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春近了尾聲,漸漸有了夏的炎意。
一大早,城南柯家的宅門被人推開,從里走出個中年婦人。
這婦人一身半舊蜜合色梭布褙子,頭發(fā)挽成髻,圓胖身材,面善得很,臂彎里挽一只竹編的掛籃。
門房同她打招呼:“萬嬤嬤?!?p> 萬福家的點頭應了,一徑朝官巷花市的方向趕去。
柯老夫人喜甜,萬福家的做甜食手藝好,最擅長蒸造各式各樣鮮花做的糕餅。近來老夫人最愛吃落梅餅,以梅花碾成汁末混入新鮮酥餅中,壓成小朵梅花形狀,盛在盤里,好看又好吃。
不過如今已過谷雨,眼看著再有半月要立夏,梅花早已該下市。眼下官巷花市中買的梅花是去年所存,待賣完這批,只能等今年冬日。是以,萬福家趕得早了些。
待到了官巷,還未進花市就聞得撲鼻異香。春夏花多,各處攤位上擺著花卉,山蘭、素馨、芍藥、紫蘭……馥郁芬芳,處處熱鬧。
萬福家的尋了賣梅花的攤子,將這攤子上剩下的梅花盡數買完,又買了幾把做甜食用的香草,方才挎了籃子往回頭走。
官巷門口本就人多,車馬不絕,花市人擠人。萬嬤嬤才往外走,冷不防從花市外竄出來個十二三歲的乞兒,一頭撞在人身上,直撞得萬嬤嬤“哎唷”一聲摔倒在地,不等叫住對方,那小乞兒見狀不妙,一溜煙跑了。
萬嬤嬤半個身子歪倒在地,只覺得腳腕鉆心得疼,一時竟爬起來不得,撐著將撒出去的花草收進籃里,又低聲罵了幾句。
這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大娘沒事吧?”
萬嬤嬤抬頭,看見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
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生得俏麗機靈,梳著個丫鬟發(fā)髻,另一個一身深藍布裙,唇紅齒白,肌骨瑩潤,正關切地望著她。
萬嬤嬤這會兒腳疼得很,四周人來來往往又很是不便,就道:“勞煩姑娘將我扶到巷口那塊石椅上坐一會兒?!?p> 那青衣丫鬟便笑著攙扶起她道:“不妨的。”
萬嬤嬤被這二人扶著走到外頭的石椅上坐下,越發(fā)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想試著站起來走走,才一用力,又疼得齜牙咧嘴。
藍衣姑娘看了看她腳腕,搖了搖頭:“扭了骨頭,眼下是不能走的了,三五天里也最好不要用力?!?p> 萬嬤嬤“呀”了一聲,慌道:“這下壞了?!?p> 她是出來買梅花的,花市離柯家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會兒要去叫馬車也趕不及。
藍衣姑娘想了想,對萬嬤嬤道:“雖說扭了骨頭,但用金針灸一灸,不用半日也能好?!?p> “針灸?”萬嬤嬤疑惑,“這附近有針灸的地方嗎?”
青衣丫鬟笑嘻嘻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仁心醫(yī)館,離花市很近,大娘要不要去看看?”
萬嬤嬤一愣:“仁心醫(yī)館?”她面露詫然,“是不是最近賣鼻窒藥茶賣得很好的那間醫(yī)館?”
丫鬟一怔,又笑道:“您也聽過仁心醫(yī)館的名字?”
“那當然了,這藥茶名兒近來處處都能聽到?!比f嬤嬤看了看自個兒腳腕,“既然都說仁心醫(yī)館做的藥茶好,多半有些真本事,勞煩兩位姑娘,將我送到仁心醫(yī)館。待后日我腳好了,一定好好謝謝二位。”
“小忙罷了,大娘不必掛在心上?!毖诀咝χ戳怂{衣姑娘一眼,“姑娘,咱們一起將這大娘扶著走過去吧?!?p> “好?!?p> ……
陸曈與銀箏將傷了腳腕的萬嬤嬤扶了一路,走到了仁心醫(yī)館。
杜長卿正坐在藥柜前發(fā)呆,瞧見陸曈回來,還有些奇怪:“陸大夫,你不是去買花了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一大早,仁心醫(yī)館剛開張,陸曈就對杜長卿說自己要去花市買花,帶著銀箏先走了。
萬嬤嬤聽了杜長卿的話,詫異地看向陸曈:“陸大夫……你是大夫?”
