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雪飄,爛漫之中卻顯出一種別樣的干凈、寧靜。本已融化的露出黑色山石的雪嶺此時又被新雪蓋住了山頭,呈現(xiàn)一派孤山冒頂之景,倒是別致得另有趣味。
然而無人有意欣賞這雪山。嘯橫雪左右手腕被鐵鏈縛著,蒼白面色上黑眸更加明亮,幾道血痕劃破臉頰,他卻笑著,嘴里冒著腥血。
鬼族、靈族、神族、仙族長老各立一方,于四方將他捆著,神族長老皺眉道:
“你……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能變換玄鳥!”
嘯橫雪冷笑一聲:“神又如何,魔又如何?如果我是神,今日就能免此一敗嗎?”
還未笑盡,一口鮮血自胸膛翻涌而出,一時間難以壓制,他猛咳幾聲,厚厚的積雪上,乍現(xiàn)一道血痕。
這邊是神雷滾滾,那一邊卻是一片寂靜與凄然。
青曦緩步上前,巨石旁邊,立著一只火一般的麒麟,麒麟身旁,一女子面戴薄紗,遮住大半面龐,身著紅緞錦袍,玄紋長靴,領(lǐng)口處皆滾毛點綴。天地一白間,唯有這一人紅妝。
他心中隱隱不安,但還是張開雙臂,笑道:“你回來了。剛好,這仗也幾乎打完了,很快,我們就能做幾年太平神族!”
顧頻頻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注視他的眼睛:“可以不打仗嗎?”
青曦聞之色變,他壓著自己的委屈與憤怒道:“為什么?你為什么總是向著他?我為你做的,一點都不比他的少,為什么你不能睜開眼睛看看我,就算你不看看我,你又怎么能以犧牲我來保全他!”
顧頻頻凄然道:“我從未想過犧牲你,我只是不想萬千生靈犧牲于神族的茍安自私。”
青曦拳頭緊握,他望著地面,眼睛開始發(fā)酸,他的身子微微發(fā)顫,許久,他抬頭正視顧頻頻,道:“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喝下什么所謂的忘憂湯,你只是想找個借口離開我,離開神域。”
頻頻的眼光一時不該看向何處,她眼神掃視了一圈地面:“這是兩碼事……無論如何,自我從上神閣回來,我就已經(jīng)告誡過你,改變神族舊制,但你想的卻是聯(lián)合四族。如今你即使勝了嘯橫雪,也難保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嘯橫雪?!?p> 青曦朗聲大笑,他想著自己滿懷希望,滿心歡喜地接道她的邀約,放下一切,從戰(zhàn)場上快步趕來;他想起他乘坐神鳥的時候,每一次都能想起她的可愛樣子;他想起兩個人曾經(jīng)快樂的點點滴滴,他一個人珍藏的那些回憶,在這一刻,仿佛都讓他感覺是一種愚蠢的羞辱!
笑了一會兒,他望著顧頻頻,雙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但更多的是他的不解和憤怒。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孩子會像那些上神閣的灑掃婢女一樣,童年經(jīng)歷滿是黑暗。難道不知道,你們兩個在一起,有多少的阻礙,結(jié)果又會是多么的悲慘嗎?”
顧頻頻眼神如池水一般寧靜,面無表情,像用極力的平靜掩飾內(nèi)心萬丈狂瀾:“我知道。”
她任由風(fēng)將她的面紗扯開,露出臉上的疤痕:
“可倘若因為難,我就放棄,倘若我只是為了更好更順利的一生,就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我的一生都將索然無味!”
曾經(jīng)的她,只是自私地享受嘯橫雪對她的溫柔,將他當(dāng)做自己的退路??梢灰怪g,她就判若兩人——她不要再被動地接受這種命運!她不要再只做感情中的索取者。
即使她現(xiàn)在可能對他感情沒那么深,但她也應(yīng)該,為他們之間,做一點什么。
更何況,這并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
“我從未祈求有多么崇高的地位,如果我是為了那些東西就茍安神族,不僅是你的失敗,也是我的失敗。然而今日我與你意見相左,并不全是因為私情。青曦,你我站在各自的立場,不妨想一想這天下大道,它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道!”
青曦愕然,在此一刻,他終于明白,眼前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熟了心智——她的心不是通過年齡,不是通過溫情慢慢捂熱,而是用一種極殘忍的方式催熟。
命運使她生于溫床,卻賜她于荊棘,她在披荊斬棘的路上,慢慢地磨練了一顆自己的心。
“既然生于此世間,肩負(fù)道義便是每個人的責(zé)任!我再不忍五族受此苛待!倘若你不能成全公平,我不會等嘯橫雪死于你手,天下人人人皆可揭竿而起!”顧頻頻朗聲道,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此刻握緊了顫抖的拳頭,下定決心說了這樣一番話。
這番話卻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青曦沉默著,心中已涼透,他勉強地扯出一絲笑容:“既然是為了大道,既然你我意見相左,既然你要追求所謂的完全平等,那我們不妨一搏。我不怕失手于你,你也盡管來!”
說著,他決然回頭,望著天地一白之間那抹青綠修長的身影,顧頻頻只覺得肝腸寸斷!
那個熟悉的身影,曾帶她湯谷馭金烏;曾與她游船贈明珠;曾救她于九頭巨龍之下!
曾經(jīng)的感情懵懂,曾經(jīng)的遲鈍,在今日一齊奔涌而出!
