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母儀天下
宮里的奴婢和府里的有不少共通之處，對新來的向來說話只說一半，除去那些必要的告知外，多余的下半截話，若是沒點好處拿，便不會再多吐露半個字。
長嬴深諳此道，連忙笑道：“安公公這是哪里話，這點小心意，不過是為答謝公公不辭辛苦為我安排而已。”
安貴忙道：“不敢不敢。長才人，方才奴婢說的這位方修儀，雖剛?cè)雽m卻是主位，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妹，奴婢這小小提個醒，才人您心里有個數(shù)。”
再多的話就不是他能說的了，長嬴又賞了他些銀子，他這才告退。
次日卯時，長嬴帶著芍藥去主殿請安，看門宮人先是進(jìn)殿通報，不一會又出來了。
“長才人，方修儀這會兒不在。”
長嬴道：“那我便晚些來叨擾，只是勞煩公公幫我把這東西捎進(jìn)去，權(quán)當(dāng)我的一點心意。”
那宮人撇撇嘴，直到從芍藥手里接過禮盒，手心里驟然被塞了一卷沉甸甸的東西，他心下一喜，原本撇得能拉出一條江的嘴，慢慢揚到了耳朵根。
“長才人費心了，我家主子要是知道您大老遠(yuǎn)過來親自送禮，想必也要動容的?！?p> “那便有勞公公了?！?p> 長嬴淺淺一笑，剛欲轉(zhuǎn)身離開，背后石階上的朱門突然大開，一個穿著橙色襦裙的女孩被三五個宮女簇?fù)碇菏紫铝伺_階，正撞上長嬴的目光。
那女孩將長嬴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長才人？”
她身側(cè)的宮女青橙緊跟著昂首道：“這位是楚美人，還不快見禮？”
長嬴立刻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妾身見過楚美人?！?p> 她懶洋洋道，“起來吧。”
長嬴試探著問：“楚美人可是剛見過修儀？”
楚美人撫了撫鬢邊的珠花，得意道：“是啊，不過你來得晚了，方姐姐昨夜沒睡好，才跟我聊了幾句，現(xiàn)在又睡下了，你還是明日再來吧?！?p> 看門宮人暗想這楚美人怎么不按主子方才說好的來，真尷尬死個人。
長嬴怯怯點頭，她又道：“聽說你身子不大好，今日一見果真如此?！?p> “我自小有體寒之癥，并無大礙。”
“并無大礙？體寒之人恐怕難以有孕，你這前程可算是毀了。”
長嬴乖巧道，“謝楚美人提點，妾以后會用心調(diào)養(yǎng)。”
楚美人瞥了她一眼，似是滿意她的乖順，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過，算你有個好模樣。咱們好歹是同宮而居，多說也有兩分姐妹情，你若安分守己，我不介意在方修儀面前替你美言幾句，讓你也跟著我們沾沾光?！?p> 長嬴面有喜色，“多謝楚美人，能跟著方修儀是我的福氣，妾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
“呵，自然是你的福氣。方修儀可是皇后娘娘的族親，你往后可小心著，別沖撞了幾位娘娘才好。”
“妾一定謹(jǐn)記于心。”長嬴垂著頭，鴉睫輕顫，柔柔弱弱，乖得宛如一只小白兔。
楚美人一看她是個好拿捏的，又和傳言一樣懦弱，雖疑她破格入選，卻不由放松警惕。
“嗯，算你是個識趣的，反正也是順路，今日允你與我同行吧。”
“是。”
長嬴滿面喜色，恭維虔誠的小眼神瞧得楚美人渾身上下更舒服了。
*
厚重的陰云若有似無的邊緣堪堪連成一片，堆疊在一起，天又暗幾層。
入宮第一次朝謁國母就趕上陰天，這可不是好兆頭。
長嬴連續(xù)兩日起了個大早，眼底透著疲憊的淡青色，芍藥細(xì)心，多施了點妝粉遮蓋，又替她梳了個不咸不淡的交心髻，略一裝飾，便成了。
后宮的宮殿群落彼此距離不遠(yuǎn)，唯有方皇后的椒房殿在后宮之外的東側(cè)，靠近圣上的巍寧宮，自成一座殿宇，與其他區(qū)分開來。
外殿光線很好，支撐房梁的柱子上雕刻著清晰的鳳凰祥云紋，四周是高大蔥郁的盆栽，都是不知名的花草。
面對殿門，正前的鳳座之下齊齊擺著兩溜圈椅，是清一色的紫檀木。
長嬴到時，已有三五個嬪妃候著了，多坐在中末尾的位子上，見長嬴來了也不說話，只是偷眼打量幾眼。