陸曈頷首。
銀箏笑瞇瞇地攙著萬嬤嬤的胳膊往里走:“放心吧大娘,我家姑娘醫(yī)術高明得很,那藥茶就是她做的,等下給你腳腕子灸一灸,保管一會兒就不疼了?!?p> 杜長卿尚有些不明情況,待聽陸曈說了來龍去脈以后,一言難盡地瞧了她一眼:“你倒是發(fā)善心,處處濟世。”又往近湊了一湊,低聲問:“不過你真會針灸?不會是騙人吧,我先說了,要是給人戳壞了,我可保不住你?!?p> 陸曈沒搭理他,兀自去醫(yī)箱里取了金針來。
外頭,萬嬤嬤半靠在躺椅上,望著陸曈的目光還有些懷疑,遲疑道:“陸大夫,要是不行……”
“內屬于臟腑,外絡于肢節(jié)。”陸曈已除去萬嬤嬤的鞋襪,坐著稍矮些的椅子,將對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頭。
只見那腳腕處腫著老大一個包,瞧著嚇人,她道:“針刺后經絡暢通,淤腫消退,很快就能下地,大娘不必憂心?!闭f罷,抬手將金針刺進萬嬤嬤腳腕。
萬嬤嬤滿腹的話便都說不出口了。
陸曈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銀箏見狀,從旁倒了碗茶遞給萬嬤嬤,笑道:“大娘寬心,我家姑娘既是這里的坐館大夫,本事自然不小,且先喝杯茶緩一緩,灸完等約莫個把時辰就好了?!?p> 萬嬤嬤接過茶來,笑得很是勉強。
銀箏又搬了個杌子坐在萬嬤嬤跟前,與她閑話:“我剛剛聽大娘的口音,不像是盛京口音,倒像是應川的?!?p> 萬嬤嬤聞言,倒是被轉了注意力,笑道:“不錯,我就是應川人?!?p> “真的?”銀箏高興起來:“我家也是應川的。沒想到在盛京也能瞧見同鄉(xiāng),真是有緣!”
萬嬤嬤亦是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我今日一見姑娘就覺得可親!”
她二人同鄉(xiāng)乍然相逢,自是生出無限親切,立刻熱絡地攀談起來。銀箏本來就伶俐活潑,與萬嬤嬤說些家鄉(xiāng)話兒,不一會兒就將萬嬤嬤哄得心花怒放。拉著銀箏一口一個“我的姑娘”喊得親熱。說到興頭上,連自己腳腕子上的金針都給忘了。
杜長卿掏了掏耳朵,似對這鋪子里嘰嘰喳喳的攀談有些厭煩。
陸曈卻微微笑了。
自打進了仁心醫(yī)館以來,她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使命,從不懈怠對柯家的打聽。
這婦人每隔五六日,都要去官巷花市鋪子里買些花草,又說得一口地道的應川話。銀箏當初淪落歡場時,認得一位家在應川的姐妹,僥幸學過幾句。
于是陸曈早早買通了廟口乞兒,去官巷花市自演了一出助人為樂的戲碼。
沖撞、施善、引人、同鄉(xiāng),一切不過是為了故意接近這婦人的手段。
她垂著頭,從絨布上取下最后一根金針,慢慢刺進萬嬤嬤的腕間穴位,聽得萬嬤嬤笑道:“我屋里人少,當家的跟著柯大老爺做事,今日一早是出來買梅花的,可惜被那小混賬沖撞,梅花碎了不少?!?p> 陸曈刺針的手微微一滯。
須臾,她笑著抬起頭來,問:“柯大老爺?可是盛京賣窯瓷的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