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走到林素面前。
他的手藏在背后，里面捏著一張試卷。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效游，每個班有兩個名額。班主任不好平衡，便組織學(xué)生考試，前兩名才有資格參加?？伎伎?，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xué)生的命根。端陽不怕考試，以往他考得好成績時，父母都會給他獎勵。母親獎勵他兩個小時自由玩耍時間，父親給他的獎勵則是一張電影票。這在李家，絕對是最有分量的獎勵。電影對于孩子們的吸引大于玩具等一切事物。
“姆媽，這是我這次考試的卷子，考得不是很理想。”端陽將卷子遞給林素，觀察著她的表情。除了要獎勵，更想讓姆媽高興。
“你就是要好好讀書，為你爸爭口氣，也給妹妹們樹立榜樣。九莊從來沒有出過大學(xué)生，你爸一直希望你們幾姊妹能夠考上大學(xué)，能夠在九莊揚眉吐氣，也給咱們李家爭光。”林素接過端陽的試卷，看到上面的分?jǐn)?shù)，臉上的顏色生動了幾分，端陽很久沒看見母親舒展眉頭了。
“姆媽，許老師說我肯定能考上重點中學(xué)。這次考試的前兩名可以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游學(xué)活動。只是，需要交500元錢的費用...”他忐忑著，終于將下半句說了出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隙ㄒ獏⒓影。嚯y得的機會。錢的事，姆媽來想辦法...”林素停頓一下，目光掠向端陽，孩子長得特別快，個頭與她平齊。她不想讓端陽失望，更不想讓孩子們覺得，沒有了父親，一切都與以往不一樣了。
“要不，我不去了吧？”端陽小心翼翼地，這500元應(yīng)該是巨款吧。
“怎么不去？這點錢，若是你爸在....”林素的聲音哽咽著，說不下去。若是貴生在，這點錢當(dāng)然不成問題，他去打幾天零工就解決了。只是一瞬，她緊咬著嘴唇，克制著翻涌上來的情緒，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態(tài)。
“姆媽，我明白...”端陽扶住母親，只要每次和母親談話，談到“若是你爸在”，話題就進(jìn)行不下去。端陽當(dāng)然知道，父親在，家就是完整的，他們就會在父母的庇護(hù)下，快樂無憂地成長。如今，屬于父親的那一半天空坍塌了，母親無力地扛起將傾未傾的另一半天空。
端陽默默將試卷疊起來，帶到父親面前?！澳鷳?yīng)該高興，我沒有荒廢學(xué)業(yè)，一切都按照設(shè)定的目標(biāo)努力。如果您在的話，是不是要帶我去看一場電影？我先把這些試卷存起來，累積到一定程度再向您討要獎勵。到時，您可不許賴帳哦。”
父親凝望著他，黑白靜默的臉上有了光澤，僵硬的嘴角溢出了笑意。他沒有說話，似是默許了端陽的話。風(fēng)從開著的窗戶灌進(jìn)來，拂上了端陽的臉頰，輕輕地，柔柔地，如同父親寬厚的手掌。
林素把家里的那輛三輪車推出來。以往，農(nóng)閑時節(jié)，貴生會騎著這輛車走村串戶兜售涼粉。小鎮(zhèn)人素有吃涼粉的習(xí)慣，涼粉制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朝，傳承到近代，幾乎家家都會涼粉制作的技藝。她準(zhǔn)備學(xué)著貴生的樣子，騎著這輛車去給端陽掙游學(xué)的費用。不管怎樣，她都不能讓孩子失望。車子好久沒使用了，有些銹跡斑駁。她小心地將鐵銹除去，反復(fù)里外擦洗一番，看著面前煥然一新的車輛，嘴角的線條柔和了幾分。