顧頻頻捂著胸口,卻硬撐著不讓眼淚落下。她顫抖著嘴唇,默默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可天地皆知,此時肝腸寸斷的,不止有她一人。
風(fēng),依舊猛烈。這次的風(fēng)似乎比來時更多了幾分狠戾,顧頻頻的面龐很柔嫩,這下又被劃出不少細小傷口。
麒麟子忍不住上前關(guān)切,雖然依舊是一副冰冷的樣子,卻在心中多了幾分敬意。
“我早和你說了,神族無禮,他們久居高位,你與他們說不通的?!?p> 顧頻頻搖搖頭,垂眸道:“不是的,神族的初心不是這樣的,青曦只是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p> 麒麟子被這姑娘的單純善良氣到無語,但轉(zhuǎn)念想到,若不是她的單純善良,自己又怎么能那么輕易得手,便也平息了怒氣,跪倒在地化回本體。
任風(fēng)雪蒼茫,五族子弟抬頭,看見一只閃著金色耀眼光芒的麒麟穿過云層,騰空而過。
此時休戰(zhàn),不少士兵跪倒在地紛紛祈禱。不用聽也知道,顧頻頻望向云下眾人,喃喃自語。
“不論哪一族,他們所求,都不過是戰(zhàn)爭快點結(jié)束,他們能夠平安歸家,與家人團聚?!?p> 不知飛了多久,遙遙望見魔族神障巍巍,風(fēng)吹起頻頻鬢發(fā),她瞇著眼細細打量著神障。神障長寬不可計,若不是她和麒麟子都沒有兵器在身,再加上她天生神骨,任何人都難闖過這神障。
她命麒麟子停在神障下方,抬手撫摸神障,緩緩開口道:
“哥哥本該有美好人生,為我死了一次,又為魔族眾生、天下孝道死了一次。他化自身神骨于此神障,可我們?nèi)粝刖葯M雪,從魔族調(diào)兵,就必須化掉這神障?!?p> 麒麟子默然,他抬頭望向神障。先魔君死后,并未修繕任何陵墓,此刻站在神障下他才明白,魔君他根本沒有死,他永遠地活在魔族每一個子民心中,他又何須修繕陵墓?魔族子民拜向天地的時候,便是在拜向他。
顧頻頻伸回手,提著裙擺抬腳跨過神障。
三十二漠川,寸草不生。此地偏遠,烏云終日,無數(shù)百姓從未見過一絲陽光雨露,他們每日只能仰仗神骨帶來的光亮度日,怪不得,怪不得即使是哥哥那樣安靜仁慈的人也要招攬別人的領(lǐng)土,擴充魔族子民的居所。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仔細地去打量魔族。她曾經(jīng)無比厭惡的地方,就因為哥哥墮入魔道,她與哥哥分別,發(fā)誓老死不相往來。她說了很多決絕的話,也做了太多傷人心的事情!
她往前走,漸漸開始有人家,可所謂的人家,也不過是幾間土房子,沒有陽光雨露,屋內(nèi)魔族婦人用鐵鍋烙著土餅。
“乖,餅子一會兒就好了?!崩蠇D人說,灶臺前的空曠土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兩三個孩子,蒼蠅飛來飛去,只有起伏的肚皮能證明他們還活著。
“魔族已經(jīng)很難再過得下去了。為了向神族表忠心,我們幾乎進貢了大部分糧食?!毙±蔷Р恢裁磿r候跟了上來,看他的打扮,一雙趿拉的草鞋,露著腳踝連帶半截小腿的短褲,顧頻頻就知道,這小子一定時常在魔族走動。
的確,六族之中,人間最大,而魔族最小,他們居于一隅,若不是走投無路,絕不會輕易進犯。
麒麟子眼中也閃過無限哀戚,但隨即轉(zhuǎn)化為憤怒:“為什么,明明勝了,卻要在最后關(guān)頭放棄?你們都說顧芒之是明君,可明君就是讓自己的子民落入這般田地的嗎?”
在任何一個族中,敢于說出這樣的話的人,都是絕無僅有的。但小狼精魔的眼中只是驚訝了一瞬,隨即,他眼中蒼蒼,平靜地說道:
“多年前,我也曾和你存有一樣的疑惑?!?p> 顧頻頻并沒有責(zé)怪麒麟子的仗義執(zhí)言,她從懷中摸出路上采摘的果子,走到那土墻之外,將果子遞進去,道:
“我這里有些果子,快讓孩子們吃了吧!”
那幾個小孩一聽,急忙爬起來,可憐有個孩子實在太瘦,起來的時候用力過猛,骨頭擦著地,竟愣生生將腳后跟擦破了皮。
孩子們連感謝的話也不會說了,那婦人眼中含淚,卻只是笑看自己的孩子們,然后雙手合十,向顧頻頻深深一拜。
原來六族的佛不在別處,在困境之中,在危難之中,在窮苦之中!
小狼精魔十分欣慰地看了一眼顧頻頻,他也在心中對她微微欠身,但他繼續(xù)著方才的話題,道:
“在魔君未來魔族之前,我每日與同族廝殺,能成魔之人,必是功力不凡的,也必是不甘心的。魔族沒有食物,我們就食族人肉,飲族人血,有些不合理的事情,大家都做了之后,反而不做才顯得不合理了。”
“對于魔族來說,清除饑餓簡單,清除魔性卻很難。魔君他教我們農(nóng)桑、筑屋,教我們何謂人倫道德,賜給我們文化,他的功德,是千秋萬代的,即使今天饑餓,我們也再也不會野蠻。就像剛剛顧姑娘給了孩子們果子,即使母親饑餓,也不會搶奪。”
“而一個有道德,有文化的種族,是永遠不會被完全滅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