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等宣落宿醉醒來,身上蓋著蔣白的青色袍子。而那人尚在朦朧睡著,他偏過頭認真瞧著倚在肩頭的人。是直挺凌厲的鼻梁,菲薄的唇角,闔上的眼簾卻不見了往日逼人的戾氣。一派素靜的溫柔面相。
可偏偏這樣模樣的人,生動起來的時候,眸里駭人的光卻看得人心怯??傋屓撕ε?,甚至是自卑,讓人不由得挑出自身弊病,然后遠遠地同其保持距離,不敢再靠近。但他卻也天性地自命不凡,總偏執(zhí)地自視過高,總覺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強大到同其比肩。
終于,他耐心地接近,好奇地試探。故意在酒館里長留數(shù)日,故意多備一杯溫酒,故意在夜里尾隨他讓他發(fā)現(xiàn),甚至故意在雪地里扭傷自己的腳。怪只怪自己貪杯,處心積慮地刻意做這些,也只是為了一壇梅花酒。
但蔣白終究是如此淡漠,卻又溫柔到骨子里的人。任由他,隨著他,縱容他,矚目他,回憶他。
正想著出神,蔣白卻醒了,涼涼開口。
“喝夠了?”卻是一句無關(guān)痛癢。
“恩。就是頭有些痛而已。”說著,宣落斂了心神,皺皺眉頭。故意學(xué)著蔣白蹙眉的樣子,嘴角卻牽起狡黠的笑意。
“的確,以后你還是少喝點,傷身?!?p> “那你頭痛不痛?我給你揉揉?!彼蚯拔A身子,伸手??煲|到蔣白額頭時,手卻被握緊濕熱掌心里,制止??赊D(zhuǎn)瞬又被松開,獨自留在寒冷空氣里。
“不用,我不痛?!蹦凶拥貞?yīng),卻暗自攥緊手心,一陣酸痛。這些都已經(jīng)足夠,所以是時候放手了。
宣落絲毫不以為意,輕輕瞇著雙眸同蔣白對視,眼中情緒復(fù)雜。正當(dāng)二人相對無言的空當(dāng),他的侍從找到酒窖。在公子耳邊附言幾句,小聲提醒著今日便是回宮之日。宣落沉思一會,默許著將要離開。他拍拍衣袖沾染的灰塵,起身。蔣白也隨著站起來,接過對方還給自己的袍子,指尖還尚且感覺到其中殘留的余溫。
“我該走了。”公子抬眼,默了一默,眼中有難過的光躍過。還是輕聲開口,讓分別來的干脆一些。他向來不喜歡拖沓冗長,拖泥帶水,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
“恩,一路平安?!笔Y白不去觸碰他的目光,只是留給對方一個冷漠側(cè)臉。
“我傍晚在城西渡頭上船,到時等你來給我送行?!彼咧σ?,卻顯得有些苦澀。眨眨眼睛,凝視著那人。
“不用等,我沒空去那里送你的。”
“你一定會來的?!弊叱鲩T,宣落最后丟下一句。篤定的語氣,仿佛在說著什么誓言,卻終究漸漸消散在風(fēng)里。
他永不知,在自己酒醒之前的那一刻,有雙眼也曾細細端詳過自己的模樣,有只手也曾在快要觸碰到自己的時候,倉惶收回。
傍晚時分,酒千觴的好生意一如既往,而后院的石凳上卻久久坐著一人。
蔣白深刻地覺得早已失去控制,也深切明白應(yīng)該有個度。因而毅然決然地決定讓那人走,走的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且不打算告別,來得痛快??尚牡?,終究還是被擾亂了一切。
“老板今天怕是有什么心事吧?”孫大娘路過庭院時,慨嘆一句。卻不巧鉆進了他的耳里。
“恩?”他朝著說者投去詫異的目光,莫非自己就表現(xiàn)的這么明顯。