小魚還在睡夢中就被母親喚醒。她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屋子里的光線很暗，月光漏進(jìn)來，稀疏的光影灑在地面，斑斑駁駁，只能模糊地看個大概。她的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貪戀著被窩里的溫暖不想動。母親把門板拍得邦邦響，她的瞌睡蟲嚇跑了，只得摸索著起床。心里嘀咕著，現(xiàn)在的母親一點都不溫柔，像只朝天辣椒，干什么事都嗶里叭啦。
廚房的燈亮著，小魚朝著溫暖處走去，母親正在灶前忙碌，嗞嗞冒起來的熱氣將她整個人籠罩著，朦朧得不似真的。小魚眼里的母親長得很美，不似莊子里結(jié)了婚的婦女，成天弄得灰頭土臉。她的皮膚瓷白如玉，完全不似農(nóng)村婦女那般臘黃，頭發(fā)順滑得能夠照出人的影子，腰肢更是纖細(xì)得如同河岸邊的柳條兒。水蛇與水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小魚的偶像除了父親，還有眼前的母親。
頭上的電燈散發(fā)出微弱的光芒，升騰起來的霧氣將它映襯得如同雞蛋黃。想到吃的，小魚使勁咽了咽口水。目光觸及到鐵鍋里，黃澄澄的涼粉已經(jīng)出鍋了，小魚聞到了豌豆的清香。
“姆媽，你昨晚沒有睡覺嗎？”她疑惑著，母親不是千手觀音。父親去世后，母親身上長出了翅膀，生生把自己磨成了萬能超人。
“端陽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他在家里照顧云霞。你和我一起去串村子?！蹦赣H開始分配任務(wù)。
“要不我留在家里煮飯吧，端陽可不會?！毙◆~輕輕嘀咕，自上次做飯翻車后，更激起了她的興趣和熱情。
“你給姆媽打個伴，咱們一起去把這些涼粉賣了?！绷炙貙龇垡ㄟM(jìn)盆子里涼卻，“你趕緊去洗漱，等我打包完畢，咱們就出發(fā)?！?p> “哦?！毙◆~應(yīng)了聲，心里卻道，“我的膽子比耗子還小，若要打伴，應(yīng)該讓端陽和您去。他是男孩，見了壞人絕對能保護(hù)您。若是我，怕是比兔子還跑得快?！?p> 母女倆頂著滿天星光出發(fā)。藍(lán)色天幕上，星星如同散落的寶石，眨著調(diào)皮的眼睛，照亮了九莊的夜晚。借助微弱的星光，能夠模糊看清四野的景物，倒讓母女倆心里的恐懼少了幾分。遠(yuǎn)處的山坡霧影幢幢，霧氣縈繞在村莊周圍，順著山勢自上而下緩緩流淌，整個莊子都在沉睡，唯有偶爾響起的狗吠，劃破村莊的寧靜。星光傾瀉而下，小魚和母親身上都鑲上了一層水銀。走著走著，月亮露出了頭，俏皮地對著小魚微笑。小魚走，它也跟著走，轉(zhuǎn)過山坳還能看見月亮懸掛在頭頂。
林素賣力地蹬著車子，影子拖在地上長長的，像踩在高翹上的怪人。小魚聽說，世界上有三種人，一種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一種是生活在火星上的竹桿人，還有一種是生活在地下的掃把人。她歪著頭去看自己的影子，張牙舞爪的，像只螃蟹。她不知其他人會不會半夜去趕集，偌大的原野里沒有看見人影，唯有她和母親在山道上移動，還有不知名動物發(fā)出的怪叫聲一路伴隨著。
