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他牽著阿難的手經(jīng)過編草螞蚱的老伯身邊。妹妹看著好玩就挪不動步子了,站在邊上癡癡看著。
“哥哥,我也想要這個?!卑㈦y拽了拽他的衣角,昂著小腦袋,睜著無害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這個…可要一文錢一個呢?!笔前?,可貴了,一文錢可以買一個雞蛋了。他有些為難,一時困窘。
“可是…我還是想要。”妹妹用略帶哭腔的聲音說。
“阿難,你可不許再這樣了。”每次都用裝哭這一招,他總是可以識破妹妹的詭計。因為阿難這有些無賴的招數(shù)才不是用來哄騙哥哥的,而是用來搏路人同情,賺觀眾熱淚的。
終于,編草螞蚱的老伯看不下去了?!靶∶妹?,你要是想要,那我送你一個吧?!比~安暗地扶額,阿難這招真的是屢試不爽。
“謝謝伯伯!”接過老伯送的草螞蚱,女孩牽著哥哥的手,一步一跳的哼著歌跑遠了。
后來,葉安纏了老伯很久,才讓對方答應(yīng)教自己編草螞蚱。這樣,他就可以永遠編這個哄自己妹妹開心了。
十二歲那年,阿難想要竹蜻蜓。他走很遠才找到竹子,還被割傷了手臂,紅腫發(fā)炎很多天??伤詈筮€是學會了做竹蜻蜓。
十三歲那年的元宵節(jié)。阿難想要紙糊的小兔燈籠,他熬了好幾個通宵,才勉強做好一只看的過去的燈籠。卻被妹妹,嘲笑著說像是紙老虎。可心里卻暗暗發(fā)誓,只要是我的阿難想要的,我都一定要給她。
十四歲那年,阿難生日前一天,偷偷告訴了哥哥自己的愿望。只是希望可以再吃一次鎮(zhèn)上的白糖糕。之后他失蹤半天,再回來時,懷里揣著的是從鎮(zhèn)子買來的糕。妹妹說,那是自己吃過的天下最好吃的的東西了。
十五歲那年,他們經(jīng)過一家小私塾。被朗朗讀書聲吸引住的葉安帶著妹妹,偷偷的蹲在墻跟下偷聽。卻被老先生發(fā)現(xiàn),正欲趕走時,阿難突然跌在地上打滾痛哭。葉安看妹妹假戲真做,哭的自己心肝直顫,彎下腰拍著小淚人兒的后背哄著?!懊妹貌豢蘖?,哥哥以后不在這偷聽別人上課了?!?p> 聽了這話,阿難不但沒停,還愈演愈烈。老先生嘆了口氣,看這哥哥也不容易,于是捻了捻長長的花白胡子道?!昂昧撕昧?,別胡鬧了,我允許你哥哥進來上課還不行嗎?可是畢竟沒掏學費,只能旁聽?!边@是妹妹耍無賴本領(lǐng)的又一次勝利。得妹如此,夫復何求,葉安心里不禁感慨。
那時,天漸漸黑了下去,阿難因為嘶聲力竭哭的太久,早就沒了走回去的力氣。于是跳上哥哥的背,一路嘻笑著不肯休息。
“哥哥,你說阿難棒不棒?”女孩俏皮的在哥哥耳邊問話,輕柔的呼吸蹭著葉安的耳根和脖頸,有些癢癢。
“我家阿難最棒了。”哥哥語氣里滿滿的都是驕傲和寵溺,這個曾救自己于水火的孩子,便是他畢生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嘻嘻,我也覺得。剛剛哭的我累死了?!泵妹糜行┥硢〉纳ひ?,讓葉安突然有些感動,忍住了快要涌出來的溫熱。
“我的傻阿難,笨阿難?!彼眠@十幾年來最為溫柔的聲音,低聲不停的喚著已經(jīng)沉沉睡著的妹妹。
十六歲那年,他幫爹娘做完農(nóng)活就會帶著妹妹去小私塾上課,因為那時候的村子還尚未有過女子念書的先例,所以阿難只能每日坐在墻跟等哥哥放學。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
耳濡目染地,妹妹也學會了幾句詩。有次坐在河邊玩水時,妹妹扭過頭問他?!案绺纾沈T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是什么意思?”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耳根子不經(jīng)意的紅透了,猶豫一會才回答?!罢f的是一對男女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哦~~~~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們也算青梅竹馬啊。嘿嘿,竹馬哥哥,竹馬哥哥?!泵妹萌粲兴剂艘幌拢摽谶@樣喊著葉安,伴著銀鈴般的笑聲清脆悅耳。
是啊,我們也算吶,反正也不是親兄妹。這般想著,那尚自停留在耳根處的紅暈,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臉頰。映襯著天邊晚霞,不勝美好。
往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寧靜,直至十七歲那年陡然出現(xiàn)的變故,讓他們二人的命輪生生錯開。
連日來的江南旱災,讓田里莊稼顆粒無收。官府開放糧倉救災也只是杯水車薪,此時的商人們抓住時機囤積居奇,導致糧價上漲十幾倍。對于那并不富庶的小山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死的人多到亂葬崗都填不下,全都安置在街道四周,加上天氣酷熱,尸體散發(fā)出的腐臭氣味直讓人作嘔。葉安葉難兄妹,被爹娘關(guān)在家里,嚴禁出門,所以也并不了解外面的情況,只是心里清楚家里的糧食越來越少。
