了玉園?!?p> 葉清羽盯著他道:“尸身埋在玉園,就能對楚家不利嗎?一來,這具尸身很難被發(fā)現(xiàn);二來,就算有人發(fā)現(xiàn)了尸身,也很容易毀尸滅跡。這里畢竟是楚府,外人也不大可能來這里,怎么對楚府不利?”
楚華垂頭道:“也許,兇手有辦法讓這具尸體現(xiàn)于人前啊!如今,葉堂主不就已經(jīng)被引來了么?”
楚天寧的笑聲突兀地響起:“哈哈,華叔說得對,可不是,如今葉堂主就被引來了!”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楚天寧身上,楚天寧聳了聳肩,一臉無辜地擺了擺手。
云千蝶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楚天寧,又默然無聲地轉(zhuǎn)開頭去。君玉發(fā)覺,這位楚二爺似乎非常熱衷于給自己的大哥大嫂拆臺。
楚天寧嘴角嘲諷的笑容卻漸漸淡去,眼中漫上來一層晦暗的苦澀,看向葉清羽道:“葉堂主,這事兒到底還是我楚家的家務事,您一個外人在這里,只怕也查不出多少東西。楚家的家務事,還是由楚家人自己來解決,如何?”
楚天寧這話說得雖然無禮,卻也實在。葉清羽站起身來,道:“也罷,就依你所言。然既事涉邪修,執(zhí)法堂便有督查之責,此事查清楚后,你們需給執(zhí)法堂一個解釋?!?p> 云千蝶等人忙俯身應命道:“堂主放心,晚輩自當從命?!?p> 葉清羽將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道:“那么,此事查清楚之前,本尊就暫時在貴府打擾幾日?!?p> “這……”云千蝶顯然沒想到,對方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可她也無從拒絕,干巴巴道,“妾身這就去安排?!?p> 葉清羽淡淡頷首:“有勞夫人,諸位事多,便自去忙吧,本尊在這里坐一會兒,有君玉姑娘作陪就好?!?p> 云千蝶身子一顫,震驚地看向君玉。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君玉便微微欠身,清聲道:“夫人放心,君玉會好好招待葉前輩,定不會怠慢了貴客。”
楚天寧的目光在君玉身上停了一會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虛扶了云千蝶一把,道:“大嫂,君玉一向聰慧,你就不用擔心了!”
諸人各懷心思地離開了玉園,楚鳳儀的尸身和遺物也自有人收拾了去。
朝華輕聲道:“外面天寒,葉前輩,小姐,你們是不是進屋子里談?”
君玉笑了笑,出了這么多事,難得朝華還能這般從容,欠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對葉清羽道:“葉堂主,請屋里坐。”
兩人進了屋,朝顏奉上茶水,葉清羽將茶盞握在手里,卻未飲,看著始終淡然的君玉,道:“小狐貍,你說,今日之事,他們會給我一個什么交代?”
君玉想也不想道:“大約會交給堂主一個替死鬼吧!總之,他們不會讓兇手和楚府扯上多大干系?!?p> 葉清羽眼中劃過一抹笑意。
君玉眼中微光一閃,接著道:“可是,堂主不能在這里大動干戈,就算您明知道那不是真相,也無可奈何。”
葉清羽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p> 君玉嘴角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可是,堂主您并不滿意這樣的結(jié)果。所以,您需要在楚家找一個不會引起別人懷疑的幫手?!?p> 葉清羽笑了笑,看著這個小女孩的目光中帶著激賞,道:“那么,小狐貍,你可愿意?”
君玉輕輕點了點頭,掌心輕輕撫了撫微涼的雙膝,垂頭道:“晚輩求之不得。畢竟,君玉也有求于您。”
葉清羽的目光也落在了君玉的雙腿上,他自然明白君玉的意思,道:“把右手手腕給我,我雖然對醫(yī)理所知寥寥,但也總能看出來些東西。”
君玉依言,將右手手腕橫置在輪椅寬大的扶手上。
葉清羽兩指搭在了她細弱的手腕上,神識順著她的腕脈,向全身各處輻射。
君玉只覺自己的身體完全被一股陌生的神識所籠罩,從里到外被細細查看了一番。她本能地想拒絕和反抗,但這股沖動又很快被理智強硬地壓下了去。饒是她自詡心神堅韌,面上也露出了些許不自在。
見此,葉清羽眼中有無聲的笑意閃過,但這笑容很快就化作了一片冷凝。良久,他緩緩道:“你既然已經(jīng)有了煉氣期三層的修為,應該能做到內(nèi)視了。你對自己雙腿的情況,知道多少?”