她和母親騎行了很遠(yuǎn)。遇到上坡時，母親騎不上去，她就跳到車子下幫著推。奈何力氣太小，怎么都推不動那個鐵疙瘩。林素只得從車上下來，母女倆合力將車子推過了高坡。太陽終于沖破最后一道黑暗，從山顛上探出了頭。涼爽的風(fēng)拂來，帶來四野的清香，還有露珠的微響。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林素默默地蹬著車子，小魚欣賞著沿途的風(fēng)景。四周寂靜無聲，露珠將她的衣褲打濕了，貼在身上粘乎乎的。蛐蛐一點都不認(rèn)生，跳到手臂上鼓著圓圓的眼睛噔著她，倒把小魚嚇得夠嗆，使勁甩動手臂，蛐蛐受到驚嚇，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快到中午時，車上的涼粉都沒有賣完。太陽已經(jīng)爬到半空，如同火球一般散發(fā)出巨大的熱量，小魚被烤得口干舌躁，從家里出來到現(xiàn)在，她和母親沒有喝水，身上的水分都被太陽烤干了。她歪著頭去看母親，林素同樣聳拉著腦袋，無力地靠在三輪車上，太陽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只能憑感覺推斷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是正午了？
“魚兒，你去買碗羊肉粉吃。隨便給姆媽帶回瓶水回來?！绷炙剡f給小魚幾張紙幣，她同樣口干舌燥。
小魚接過紙幣轉(zhuǎn)身去往集市。應(yīng)該是飯點了，飄散出來的香味饞得口水直淌，連路邊的流浪狗都在追啃著骨頭?？吹叫◆~跑過來，停下來充滿敵意地望著她。她撫著邉邉的肚子，繞過那兩只惡狗，徑自跑到粉館，打包了一份羊肉粉和一瓶礦泉水。
等她回來時，涼粉已經(jīng)賣完了。她不確定地望著母親，短短的時間，這滿車的涼粉都被母親變沒了？林素看出她的疑惑，“趕快把東西吃了，咱們還得回去呢？”
“那你呢？”母親給她的錢只夠買一碗粉和一瓶水，“咱們分著吃吧?！?p> “這里還剩得有點涼粉，我不喜歡吃羊肉，聞不慣那味道?！绷炙叵劝训V泉水瓶擰開，猛灌了幾口水，冒煙的嗓子有所緩和。然后從三輪車上拿出剩下的涼粉吃起來。
小魚顧不上和母親客氣，坐在臺階上一陣風(fēng)卷殘云，碗里的粉吃得湯湯都不剩。她是小饞貓，肚子總也填不飽。以往，父親領(lǐng)了工錢經(jīng)常會給他們帶羊肉粉回來。那是九莊的孩子都吃不到的美食。有爸的孩子像塊寶，父親在時，他們是九莊最幸福的小孩。如今，她望著身旁的母親，我們?nèi)允蔷徘f最幸福的小孩。
吃完東西，母女倆騎著車子往回趕。按理，回去是空車，林素應(yīng)該蹬得很輕松。事實恰恰相反，在集市上蹲守了半天，太陽曬得頭暈眼花，即使吃了點東西，林素仍是有些力不從心。車子騎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在狹窄的道路上爬行。小魚看到匍匐在車頭上的母親，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三輪車上，裸露的手臂曬得通紅，馬尾在腦后飄來蕩去。
“姆媽，山野這么安靜，會不會有妖怪？”小魚仰著頭，她從沒有獨自一人身處曠野，目光所及，空曠的原野里充滿了未知的恐懼，腦海里冒出無數(shù)可怕念頭。
“今天的太陽大，人們都躲在陰涼處。山道上還真是一個人都遇不上?！绷炙厝允堑胖囎樱怪闈L落下來，眼前一片模糊。
“姆媽，我給你唱歌吧?！毙◆~想通過歌聲來壯膽，她不怕別的，只擔(dān)心兩旁的密林里會有野獸竄出來。
“嗯?！绷炙剌p輕應(yīng)了一聲。在小魚眼里，母親很沉靜，特別是與話癆父親比較，父親會給他們講故事。每天晚上，大家圍坐在火爐旁，父親會泡上一壺茶，從孫悟空大鬧天宮講到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
她輕輕哼唱起來。她會得并不多，都是學(xué)校里教的兒歌。聲音在原野里傳開，并沒有帶來多少回響，只有兩旁的樹枝紛紛彈開。林素抄的是近道，路程近了三分之一，只是平時少有人至，山道不平整，有的地方還被雜草覆蓋，騎著車子更是賣力。她想著，反正是近道，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回到九莊。