內(nèi)殿管事的宮人引著長嬴坐在靠近末尾的位子，又上了杯花茶和一小碟點心。
長嬴啜了口茶，微微闔目享受空氣里醇厚古樸的鳳儀香味。
“鄭寶林到——”
緊接又是一句：
“鄭寶林到——”
內(nèi)殿眾人覺得奇怪，暗想哪個妃嬪這么大的面子，一連通傳兩遍，于是齊齊朝殿門方向望去。
遠(yuǎn)處兩道倩影并行進(jìn)來，身形個頭相似。待她們走近了再看，兩人都生著一雙瑞鳳眼，鼻子嘴也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連妝容都一模一樣。
若不是她們身上的氣質(zhì)相差甚遠(yuǎn)，恐怕真讓人難以分辨。
一個穿天青色齊腰襦裙，神色冷淡，端莊自持；一個穿桃紅齊胸間裙，眉眼透著張揚自信，婀娜多姿。
眾人暗嘆罕見。
這天下女子，既生于官宦人家，又有過人美貌，且通過層層考核入宮，還是孿生姐妹的，著實少之又少。
在座的女人們各懷心思，幾雙沉默的眼睛迎接姐妹倆入座，才收回探究目光。
陸續(xù)人差不多來齊了。眼看卯時已過，方皇后遲遲沒有露面。
來朝謁的嬪妃們無不起了個大早趕過來，一個看起來年長些的妃子甚至已經(jīng)開始打盹了。
“嘖，怎么還不來？起這么早我還要回去睡個回籠覺呢，皮膚都變差了……皇后她該不會還沒睡醒吧？”
殷麗妃有些不耐，手里捏的團(tuán)扇越搖越快，她有些無聊地拈起一塊蓮花酥，也不吃，擱在盤子里用簽子擺弄著玩。
“麗妃妹妹急什么？”斜對面一個穿著水綠宮裝的妃子壓低了聲音指指自己對面打瞌睡的妃子，半開玩笑道，“你瞧，惠姐姐都打起盹了。要不，你也睡會兒？”
殷麗妃瞪了她一眼，卻也沒反駁。
卯時一刻，在座的女人們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了。
她們開始竊竊私語，從手下的笨宮女聊到昨夜宮城的景色，從御花園前些天剛老死的的柳樹聊到太后又疼愛了哪個爬床的太監(jiān)，從長公主傳聞中的男寵聊到上個月的定州洪災(zāi)自己捐了多少銀錢。
長嬴耳里聽著熱鬧話，默默啜茶，偷眼觀察對面方修儀和楚美人聊得眉飛色舞。那方修儀就像一只驕傲的孔雀昂著頭，將楚美人喋喋的贊美之詞盡收入耳中，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贊許，時不時還要說一句：“你的確是個有見識的?！?p> 卯時三刻，內(nèi)殿傳出通報：
“皇后娘娘駕到——”
一抹絳色從鳳座兩側(cè)的珠簾后款款走出，長嬴才有機會看清方皇后的長相。
方皇后個子不算高，肩膀又生得窄了些，外面套著一件不大合身的絳色日月紋肥大宮裝；頭頂上象征身份的金鳳掐絲金嵌寶珠冠，壓得她脖子微微前傾。
黼衣方領(lǐng)，玉顏花貌，氣質(zhì)溫沉，端莊自持，算得上母儀天下。
只是這位國母尚有倦色，兩道水灣眉微蹙，像是還沒睡醒，強打著精神趕過來似的，她一出來，眾妃就齊齊站起行禮問安。
“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免禮，坐吧?！狈交屎笱凵衲救唬硕俗?，像是往鳳椅里嵌了個華麗又陳舊的古董花瓶，還是銅胎掐絲琺瑯的。
椒房殿大太監(jiān)孫清玉領(lǐng)著長嬴等新晉嬪妃叩拜皇后，又見過了其他嬪妃，心里大致有了數(shù)。
她特別留意到那對孿生女，嫵媚的叫鄭綺，清冷的叫鄭綿。眾人為了加以區(qū)分，索性管姐姐鄭綺叫大鄭才人，管妹妹鄭綿叫小鄭才人。
待眾人歸座，方皇后淺淺嘆口氣，“我昨夜沒歇好，今天就來遲了些，讓你們久等了?！?p> 姜婕妤道：“皇后娘娘，您的鳳體才最為重要，我們多等一會兒又算什么？別說這一時半刻的，就是在這等上一上午，那也是值得的。”
座下嬪妃都是餓著肚子來的，雖不敢怪罪方皇后來遲，可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偷偷瞪她。
唯有楚美人跟著附和：“是啊，皇后娘娘的鳳體才是最要緊的，反正妾也是閑著沒事做，正好多和姐姐們熟悉。”
那姜婕妤又自顧自道：“皇后娘娘昨晚肯定是替皇太后抄經(jīng)累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