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青曦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他感覺心里亂亂的,有時(shí)候半夜猛的驚醒,坐起來,面對著皎皎月光,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相反,葉三日日安眠,好幾次,她都能夢見那只玄鳥,佇立在山崖,靜穆不言,仿佛等她一般。
老太太來問他葉三的意見時(shí),他只說答應(yīng)了,老太太滿心歡喜,將婚期定在下月初二。
商歌每日熬了藥來祛他身上的瘀傷,不僅如此,還點(diǎn)了醫(yī)師配給的焚香助眠,可依舊無濟(jì)于事。
“商歌,”青曦滿臉憔悴,精神恍惚地將商歌召到身邊來,有氣無力道,“你說她那日是割肉去鱗救的我,你說她究竟是為得什么?鮫人對感情溫吞麻木,難道割肉也不疼嗎?”
商歌撇撇嘴,跪在地上,將一塊蘸著藥的紗布為青曦的小腿換上,道:“陛下明知道自己神力不佳,還去地崖,難道陛下不疼嗎?”
青曦神力一般,但從小到大,神族無一人敢不讓他贏,都只是夸贊他。只有商歌性格單純,這時(shí)節(jié)驟然說出,青曦沒好氣地給了他一拳。
“我那是,兄弟義氣。更何況我留著顧芒之還有用,他倒好,收拾了顧銘就成了廢棋一枚,實(shí)在浪費(fèi)!”
商歌木木地嗯了一聲。
“你的意思是,她也需要我?所以忍痛也要救我?”
商歌點(diǎn)點(diǎn)頭,青曦露出滿意的笑,整了整衣袖,隨即又長嘆一口氣道:
“可是本君的失眠癥越來越厲害,醫(yī)師根本不管用,本君覺得,這是心病。你去找個族中洞悉人間世事的老頭或者老太太來,本君需要他秘密診治!”
過了一日,商歌帶了神階中品級最小的月下老人來。
月下老人有三百多位,每人分工不同,因此青曦并不認(rèn)識這一位,只是聽商歌說,這一位階品低,不起眼,神君盡管問他。
來不及問他的階品,青曦坐在簾幕后面,待到月下老人受寵若驚地叩首行禮之后,他緩緩開口問道:
“這位仙友,”來之前,為了保密,青曦特意吩咐商歌不要向那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如果你本來是一個脾氣非常溫和的人,但是有一個人出現(xiàn),你每次看到他,就,手心癢癢的,特別想打他,但迫于身份你又不能打他,并且你總是想知道他的消息,你本來是一個非常善良、慈悲的人,但是看他倒霉你就非常高興,這是什么心理?”
月下老人本來連頭都不敢抬,但聽到這一番話,笑著起身,撫了撫胡須,問道:
“郎君,那你與那人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朋友,最多是朋友?!鼻嚓啬X中驟然閃過無數(shù)張嘯橫雪的臉,那張面對著別人,就冷冷冰冰一言不發(fā),面對著葉三,就一副諂媚油膩令人作嘔的妖精臉。一想到這張臉,他半夜都能被氣醒。
月下老人笑得更開懷了,又問道:“那么郎君是不是常在無意之中,腦中浮現(xiàn)此人面龐?”
腦中嘯橫雪的臉一下子被青曦?fù)錅?,他剛條件反射地想說沒有,但想到要治病,就得實(shí)話實(shí)說,只好滿臉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
月下老人哈哈大笑,道:“郎君早說呀,不就是一根線的事嗎?”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截紅線,道:“郎君,有些事情需得早些行動,這樣以后回想起來的時(shí)候,現(xiàn)如今的煎熬才能都是甜蜜。小仙這兒有一截紅線,贈與郎君,郎君只需將它挽在那人的小拇指上,便能解此憂愁!”
紅線?這倒是神族聞所未聞的法寶。那人將線遞給商歌,在商歌的帶領(lǐng)下出得府去。
待回房,青曦接過商歌的紅線,認(rèn)真看了幾番,看清了之后面上的平靜轉(zhuǎn)為了羞怒,呵斥道:
“你找的什么人?!”
“月、月下老人啊,他對人間這事兒門兒清!”商歌有些不知所措。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青曦轉(zhuǎn)身回榻上躺下,為了腦袋里不是嘯橫雪的臉,他側(cè)過身子背對著商歌,將頭埋在被子里。
商歌捧著紅線猶猶豫豫地問道:
“陛……陛下,那紅線……您不用了嗎?”