下山的道路狹窄，如同羊腸子延伸至山腳，彎彎曲曲，繞來繞去，狹窄的地方三輪車剛好通過。路面上有很多突起的石頭，還有旁邊縫隙斜伸出來的樹枝。轉(zhuǎn)彎時，林素沒有注意到山坡斜生出來的石頭，側(cè)著身子騎過時，肩膀被石頭掛了一下。三輪車重心不穩(wěn)，直直從路面?zhèn)确搅藴峡蚕?，小魚翻滾到了草叢中。林素躬著身子想將三輪車扶起來。無奈身上負(fù)擔(dān)太多重心不穩(wěn)，一下跌到了溝坎下，腳踝重重地別在石頭縫隙里，瘦小的身子卡在石縫里動彈不得，三輪車的重量全部壓到了身上。
“姆媽，你別怕，我來幫你?！毙◆~顧不上被茅草劃傷的手臂。
林素越陷越深，小腿被夾住的地方傳來咯咯的聲音，鉆心的疼痛從腳踝處傳來，如螞蟻爬滿了全身，額頭上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水。她試著想將腳踝拔出來，越使力越往下墜，整個身子夾在石縫中，腳踝好像脫臼了，稍微移動一下就疼得像要斷了似的。小魚急得臉都紅了，兩只手使勁地拔拉著母親，林素卻像柱子一樣紋絲不動。
“你拉不動我，姆媽還能堅持。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山下走，應(yīng)該會遇見上山干活的人。如果還是遇不到，你去姑婆家看看阿昌爹爹在不？”林素竭力冷靜，盡管她的臉色越來越白，豆子般大小的汗珠從額頭滴落下來。
“姆媽，你忍忍，我很快回來?！毙◆~用衣袖擦了把母親臉上的汗珠，撒開腳丫子就往山下跑。
山道上野草雜生，伸出來的枝杈幾次絆住她的腿腳，她跌倒了又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沖向山下。長長的山道上看不到人影，平常這個時候，上山放牛的，下地干活的，總會有人走在這條山路上。今天硬是奇了怪了，小魚跑出去半個多時辰，都沒有看到人影子，她只能急急地往山下跑。
太陽懸掛在頭頂，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萬丈光芒全部灑在林素身上。知了不知疲憊地叫著，給人帶來夏日的煩躁，沒有一絲風(fēng)，大地活像一個蒸籠。她覺得渾身都被烤熟了，水分從身體里流出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都被汗水浸濕，雙腿夾在石縫里無法動彈。時間長了，居然感覺不到疼痛，許是已經(jīng)麻木了。她在心里計算著小魚去了多長時間，應(yīng)該返還了呀？
時間一分一秒從林素的頭頂劃過，額頭上的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讓她的眼前一片朦朧。影影綽綽中，她看見一個人影從山那邊的玉米林中走下來，拐到離她百米遠(yuǎn)的山路上。她想呼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很干澀，像被火灼過一樣，發(fā)出的聲音也是沙沙的。她只得使勁向著那個人影揮手，她所處的位置被一處峭石遮擋，她不確定那個人是否能夠看見她。他的影子在她的視線里漸行漸遠(yuǎn)，直到消失不見。她徒勞地?fù)]舞著雙手，額頭上的汗水越聚越多，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剛剛?cè)计鸬南Ｍ驗槟莻€人的走遠(yuǎn)而喪失。她只得閉上眼睛，耐心等待著小魚搬來救兵。
“嫂子，怎么是你？”許一秋的聲音響在耳側(cè)，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驚訝和慌亂，“你受傷了？”