“哎…老板今天的帳全都亂了,本來我還不知,可一看賬本。真是個大笑話,咱們酒千觴什么時候做過虧本的買賣?”孫大娘晃了晃手中賬簿,上面被她用朱筆圈出了個三百兩。卻不是一日的進賬,而是今日的虧額。
蔣白被這一說,唇瓣有些無奈的彎下,用手揉著太陽穴。
“老板,不是我說。有人欠賬就得有人去要賬,生意人可不能總心善留情。到頭來還是苦了自己。那些殺千刀的混小子們,要是欠賬非得追到天涯海角?!贝竽镟┼┎恍荩幻鳡顩r的嘮叨了一堆。卻不知那欠賬的混小子卻是如今的九五至尊。
“哈!您說的是,我這就去?!彼勓?,朗聲應(yīng)道。披上袍子就匆忙往門外走。那盛滿的盈盈笑意,從眉間一直蔓延到嘴角,不勝溫暖。他想,自己的確不能虧,也定要追到天涯海角。哪怕只此一面。
經(jīng)過酒館大堂時,他順手拿走了架子上的一壺酒,打算以此別過。
城西渡頭,皎白袍子的公子,負手站在船邊。仰頭看著血色潑灑的穹廬,卻一直留心著身后的任何細微動靜。直到耐心和期待,被時間一點點蠶食。
“少爺,時候不早了?!彪S從微微躬身,在耳邊小心提醒。
“走吧?!彼f,不再堅持。
蔣白早已策馬趕到,在渡頭附近的山坡翻身下馬。急急在雪地跋涉,本是短短一程,卻因山坡沒過腳踝的積雪而有所阻滯。男子早已顧不得此時的狼狽模樣,額頭覆滿層層細汗。終于,視線里印入熟悉身影,那人卻是轉(zhuǎn)身欲走的姿態(tài)。
正等他喊出口挽留,一直緊握的酒壺因掌心濕熱的汗水而脫手滑落。蔣白反應(yīng)極快的跪在地上。以膝蓋止住了酒壺摔下的沖力,雙手及時捧在懷中。長長呼了口氣,卻還是有些微酒液溢出,清香氣味在雪地上尤為沁脾。
他竟倏忽變了臉色,方才意識到膝蓋傳來的刺骨寒冷。跌跌撞撞地站起,懷抱那壺將要冷透的酒。走到渡頭的一方樹林隱蔽處,悄悄望著已經(jīng)踏上船的年輕公子。
宣落在風(fēng)里輕輕攏了攏衣襟,始終緊抿,甚至蒼白的薄唇。緩緩念了一句,如同嘆息。
“你終究,是不來送我。”
那刻,一向自恃過高的他,還是不得不自嘆無奈。原來,一切都是自作多情。也許那人自的好,只是順?biāo)饲?,舉手之勞。
可卻偏偏成了自己的夢之浮橋。丟不掉,放不下。
蔣白默默目送,載著那人的一夜扁舟,行了很遠很遠。他躲在暗處,嘴角抹開極為輕淺的笑,然后越來越淡,直到最后消失不見。變成黃昏時分,青衣男子眼角閃動的,快要墜下的光點。
他待船徹底遠離視線,才敢走上渡口。低頭看著一去不返的江水,將一壺的酒全都倒了進去。自己私心以為,如若自己可以坦然一些去走近那人。那么也許,將來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會使得他們的關(guān)系那么針鋒相對。
可這只是自己所想,他無法揣測皇位之上那人的所想所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那種感覺,一定如同從云端墜入無盡黑暗,而且是最信任的人所為。那種感覺會讓人發(fā)瘋,讓人痛苦,讓人生不如死卻又無可奈何。
正如,冥冥之中,自己順手拿走為他踐行的那壺酒。卻是名為“永別”的烈酒。
那一瞬間,蔣白竟然會害怕,當(dāng)真此生都再見不著那人。怕所謂的,子虛烏有的酒讖。
可最后,分別時未飲此酒,終了卻還是應(yīng)了此名。
永別。
永遠別過,
此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