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一大的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留下兩道深淺不一的腳印。
春山上的植被嚴格恪守春生冬滅的規(guī)則,這時候,春山被大雪包圍,除了白就是白,遠遠的看去,白色的布上有兩個點,像是兩只灰藍色小蟲緩緩向前蠕動。
繞過前面的山角,再爬一小段山路,便能到半山腰上那片極寬廣的空地,那里有一座房子,房子前有一汪死水做的小湖,此刻已經(jīng)被凍結(jié)實了,湖邊有一套石椅,石椅放在干癟的大樹下邊。
過山角時,姜小七攏緊了身上的衣服,寒風刺在臉上,刮得生疼。
“老頭?!苯∑唛_口。
聽到身后亦步亦趨跟著的人傳來一聲淡淡的“嗯”,她才繼續(xù)說。
“我真的能出去嗎?”姜小七問,話里有著希冀,可更多的是懷疑。
“這是自然的,怎么感覺你好像沒有信心了?”身后的人說。
姜小七垂下的眼里一片灰暗,聞言只是捏緊了手里的衣服,她踏上石階,走了一段距離后才停下。
肖意極其有耐心的等著她的話,見她停下后也跟著停下腳步,停在姜小七身后三個臺階的位置。
這個位置視野較好,可以看到山下的一切,卻不似從山頂上看下去時縹緲,從這里往下看,能夠更真實些,山下的一切不再顯得那么不可觸摸。
姜小七似乎看到了天門宗散出的炊煙,練習御劍術(shù)的弟子飛上云層,還能聽到他們的談笑聲,早課的讀書聲,吵鬧聲。
山下的每一個人好像都很開心,可能是因為沒有人像她這樣,不人不鬼,不妖不魔的活著。
“我覺得他們都很快樂。”姜小七突然道。
老頭往她的視角看過去,笑了笑:“看上去是的?!?p> “可是……我不快樂?!苯∑咴掍h一轉(zhuǎn)。
老頭依然云淡風輕:“只是暫時的痛苦罷了?!?p> “暫時的嗎?”姜小七眸子暗了下去,語氣有些涼,帶著顯然的抖:“……可我真的能活下去嗎?老頭,你不是說了嗎?我雖然借用鳳凰心活過來了,可也只是暫時的,先不說我因為鳳凰心墮魔,成為一個只知道殺戮沒有人性的怪物,如果不是你幫我的話……我早就死了?!苯∑哐劭敉t,她定定的望著面前總是一臉慈祥的老頭,那雙眼睛好像可以包容萬物,包容世間一切丑陋。
“即使……即使我活下來了,不會失去理智,動不動想毀滅一切了,可是……”姜小七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帶著點癲狂:“你也說了,鳳凰涅槃在即,可能一年后它就涅槃了,不……可能不需要一年,或許是一個月,或許是明天……又或許,是今天,它涅槃后,這顆心臟就是無用之物了,我是不是,又要面臨死亡!我是不是,又要再死一次!”說完,兩行熱淚順著姜小七的臉頰流了下來,通紅的眼眶里滿是眼淚,因為情緒激動,姜小七連帶著肩膀都在輕輕抖動,而她不知道的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快,她的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狹長的一條豎瞳,絲絲黑氣緩緩漂浮。
微紅帶著純粹的黑,既神秘又危險。
“小七?!崩项^突然喊,聲音溫厚卻又如老鐘般沉穩(wěn),響在姜小七的耳邊,“咚”的一聲,竟將姜小七那顆焦躁不安的心敲定了。
她怔了怔,有些恍惚,有些不解,好像剛才快要失控的人不是她。
老頭喊完,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一只來,寬大的袖子隨著手的揮動而動。
隨著手落,面前籠罩著的薄云漸漸散去,山下的一切都顯露出來,泛著光的屋頂,覆蓋在上的白煙,隱隱傳來悅耳的風鈴聲……遠處的山體也更加清晰,遼闊的山和天邊連成一條線,初升的太陽又大又紅,映紅了小半邊天。
早晨清新的空氣帶著涼意,除了呼吸聲和心跳聲,周圍一切都顯得靜謐又美妙。
“很美,對嗎?”老頭突然道。
姜小七聞言,將目光抬了起來,將眼放遠,觸目之處,皆是雪白,連綿的山體上掛著灰點,看上去好不破敗,除了那太陽照過的一切,美好又不真實。
“看上去……有點丑?!苯∑叨ǘㄍ浅燃t一片的天空,口中喃喃:“……又丑,又……”剩下的話姜小七沒再說,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小七啊?!崩项^語重心長的喚。
姜小七轉(zhuǎn)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面前的老頭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安寧,享受一切的安寧。
“你知道你第一次失控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嗎?”老頭道,聲音被風吹的有些遠,姜小七不得不認真聽。
姜小七低下頭,目光卻是一瞬不瞬盯著面前的人:“我不知道,你沒有說過?!?p> “那我告訴你吧。”老頭話落,右手一揮,那些被驅(qū)逐開的云又涌了回來。