.....林素嘴唇動了動，喉嚨里癢癢的，一個音節(jié)都沒有吐出來。她同樣沒有想到，關(guān)鍵時候來救她的人居然是許一秋。
“不要怕，別亂動，我來想辦法。”許一秋左右觀察著，她的雙腳夾在石縫中，許是肩上的負(fù)擔(dān)太重讓她陷得很深，無法憑借自身力量脫身。
“你的傷很嚴(yán)重，如果我再去找破碎工具肯定耽擱時間。嫂子，你忍一忍，我試一下能不能將你拔出來，可能會很痛...”他的臉俯在林素上方，濕熱的氣息噴在鼻端，帶著香煙的薄荷味道。
林素把臉別到一旁不想去看他，真是冤家路窄啊，走錯路都能見到不想見的人。而此刻，她不得不寄希望于他，總不能真的在這里等死吧，小魚離開一個多時辰都沒能把人喊來，再等待下去她的這雙腿就廢了。她總不能為了賭口氣，把這雙腿賠上吧。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長兩短，家里的3個孩子怎么辦？
他先是將三輪車挪開，再試著將旁邊的石頭移動，石頭埋藏在地底很深，他試了幾下還是紋絲不動，只得試著拔動林素的腿。林素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子肌膚相貼，她觸電般使勁推開許一秋。
“別亂動，你的腳夾在石縫里，越動夾得越深。我盡量輕一點，盡量不弄痛你。”他的聲音很柔和，伴隨著輕柔的動作，香煙的薄荷味道索繞在身旁。
“你能不能離我遠(yuǎn)點，我討厭煙臭味?！绷炙嘏ぶ碜?，不想面對許一秋。
“男人不抽煙，走路打偏偏?！彼尤欢Γ冻鲆豢诎籽?。九莊人飲沙水，牙齒都是黃黃的，唯有他的牙齒瑩然如玉?！吧┳樱闳桃幌?，如果實在痛得受不了，你咬我身上的肉?！?p> 林素扭著頭，根本不看許一秋。他不敢怠慢，時間越久，林素的傷越危險。他使足力氣用力拔動，她被他拔蘿卜一樣提起來，兩條腿烏青，全是淤血造成的痕跡。她跌坐在地上，兩條腿軟綿綿的，如同兩根煮熟的面條，一點力都使不上。她自然無法站立起來，撫摸著兩條腿，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出師未捷身先死，雄心勃勃想靠著自身力量掙點錢，努力給孩子們營造良好的生活。至少，貴生在時什么樣，現(xiàn)在，她同樣不想拉低品質(zhì)。
“肯定很疼，不曉得傷到骨頭沒？最好去醫(yī)院拍個片子。只是，你這樣子肯定走不了路，我背你吧？”許一秋蹲下身子，詢問地看向林素。后者垂下目光，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額頭上都是汗水，頭發(fā)胡亂地貼在臉上。這樣的林素，沒有攻擊力，脆弱得讓人心疼。
“車子...”林素的嗓子啞著，擔(dān)心三輪車是真的，不想讓許一秋背也是真的。
“嫂子，都什么時候了還擔(dān)心車子。你的腿不能耽擱，留下后遺癥就麻煩了。這樣吧，我先送你去醫(yī)院。車子已經(jīng)散架了，一會，我回來修好了給你推回家。”許一秋不再耽擱，直接想扛起地上的林素。
“.....”林素沒有說話，身體卻抗拒著許一秋的接近。
“嫂子，你真的要這樣僵持下去嗎？那怕，你的腿會因此殘疾？”許一秋仍是好言好語，林素不點頭，他不敢直接將她扛起來。
林素沉默著沒有說話，許一秋當(dāng)她默認(rèn)了。他不再耽擱，略一彎腰便將林素打橫抱起來，向著山下狂奔而去。林素先是將身體往外傾，隔開與許一秋身體的距離。只是，隨著許一秋步伐加快，林素本能地抓住他的腰。被這樣一個年輕男子抱在懷里，林素緊緊地閉上眼睛，呼吸里全是揮之不去的煙草味道。她的頭微微仰著，原本蒼白的臉色染了紅暈，碎發(fā)貼在額上，雖有些許狼狽卻難掩清秀。九莊的女人干完農(nóng)活喜歡沖澡，白嘩嘩的水兜頭澆下來，不僅洗去了身上的污垢，也讓女人的皮膚水潤白嫩。因為有了水的滋潤，九莊女人的肌膚普通比其他地方的女人水嫩。