君玉心中有了些不妙的猜測,她輕輕收回手腕,笑容中染上了些有憂慮和沉重:“晚輩看過雙腿的骨骼情況,那就像是……被蟲子蛀了的蓮藕,百孔千瘡?!?p> “你這比喻倒是形象!”葉清羽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這平靜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但你虧損的不是骨質(zhì),而是先天本源。若只是骨頭的損傷或者元氣不足,丹藥或者靈藥都能補足??墒牵忍毂驹词翘涸谀阁w中所能獲得的本源之力,本源有損的胎兒,照理來說,是活不到生下來的。但幸運的是,你的木靈根十分精純,是難得一見的木系天靈根。木主生機,能蘊養(yǎng)自身。想來,正是因為這樣,你才能活到現(xiàn)在?!?p> 原主其實也沒有活多久?。【裼浀盟催^的玉簡上曾經(jīng)提及:一個人的本源源自先天賦予,是生命最初最純粹的元氣。
先天本源最直接的表現(xiàn)為壽元的長短,修煉過程中,每一次進階,都會增加一些本源之氣,這就是修為越高,修士的壽命越長的原因。而先天本源不足之人,即便是能順利出生,也多半體弱多病,早早夭折。
原主君玉沒能多開這個早夭的命運。那么,她能嗎?
早晨的陽光從門外灑落進屋子,細碎的金色斑駁落滿衣襟,君玉卻感覺不得一絲半點的暖意。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一聲聲向著天空哀鳴。
為了那份屬于天空的自由,無數(shù)個夜里,她撲騰著身子狠狠撞向囚困住她的金絲柵欄。鮮血和羽毛落了一地,她傷痕累累仍不愿意止息。可是,等她好不容易用腦袋撞開了籠子時,卻又絕望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翅早已被那把名曰命運的大剪刀剪掉。
甘心么?認命么?也許,比起原主君玉來說,她還是幸運的。那個女孩子還未出生時就受了許多苦楚,出生之后,更是沒有過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后來又早早地夭折。而她,至少還活著。何況,希望雖渺然,可誰也不能說沒有。
希望啊,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哪怕明知道未必能成功,可為了那一線渺茫的微光,人們依舊甘心在路上苦苦掙扎。
君玉覺得,自己又想笑了。前世今生,她都喜歡笑。高興的時候笑,傷心的時候笑,孤獨的時候,也會笑。笑容,不止是愉悅,還可以是掙扎,是反抗,是征服和不甘心。
葉清羽只見那輪椅上坐著的女孩子將頭埋在了膝蓋上,雙臂緊緊環(huán)著身子。仿佛暴風雨里的一只孤獨的小獸,蜷在屋檐的一角,對著漫天風雨瑟瑟發(fā)抖。
他靜靜地站著,并沒有出聲撫慰。不是因為不在意,也不是因為不關心,而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女孩子根本就無需同情或者安慰。
苦難面前,弱者乞求憐憫,強者孤勇跋涉。這是一只狡猾的小白狐,卻生了一顆屬于孤狼的心。
孤狼在受傷的時候,從來都是獨自療傷。寧可在高崗上獨品寂寞和傷痛,也不愿意走下山來向著過路的家犬搖尾而乞憐。
過了一會兒,君玉抬起了頭,嘴角還帶著一絲淺淺的笑容。她冷靜的近乎無情地問:“葉堂主,您可知道,這先天本源究竟是因何而虧損?”
葉清羽道:“通常來說,是因為母親的生命本源就有所虧損。而能折損女子本源的手段并不罕見,最常見的就是采補之道?!?p> 聞言,君玉的心臟猛地一縮:“本源虧損,還有辦法補足嗎?”
葉清羽搖了搖頭:“很難,我想不出,有哪一種天材地寶能補足人的本源。不過,醫(yī)修或許能有其他辦法。你且等上些時日,葉家就有幾個很不錯的醫(yī)修。到時候,我讓他們過來看看。滿純度的木系天靈根,或許真有什么神異之處?!?p> 壓下心中的諸多思緒,君玉誠心施了一禮:“多謝前輩費心。”
葉清羽淡淡點了點頭,在君玉不曾抬頭的時候,眼中閃過些晦暗不明的光。
此時,天光恰好落滿了他半邊身子的玄色道袍。墨玉蠶絲織成的長袍沉暗如深夜,其間摻雜著的銀色流云紋飾如水波,在淡淡的日色里,泛著粼粼的微光。
這正是:
漏屋雨兮漓漓夜,大風起兮颯颯行。
蓑衣只劍不回顧,一念蕓蕓向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