姜小七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她覺得老頭應該又要給她打無用的雞湯了。
可是現(xiàn)在,不是剛開始的時候了,她聽膩了,也喝夠了,她,對那些觸不到的美好已經(jīng)沒有任何希冀了,就像隔著屏障怎么都碰不到的丁秀秀。
“你說吧。”姜小七聲音很淡,很輕。
肖意卻是不在意,他轉(zhuǎn)過頭望著姜小七,溫厚的聲音直達心底。
“那是你第一次失控,也是最嚴重的一次,鳳凰被人類利用以來所累積的所有仇恨幾乎在你身上徹底被釋放。”
“那股仇恨化成魔氣,將你徹底控制,如若當時不是老夫提前在這春山設下結(jié)界,入魔的你可能已經(jīng)將整個天門宗屠了個干凈?!?p> “可我不是沒有嗎?”姜小七道:“我知道,是你阻止了我,也是你,不然我可能會變成個惡魔,人人喊打喊殺?!?p> 姜小七抬起眼皮:“你想說讓我相信你嗎?相信你能讓我好好活下去,像個正常人一樣,我知道的,我該相信你的,一直是?!苯∑哒f完,突然覺得有些累了,這樣的對話真的無聊透了。
便索性嘆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薄皇遣幌嘈抛约毫T了。
“相信的?!苯∑叻笱艿牡?,轉(zhuǎn)過身,準備繼續(xù)走。
身后卻傳來一句話,讓她猛的停住了腳步。
“我當時本想直接殺了你的?!崩项^又道。
姜小七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去,眼神有些暗,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陰森,她幽幽問:“那為什么放我一條生路呢?”
為什么要留我呢?為什么,要讓我經(jīng)歷入魔之痛,為什么呢?
既然一開始就不想留我,為什么現(xiàn)在又在做這些。
“為什么?”姜小七追問,聲音喑啞。
面前的老頭不知什么時候看向了遠方,他摸了摸胡子,道:“當時入魔的你喪失了所有的理智,你的眼里只有殺戮,還不停追殺老夫,老夫這把老骨頭都差點被你追散架了?!?p> 老頭的話帶著點笑意,可姜小七連敷衍的笑都笑不出來。
“然后呢?”
“然后啊……老夫當時想,如若讓你出了這春山,你一定會見人殺人,或是被有心人利用,禍害蒼生,這樣的話豈不是世間之難,而讓你一開始活下來的老夫更加罪加一等。”
“所以當時老夫便決定要殺了你。”老頭的身影在陽光的照耀下披上一層光,口里的殺伐決斷,卻沒有改變他周身柔和的氣場。
姜小七始終垂著頭,只是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很陰郁。
“可就在老夫準備動手的時候?!崩项^目光看了過來,竟有些不可思議。
姜小七抬眼對上時,心里登時浮現(xiàn)一絲怪異和忐忑。
只見老頭接著道。
“你殺了一只冬天出來覓食的兔子?!?p> 兔子嗎?姜小七不解,可很快老頭便給出答案。
“你一爪便掏空了那只兔子的肚子,我以為你下一秒就要將它的內(nèi)臟吞下,然后將那只兔子撕成碎片,可是你沒有那么做。”
“……我做了什么?”姜小七問,話里有好奇,也有不解。
到底做了什么讓這個老頭竟對她這么大個潛在的禍害留了情。
“你在殺死兔子之后,整個人突然停住了,然后,老夫看見你伸出手去碰兔子的頭,那個動作好像是在喊它,又好像是在確認對方是不是真的死了。”
“然后呢?”
“然后嘛……”肖意露出一個和煦的笑,踏上石階:“當時完全入魔的你,竟然抱著那只兔子的尸體痛哭了起來,甚至在看到我,想要殺我時,卻沒有向我靠近,而是選擇深深扯下自己手上的一塊肉?!?p> “那種疼痛讓你嘶吼,整個春山都回蕩著你痛苦的嚎叫,若不是老夫阻止你,你會在一開始就將自己撕爛成碎片而死?!?p> 肖意將寬大的手放在姜小七的頭上,愛憐般拍了拍:“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你每次失去理智之后,受傷最重的是你自己吧?!?p> 姜小七沉默了好久,然后才悶悶的道:“我以為是你打的我?!?p> 姜小七吸了吸鼻子:“我還在想你下手怎么這么重?”
肖意笑了一下,伸手替她將松開的衣服攏緊了:“小七啊,你這么乖,又這么堅強,老夫怎么舍得傷你呢?!?p> “好了,莫哭了,日日哭,眼睛也會受不住的?!崩项^伸出大手,一一抹去姜小七的眼淚,可是姜小七的淚水怎么都擦不干,老頭卻很有耐心的哄著她:“莫哭了,你是第一個不受鳳凰心戾氣完全控制的人,你可以活下去,不是因為你相信老夫,而是因為老夫相信你,是你給了老夫信心,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姜小七抽著鼻子,紅著眼睛抬頭,眨巴了下大眼睛:“那我以后是不是依然會死,鳳凰涅槃后?!?p> 肖意一笑:“小七,生死由天定,以后你就知道這個答案了?!?p> “什么意思?”姜小七一聽,歪著腦袋,也顧不上哭了:“老頭你能不能說清楚?”