許一秋望向懷里的女人，呼吸不由變得有些粗重，他趕緊移開目光。林素的頭微微仰著，透過瞇縫著的眼睛，他的臉近在咫尺，頭發(fā)很茂密，一根根豎立著如刺猬身上的剌，兩道眉毛像用鍋底灰畫過一樣，嘴唇上的胡須冒了出來，青油油的，如旁邊地里的莊稼。他感覺她在看她，將移開的目光收回來，正好與她目光對視。她趕緊僻開，他的臉無端地?zé)崞饋恚癖环渥酉U過一樣。
拍片的結(jié)果出來了，林素的雙腿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醫(yī)生告訴她必須好好保養(yǎng)，否則會留下后遺癥。她只得遵照醫(yī)囑，坐在輪椅上養(yǎng)傷，心里掛念著端陽的游學(xué)，東拼西湊了500元錢遞給端陽。端陽想留在家里照顧母親，林素扭著頭不理她。他只得捏著這些紙幣，一步三回頭離開家。
林素現(xiàn)在什么活都干不了，每天的活動范圍僅限于院子內(nèi)。端陽和小魚去上學(xué)后，她連上廁所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了—云霞根本扶不動她，而她的兩條腿被石膏固定著，如兩條象腿，木木地沒有任何知覺。
從她受傷那天起，許一秋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她家院子里。挑水劈柴、煮飯喂牛，無所不干。林素追著他的身影罵，什么難聽話都冒出來了，到了他哪里就跟到了棉花堆里，不起任何作用。她用最惡毒的方式趕他，見到他來，撿起地上的東西就往他的身上砸。他不躲不閃，直接站到她面前，由著她發(fā)泄。過后，撿起林素砸壞的東西小心修補，無法修補的全部買新的回來彌補。罵不走，趕不走，林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嫂子，貴生哥的死，我具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照顧你和孩子們是我彌補過錯的唯一方式。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會堅持。”林素又一次趕他走時，許一秋認(rèn)真地說。
“許一秋，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原諒你這個罪魁禍?zhǔn)?，你的出現(xiàn)只會不斷提醒我，貴生是怎么死的?！绷炙丶t著的眼睛里汪著一潭水，瞧之心驚，“我就是兩條腿殘了，成為瘸子，也不可能讓你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p> 她只得求助于娘家，母親和哥哥趕著來看了她。哥哥林冬幫她把稻田清理了，正準(zhǔn)備幫助她把地里的辣椒一并摘了，嫂子帶信來說家里的牛從牛欄里跑出來丟了，哥哥急得當(dāng)天就趕了回去。母親留下來照顧林素，有了母親的幫襯，林素心里踏實了幾分，靜下心來養(yǎng)傷。
母親去地里摘辣椒，發(fā)現(xiàn)整塊土里的辣椒都被摘完了，她疑心是不是被強盜偷了，踮著小腳回來準(zhǔn)備告訴林素時，卻發(fā)現(xiàn)許一秋背著辣椒出現(xiàn)在林素家門口。
她悄悄扯過林素，“素兒，寡婦門前是非多，貴生沒走多久，娘希望你珍視名節(jié)，不要讓別人戳你的脊梁骨。”
“如果不是許一秋，貴生怎么會去炸魚，又怎么會把命丟在河里？他做這些只是想要彌補不可饒恕的罪行，并不代表什么？”林素拍著娘的手臂，堅定地說，“任何人都可以，唯獨許一秋不行?！?p> “素兒，我知道一個女人拉扯三個孩子不容易，我和你爸年紀(jì)大了，幫不上你什么忙，千難萬難咬咬牙就過了，等孩子們長大了，你就熬出頭了。素兒，娘是真心疼你?！蹦赣H說著掉下淚來，淚水砸在林素的手臂上，帶著溫度，灼傷她的手臂。她撲進(jìn)母親懷里，眼眶里同樣有東西滾落出來。
