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沉默看著這一切的少年,忍不住慨嘆一聲,卻愈發(fā)的想念那身在長安的某人。所謂,情為何物。不過,愛一人,也只愿為這人慷慨赴死。
那時,遠在帝都深宮的皇帝。一夜未睡,坐在案前批閱奏章,莫名一陣心悸,一不留神顫了手,將豆大的墨斑滴在紙上。他頓生煩躁,將紙揉成一團,起身走了出去。推開門,卻變了臉色。雖將至春日,但梅花昨夜還是一派絢爛,如今只一夜便悉數(shù)枯萎。
前來澆水的小太監(jiān)也正納悶,一見圣上便軟著腿跪在了跟前,磕頭如搗蒜道。
“小的護養(yǎng)不周,讓這矜貴梅樹凋謝,還望皇上開恩啊。”
“罷了,罷了。怕是時候到了吧?!彼瓝]手,示意其退下。
怕是,時候到了吧。
不知為何,說這句話時,那種痛感卻愈發(fā)強烈。
就如同,那日黃昏時分,自己離開洛陽時一般。
后來,他才得知,這次痛卻是那人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獨自坐在顛簸的馬車里,連夜奔波趕回長安。伸手揭開簾子,回望后面緊緊追隨的又一輛馬車。便聽揮鞭疾行的少年說道。
“小姐已經(jīng)兩天沒怎么吃過東西了?!?p> “停?!便邋烦聊肷?,終是涼涼開口。
走到后面的馬車前,頓了頓,還是俯身進去。那素衣女子只是安靜坐在那里,懷里擁著死去多時的丈夫。素聞面容早已失卻血色,唇瓣卻隱約泛出些許平和笑意,眉眼單薄。
“餓了嗎?”沐宸輕聲問著,深怕驚著那人。
她不答,彷若未聞地將懷中人摟的更緊。低頭,喃喃。
“素聞,你餓了嗎?”
身邊男子目光倏忽凝住,雖依舊是嫉妒意味,但見妹妹這般模樣,也再不忍心責怪。向前伸出手,握在了愛人瘦削的肩頭。那里傳來的涼薄寒意,讓他心頭一緊。蹙起了眉頭,驀地瞥見蔣素聞衣襟里被塞進的紫金手爐,里面的炭屑還閃動著點點星火。
葉沐宸起身一把奪過那個手爐,緊緊攥在手里,硌得生疼。睜圓了雙眸,低頭看著靜坐的女子。
“還給我…素聞會冷的?!比綦x驀地僵直身子,嘴唇顫動,癡癡說著。
“嘭!”他狠狠將暖爐摔在地上。驚的妹妹仰頭木訥地看著自己。沐宸強壓住怒意,一字一句的咬牙道?!笆Y素聞已經(jīng)死了!你看清楚,他已經(jīng)死了?!闭f完,在若離面前蹲下,按著妹妹的脖頸,強迫對方正視懷里的人。
力道不大,卻始終驚醒了女子。
若離垂下頭,將臉頰貼在丈夫冰冷的額上。出神自語。
“素聞,你怎么越來越冷了呀?!焙龅厝绻T诤?,哽咽地頓住又接著道?!皠e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刹豢梢圆灰馈彼咳斩加脻L燙的手爐給素聞暖身,可那人還是越來越冷,越來越麻木。
他,怕是真的已經(jīng)走了。
溫熱淚水終于在兩天之后的此刻,奪眶而出。似是曠日持久般,慢慢流淌著。劃過臉頰,最后墜落在那人的衣衫上,無盡虛妄。
他終究還是離去,猶如那日花下一舞,驚鴻一瞥。
失神落淚的女子,緊緊抓住素聞的手,陡然無力松開。她突然醒了,認清了現(xiàn)實。
“還有我在?!比綦x被拉進一個結實的懷抱里。便聽葉沐宸如是說。一派認真。
“你從來沒有不屬于我,也無所謂在不在。”時隔多日,她難得再次順從的倚在哥哥心口。卻早已換了一番模樣。
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她忽然懂。
“阿難。對不起?!比~沐宸至此,都不曾對蔣素聞這件事感到愧疚,他只是對妹妹現(xiàn)在這般有些不忍。
“一句對不起,可以讓素聞回來嗎?”若離暗自感受到腹中微妙的胎動,卻始終難言。兀自失神。
事到如今,她卻連責備那人的權力都沒有。是否該說出實情,是否該讓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是否該告訴他自己的一切。
下一刻就快要說出的真相,被突然襲來的炙熱深吻,硬生生的吞回了肚子里。與那孩子一起,同生同在。
那吻,是滿含占有和不甘的貪婪索取。若離看著對方瞳孔里映著的自己,陌生卻真實。這用愛親手織成的牢籠,她到底要何時才可以真正逃脫。女子拎緊眉頭,在沐宸嘴唇上狠咬一口,直到腥甜的氣息彌漫出。
若離推開那人,唇瓣上沾染了對方嘴邊的腥紅色。她咧嘴譏笑,眼圈卻又紅了。
“我恨透你了,也再不想原諒你了?!?p> 憑什么,我要言聽計從,來去由你。我恨透了,你給不了我的幸福,卻自私的不讓別人給予。我差點就可以重新來過,重新愛一次。連這么渺小的愿望,你都不愿意施舍多點時間。
你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殘忍。沾滿鮮血的雙手,有什么資格擁抱,觸碰愛人。你已經(jīng)不配了。
葉沐宸。我會恨你一世。
可那如樹苗般緩慢成長的孩子,我定會給予全部的愛和疼惜。只愿他的將來,有你的眉眼,素聞的心。
葉沐宸平靜望著愛人,澄澈眼眸里被冰冷怨恨所占滿。
那怨恨,鉆心噬骨。
他似乎被若離的目光穿透,身形一時不穩(wěn),恍惚間跌坐在椅子上。
早該料到了的結果。其實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諒,哪怕是愛人的背叛。哪怕那是蔣素聞留下的孩子,他都可以不在意。只要若離能永遠留在身邊。只要她在身邊,這樣就夠了。
可如今,自己是否在意都再也無關緊要。他們之間,早就走到盡頭。有些東西,都隨著蔣素聞的死,而歸于塵土。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段從洛陽到長安的路途。她終于舍得,將少年葉安留在光陰里。只問當下,不再執(zhí)迷。
幾日后的清晨,一行人便到了長安城內(nèi)。若離已經(jīng)困倦睡去,他躬身將若離抱進屋。永寧聽聞將軍回來,尚未來得及洗漱就跑出房間。卻見日夜輾轉(zhuǎn)擔心著的夫君,懷里卻溫柔抱著別人。一時無措,怔愣在原地。
沐宸將妹妹輕輕放在床上,掖好被角。轉(zhuǎn)身匆忙離開,走到妻子面前時。只是淡淡囑咐了一聲。
“替我好好照顧若離?!?p> 永寧不作聲,凝神目送著沐宸離開的。原來還是什么都沒有改變。
子若陪同將軍一起入宮,帶著蔣素聞的尸身。因暫時不宜張揚,他們二人只得駕著馬車,一直前行到養(yǎng)心殿門外。葉沐宸遣走四周護衛(wèi)以及皇帝隨從。打橫抱起用素帛包裹住的冰冷尸體,獨自走進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