“天機不可泄露,好了,走吧?!崩项^越過她,背起雙手,一副高深莫測的走在了前面。
“……老頭你又賣什么關(guān)子?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苯∑哌B忙跟了上去。
“老夫可不賣關(guān)子?!?p> “那……我到底會不會死?”
“天機不可泄露。”
“……”“那是不是只要我接下來一直清醒,是不是就能出去了?!?p> “自然是。”
“那如果我要是又失控了,我還能出去嗎?”
“這個嘛……需要觀察觀察?!?p> “……老頭你是不是騙我?”
“老夫可不撒謊。”
“那我到底什么時候可以出去?”
“這得看你自己咯?!?p> “……老頭,你當真不是騙我的。”
“自然不是。”
“好吧,姑且再信你一次?!?p> “不對,是相信我自己?!?p> ……
“小七,開始了。”
屋內(nèi),姜小七盤腿坐在地上,緊閉的門前站著肖意。
姜小七狠狠吐了一口氣,點點頭。
“開始吧?!比缓髮⒁粔K木板咬在嘴里,是為了防止因為太痛而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個過程你應該可以回想起過去,不要太抗拒,順其自然便好?!毙ひ舛诘馈?p> 過去?
姜小七點點頭,腦子里那些模糊的人影,這次終于可以知道都是誰了。
隨著姜小七逐漸平靜,一股靈力被老頭灌輸進體內(nèi)。
剛開始沒有任何感覺,然后隨著老頭靈力逐漸增多,姜小七只覺得身體有些熱,感受到熱意,姜小七有點害怕的握緊拳頭。
老頭好似感應到了她的緊張,溫聲安慰:“小七,別怕,要相信自己,你可以的?!?p> 姜小七聽了,深呼吸幾下后一個勁安慰自己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放輕松?!崩项^又道。
姜小七聞言,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后試著緩緩放松身體。
只是放松的一剎那,那股熱意卻越來越清晰!
怎么回事?。?p> 姜小七心里一震,還沒來得及反應,那股熱意越來越灼人,像是從身體內(nèi)部傳出來的火燒感。
“……唔?!苯∑哌€是怕的輕哼了聲。
隨著輕哼,姜小七身上已經(jīng)出了一層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唔……”這次的哼聲顯然帶著點痛意。
很快,姜小七整個人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好痛!好熱!
不知道什么時候,姜小七十指指甲已經(jīng)變長,就連眼睛都變成狹長的黑紅色,犬齒一用勁,口里的木頭頃刻間被咬斷!
有什么東西迫切的想從體內(nèi)出去。
肖意清明的眼里閃過一抹深沉,看著面前再次失控的人,除了加大靈力的輸出,右手一抬,整座屋子都被結(jié)界罩住。
刺耳尖銳的,指甲劃過地板的聲音接連不斷,很快姜小七面前的地上便多了很多裂縫,而姜小七……
此刻已經(jīng)徹底失去理智,墜入魔化。
方才的理智蕩然無存,僅憑著嗜殺的本性讓她整個人如同惡魔般半跪在地上,一雙妖冶的眼睛緊緊盯著面前唯一的一個可以發(fā)泄的人。
她想把他撕碎,想把他的頭擰下來,想喝干他的血!
姜小七心里的渴望坦蕩的表露在面上,讓人一看便知她想做什么。
肖意自然也能知曉對方的真實想法,為以防萬一,他放出一道靈力化成一道鎖鏈,在姜小七站起身,頂著身體燒灼的疼痛和嗜殺的本能妄圖向他襲來時,咻的一下將她捆個結(jié)實。
“撲通”一聲,姜小七因為身體不穩(wěn)跪了下去。
嘴里發(fā)出如同野獸哀鳴般的吼叫,震耳欲聾,因為身體的疼痛和兩股靈力在體內(nèi)瘋狂搏斗,姜小七覺得她要痛瘋了,她痛的想死!
“唔??!”
“啊!”
姜小七凄厲的吼叫不斷響起,可是老頭的靈力輸入并沒有減弱,相反更加多。
“啊……唔啊?!?p> 姜小七無意識的呻吟,臉上的汗和淚水混在一起往下流。
她絕望的望著屋頂,渾身痛的猶如在石磨上被反復推碾,還要滾燙的石磨。
“……饒了我?!苯∑唛_始說胡話了。
“……放過我吧,求你了?!毖矍袄项^的身影和紅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那時被紅衣全然掌控在手里,肆意生殺,玩弄的恐懼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中,姜小七心理和身體都快崩潰了。
“誰來救救我?”
無數(shù)顆熱淚滾下,姜小七張大嘴巴,因為恐懼和弒殺的本能混合在一起,姜小七越加癲狂。
老頭手上的靈力源源不斷朝著姜小七而去,竟數(shù)沒入她的體內(nèi),姜小七像是陷入夢魘一般,除了哭喊,還在掙扎著脫離他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