當(dāng)許一秋再一次挑著水桶走到林素家院子里，林素將他堵在院墻邊。他不明所以地望著林素，肩上的水桶忘記卸下來，只是愣愣地望著林素。
“我知道貴生去世后，你一直想要彌補。不管你做什么，我對你的怨恨都不會消除。許一秋，如果你真心想要恕罪，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绷炙卣f完，推著輪椅就往屋子里走，“你將水桶放在這里，一會端陽回來了自會挑進(jìn)來。”
“嫂子....”許一秋看到林素孤絕的背影，話到嘴邊咽了回去，緩緩將肩上的水桶卸下來，然后走出院子。
林素整整養(yǎng)了兩個月，才將腿上的傷養(yǎng)好。許是傷腿沒固定好，她的左腿恢復(fù)得不是很好，感覺比右腿短了一截，讓她走起路來有點跛，不細(xì)看倒也發(fā)現(xiàn)不了。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家里的活耽擱了不少，她去田邊查看時，以為雜草會長得比人高。殊料，稻田里清理得很干凈，一根雜草都沒有，灌滿水的秧苗，笑得彎了腰。她又走到地里，土地翻犁了，平整地插上了換季莊稼。田和土都有人侍弄，甚至比她侍弄得還要好。意料之中情理之外，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誰做的。
因著養(yǎng)傷，林素根本不可能去掙錢。端陽的學(xué)費還差著一大截，她沒好意思找母親要，只得去叔父李有順家碰運氣。貴生是苦命人，幼年時期父母雙亡，他和哥哥們蜷縮在老屋里，寒冬臘月沒有鞋子穿，腳后跟凍瘡化膿了露出森森白骨。李有順從外地回來，看著這幾個可憐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還末成家的他在族中長輩見證下，將貴生過繼到膝下當(dāng)了兒子。成家后，李有順仍是沒有自己的子嗣，對過繼的貴生和繼女萍萍視如親生。嬸子王翠巧對待貴生和萍萍的態(tài)度親疏有別。貴生與林素結(jié)婚后便與叔父分了家，一般沒什么事，林素都不愿跨叔父家門檻去看嬸子的臉色。
林素去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嬸子王翠巧在菜院子里摘李子。叔父家房屋周圍栽種著很多李樹和桃樹，李子正是豐收季節(jié)，飽滿豐碩的果子壓彎了枝頭，黃澄澄的惹人眼饞。林素家也有李樹，只是品種和叔父家的不一樣，李子也沒他家的好吃。有時，路過他家李樹下，林素也會伸手摘幾個果子吃。她正準(zhǔn)備和嬸子打招呼，卻見她轉(zhuǎn)身提著籃子離去，似是沒看見林素。
林素跟在后面走到叔父家院子，沒有看見王翠巧，只有萍萍的兩個女兒素云和素蘭在院壩上玩耍。
“素云，外公外婆在家里嗎？”林素半蹲著身子問稍大一點的素云。
“婆婆剛進(jìn)屋，公公沒在，舅媽，小魚在家嗎？”素云仰著頭望著林素，小臉蛋臟兮兮的，倒有點像躲在墻角偷看的那只花貓。
“舅媽找婆婆有事，一會帶你們?nèi)ノ壹??！绷炙乜邕M(jìn)屋子，卻見嬸子從里屋出來，神色有些慌亂，似在隱藏東西時，正好被別人撞見。小魚某次抱怨，奶奶看到她和云霞都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林素還以為孩子亂說。這次真是眼見為實。
“林素，你怎么來了？”嬸子訕訕道，“萍萍去地里摘辣椒還沒有回來，你是找她嗎？”