一直到某天正午,爹娘出門還沒回來。而阿難卻已忍不住饑餓,捂著肚子低頭拉著哥哥的手,“哥哥…我餓?!蓖妹秒y受的樣子,其實自己心里也不好過,只是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勺詈笊倌赀€是咬咬牙,揉了揉妹妹的頭說,“在家等我,我出去給你找吃的?!?p> 到鎮(zhèn)上的葉安,似乎看到了這些年從未見過的那么多的尸體,透過一些腐爛不深的面容,依稀還可以辨認出有些是自己相識的人。走著走著,一直走到街角,他終于忍不住俯下身干嘔起來。餓了一天,胃里都是空的,連可以吐出來的東西都沒有。抬起頭的剎那,少年眼神如炬,心里無比堅定地想著,無論此刻發(fā)生什么,都一定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家人。
經(jīng)過官府門前時,他留意到告示欄上張貼的布告,是招募新兵以填充長安軍力的帖子。最下方的一句話才是全篇最為誘人的地方,“凡自愿征為新兵者,當日即可領(lǐng)取五兩銀子和稻米兩袋?!笨吹竭@里時,少年的心里隱約做了決定,毅然走進官府。
回到家時,爹娘正坐在桌子前,愁眉不展地看阿難慢吞吞吃著紅薯?!案绺?,你回來啦?”一見葉安回來,妹妹立刻抬起頭滿是期待的看著他。
“阿難不用吃紅薯了,咱們吃飯好不好?”一身風塵的少年,將兩袋米放在了桌子上,淺笑著對妹妹說。
“嗯呢!哥哥真厲害,阿難要什么都有!”女孩看哥哥帶回食物,頓時雀躍了起來,而爹娘卻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飯后,娘親進屋哄著女兒睡覺,而葉安卻被父親留在房間單獨談話。
“你從哪里弄來的糧食?”父親開門見山,雖說是江南人氏,但這粗獷漢子為人處事卻是一派北方人作風,所以說話從不拐彎拖沓。
“爹,今天我去應(yīng)征新兵了?!彼币曋媲暗拈L輩,語氣堅定。從懷里掏出五兩銀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其實已經(jīng)猜的差不多,只是親耳聽到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一時語塞,男子竟不知如何回應(yīng)。是祝賀還是鼓勵,抑或是不舍?
“我自幼就是孤兒,若不是阿難和爹娘肯好心收養(yǎng),也許現(xiàn)在我早就死了。我欠你們的恩情,是永遠都還不清的?!备赣H心里明白,相處這么多年來,這孩子真心實意地對他們一家好,以至如今到了以身相抵的地步。
葉安說完,膝蓋一屈,跪在地上,朝著父親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滿是決絕。
“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家阿難真是好福氣,可以做你的妹妹?!备赣H溫熱的大手掌覆在了他的頭頂,似乎遠遠傳來一種肯定和期許。
“其實是我太有福氣,可以遇到你們。若以后我得以富貴,一定會回來的?!鄙倌旮杏X到自己的血液里隱隱攛動著力量,似乎就要噴薄而出。是的,他要功成名就,要給自己的家人過好日子。
“無論如何,都要記得自己是個男人?!币幌虼挚竦哪凶?,望著即將遠行的兒子,語氣里有些哽咽,偷偷紅了眼。
叩別了父親,簡單收拾好包袱,他悄悄走進妹妹的房間。月光照在葉難瓷般的寧靜面容上,不惹塵埃。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微微顫動,傻丫頭肯定又在做夢。心里驀地涌出一股溫柔的感覺,他俯下身微涼的唇輕輕在阿難額頭上啄了一下,又很快離開。望著妹妹還在熟睡,猶豫下,還是打算不做聲偷偷離開。
出了房間,看見娘在門外,似乎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一時有些不好意思,立在門口,卻見娘親往自己懷里塞進了一個小布袋。葉安愣了楞,打開來看,見是兩雙手藝相差很遠的布鞋。
“很久之前,就做好了的。打算過節(jié)時送給你。另一雙是阿難纏著我,非要我教她的,說打算送給哥哥的。沒想到,你明天就要走了?!蹦镉H不禁落下淚來,伸手抹了抹眼。
“娘,沒關(guān)系的,我會回來的?!鄙倌瓿雎暟参恐赣H,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兩雙鞋,一雙做工精巧,另一雙看起來,針腳別扭,十分粗糙??蓞s是讓自己甜到心坎,葉安咧嘴笑了,眼波溫柔。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少年就離開了。
誰曾想,這兩人再見時,早已隔了整整十個年頭。其間,這人世偷換過了好幾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