“滾——”一個悶聲悶氣的怒吼從被子里傳來。
一個月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青曦的失眠癥漸漸有所緩解,但眼下還有著青影。
這一天蘭府全府上下一片通紅,處處是名貴的紅綢、紅木。商歌招呼著伙計(jì)們布置妥當(dāng)前庭后院,便看到葉三躺在搖椅上,一只手垂下來,面上蓋著巨大的荷葉睡得正香。
自從上次從地崖回來,這家伙的睡眠就特別好,有時(shí)候晚上睡,早上也睡,中午用過午膳又一覺睡到傍晚。
這家伙是把神君的覺也睡了吧。
商歌心中些許不滿,正摸到腰間的紅線,靈機(jī)一動,神君說想揍又不能揍的人,不就是這個家伙嗎,仗著自己哥哥的蔭蔽,在我家白吃白?。】吹剿姑棺錾凳?,連商歌也忍不住心里跟著過癮,有時(shí)候腦袋里都是她那張欠揍的臉,蘭府就她一個外來人員,一定是她沒錯了!
這紅線,定是吸收她的覺,轉(zhuǎn)到神君身上!神君生性仁慈,不愿意用這器物,不如讓我商歌忠心為主!
思至此,趁著葉三睡得不省人事,商歌躡手躡腳走上前去,蹲下身緩緩將那紅線系在葉三右手的小拇指上。
遠(yuǎn)處,神君房間里,青曦左手小拇指的紅線忽然好像感應(yīng)到什么一樣,忽得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
只需明日,就是他和顧頻頻的大婚。青曦雖然貴為神君,但仍需要來凡間歷劫,凡間的他年少功成而去,因?yàn)椴蝗套屜嘁罏槊哪棠贪装l(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特意將奶奶安排在伏嶺,自己則改名換姓做了蘭府的所謂的大公子。
此刻的青曦滿面愁容,不為別的,只因三日后就是奶奶陽壽用盡的日子,屆時(shí)他也早該返回神族,不能再拖。日后還不知道會不會再來伏嶺。
“兮兒……”正思索間,一個慈祥而親切的聲音響起,老太太推門而入,青曦急忙起身迎接,卻見老太太端著一大盤小食,招呼他上前。
“奶奶,這些讓下人送就好了。”青曦急忙攙扶在一邊。
老太太笑著啐道:“我還不知道你小子,自己做了點(diǎn)生意發(fā)了點(diǎn)小財(cái),嘴巴就叼到天上去了,去哪里都嫌臟!也不知道你如今呀,還吃不吃得慣我這老婆子做的吃食。”
青曦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扶著老太太到桌前:“奶奶身體不好,孫兒平時(shí)不是怕麻煩了您嘛,今日好不容易做了,一定要多吃一些!”
說著,他坐下來,正要拿起筷子,卻被老太太一只手?jǐn)r住。
“你怎么不先問問,你媳婦吃了沒有?”
青曦一時(shí)間還不太適應(yīng),待到反應(yīng)過來了,也只好恭敬問道:“奶奶,頻頻她,吃了嗎?”
“吃了!我在給你送之前就給她送了!”老太太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將手拿開,看著青曦夾了一筷子放進(jìn)口中,眼中滿是慈愛,但仍不改倔強(qiáng),“以后你有一口吃的,就得先想著媳婦,聽見沒有?”
青曦點(diǎn)點(diǎn)頭,這一份煸小魚,是他還為凡人的時(shí)候,最愛吃的,當(dāng)時(shí)生活拮據(jù),小魚便宜無人買,奶奶便給他煸了吃,是當(dāng)時(shí)少有的奢侈。還有蝦球團(tuán)子,是他們靠近河海的小漁村的生活里,最初的快樂。
望著孫子認(rèn)真的吃相,老太太心中甚慰:“兮兒?!彼従忛_口,眼睛卻一刻都不舍得從青曦身上挪開。
“你要待頻頻好啊,以后奶奶不能陪你的日子,就只剩下她陪你了?!?p> 青曦突然喉中哽咽,雖然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是常情,但直面親人的離去,他的內(nèi)心仍然做不到平靜。
“奶奶,”他緩緩扯出一個微笑,“您一定會福壽百年的……”這話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他有些難受,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一個人了,從未有過的孤獨(dú)忽然席卷。
老太太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青曦鬢邊的黑發(fā),黑發(fā)如絲綢般順滑,更如瀑飛流直下,沒有一根發(fā)絲不在顯示著它主人的年輕和健康。老太太內(nèi)心發(fā)出無與倫比的滿足與幸福。
“兮兒,頻頻這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奶奶看得出來,她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感情,因此,你必須要想到她前面,才能知道她此刻是怎樣的心思。你可別傻乎乎的以為她真是表面那種馬大哈,你要做她的依靠,叫她日后都不再傷心,知道嗎?”
手中的動作放緩,這一塊小魚突然變得索然無味,青曦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剜肉之痛,失去哥哥的痛苦,對于她來說,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即使身為鮫人,麻木著一顆心,遲鈍的一顆心,難道她真的就毫無感覺嗎?
可為什么本該麻木的他的心,這兩天卻是這么敏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