林素心想，“我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你把東西藏好了，出來假裝什么都不知道？”面上卻道，“嬸子，我沒什么事，順道進(jìn)來看看，你們吃午飯了嗎？”
“晚飯還沒著落哦，米缸都見底了。你看看，家里平添了幾張吃飯的嘴，要把我和你叔父拖死啊。九莊這么多姑娘，就你和萍萍最苦命，拖著幾個娃兒討生活。嬸子手長衣袖短，只能在旁邊干著急，你叔父出去借糧，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這日子，吃了上頓沒下頓?！蓖醮淝杉?xì)數(shù)著，只差沒給林素開口借糧。
“嬸子，居家過日子，誰家都不寬裕。放眼整個莊子，唯有楊榜爺家陳谷爛米?！绷炙劂躲兜兀緛硎莵斫桢X的，嬸子說起來比她還要苦半截。
“人家會過日子，可不比萍萍窮大方。我經(jīng)常說萍萍傷疤還沒好，就忘記當(dāng)初的痛楚。以往，她在陳家時，婆家是怎么拿捏她的?；氐侥锛业购茫闶甯负臀叶嫉每此樕兀瑤啄锬赋晕业暮任业?，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蓖醮淝蛇@張嘴?叨起來，一時半會不會停，林素難得聽她碎碎念，只得把借錢的話咽進(jìn)肚子里，客套一番后退出來。
素云和素蘭見她要走，急忙圍過來。她沒有心情將他們帶回家，索性狠下心撇開孩子的手，大跨步走出叔父家的院子。陽光很耀眼，晃得林素眼睛澀澀的，她使勁眨了眨，抬起頭望向天上，天空湛藍(lán)得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卻將她的整個身子都晾干了。她在院墻拐腳處與走過來的人撞個滿懷，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是叔父李有順。李有順個頭很矮小，肩上的口袋將他壓得更加佝僂，若不是太過熟悉，林素差點沒認(rèn)出他。這么熱的天，他居然還包裹著帕子，帕子上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順著額頭爬滿了皺巴巴的臉。布袋子鼓鼓囊囊的，風(fēng)將大米的清香送了過來。
“素啊，太陽這么大，咋地不在家歇歇腳呢？你嬸子在家吧，我去集鎮(zhèn)買了點米。要不，裝幾斤回去給娃們煮頓白米飯?！笔甯笇⒓缟峡钢拇臃畔聛恚T人的米香將林素的饞蟲勾了出來。她家快斷糧了，昨天去舀米煮飯時，米缸已經(jīng)見底了。家里的稻谷只有半袋，遠(yuǎn)遠(yuǎn)接不上新糧。
“只有孩子們在家，倒大不細(xì)的，我得趕回去給他們做飯。叔叔，要不，我?guī)湍惆衙卓富厝ァ！绷炙刈鲃萦崞鸬厣系拿状印?p> “素啊...”叔父制止住她，從貼身衣兜里掏出手絹。黑乎乎的，貌似很久未洗，區(qū)黑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層層揭開，里面是一疊皺巴巴的紙幣，五元十元不等。他將紙幣遞到林素手里，“這是叔父的一點心意，你拿去給端陽湊學(xué)費。端陽是咱們李家的驕傲，好好培養(yǎng)定會有出息?！?p> “叔父....”林素的喉嚨干啞，老半天沒喝水，火燒火燎地痛，她本就是為借錢而來，此時卻局促不安。
“素啊，你拿著，別讓你嬸子知道。她本無壞心思，只是財心緊，現(xiàn)在又是她當(dāng)家，叔父有心也無力?！崩钣许槍⒓垘湃M(jìn)林素手里，躬下身子扛起米袋進(jìn)了院子。
林素捏著這些紙幣，心里略略有了一絲暖意，叔父終不是薄情之人。她邊走邊數(shù)，叔父給她的錢足有300多元，再想想辦法，就能湊夠端陽的學(xué)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