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并不大,相比甘露殿來更是不值一提,但是地方小了,更有人生活的氣息。
武柔一進(jìn)去,低著頭用余光打量的那幾眼,心中便冒出了一個想法:
不管太極宮有多大,皇帝到底是一個人,居住所需也不過就是一間屋子一張床罷了。
皇帝支著一只腿,另外一只腿盤著,手里翻閱著奏章,略顯文氣的臉微微皺著眉頭,似乎很是不悅。
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后,她只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的見過皇帝幾回,距離現(xiàn)在面對面的召見,已經(jīng)一年過去了。
皇帝依舊是老樣子,相貌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因?yàn)樗牟粣偅屛淙岣惺芰藟喉數(shù)耐?yán)。
再加上韋貴妃跟她說過的那些話,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武柔跟在晉王五步遠(yuǎn)的位置,大氣都不敢出,想著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錯才被召過來?
難道是因?yàn)樗龥]有規(guī)矩,走的跟晉王殿下太近了?
這一年來,她確實(shí)經(jīng)常跟晉王聊天,甚至有時候還會聊怎么照顧妹妹……甚至因?yàn)榻佑|的多,連帶著跟晉陽公主都熟了。
可是晉王還是個孩子,他們平時說話都隔著五步遠(yuǎn),能有什么錯?
她正這么想著,七歲的晉陽公主就從偏殿的側(cè)門跑了出來,驚喜地道:
“武才人!你怎么會來這里?”
武柔看見晉陽公主就喜歡,臉上不由地就露出了笑容。
她的聲音終于驚動了專注的皇帝?;实劭戳怂齻円谎?,晉陽公主就跟心領(lǐng)神會一樣,依依不舍地又回到偏殿里去了。
只是小小地她扒著門,乖巧的一直看著外頭,那雙圓圓的大眼睛亮閃閃的,帶著笑意。
“父皇?!睍x王恭敬又規(guī)矩地躬身行禮。
武柔趕緊收回了偷瞄的目光,也跟著行禮道:
“武柔見過陛下?!?p> 皇帝將手里的奏章放下,掃視了他們一眼,直接公事公辦地說道:
“叫你們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委派。前年定下的要和吐谷渾和親,如今和親的人員和物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差一個公主。
朕膝下適齡的公主就那么兩三個,都不堪大用,再說了以后說不定還要與吐蕃和親,朕哪有那么多女兒可嫁?所以準(zhǔn)備從李姓宗室里頭選一個冊封公主。
這是大唐第一次與外邦和親,又是吐谷渾,自然非常重要……”
他頓了頓,突然問低著頭的武柔道:
“吐谷渾為什么重要,你知道嗎?”
武柔微微抬了眼睛,看著太宗嚴(yán)肅又期待的表情,心中焦急地吶喊:
我學(xué)習(xí)了那么多就是準(zhǔn)備在關(guān)鍵時刻能顯擺一二,讓你覺得我好的。
可是我學(xué)的是書法,學(xué)的是四書五經(jīng)……我沒想到還要學(xué)外國的東西??!
晉王扭過頭瞄了她一眼,就看見她耷拉著眉眼,一臉的委屈可憐相,只是眼睛里冒著不甘的光亮,像團(tuán)火苗一樣……
皇帝見狀,些微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而抬手指了一下旁邊的晉王,說:
“你不知道很正常,小九,你給她解釋解釋,為什么吐谷渾重要?!?p> 晉王便側(cè)過身子,看著武柔溫柔又耐心地解釋道:
“吐谷渾位于長安以西大約一千八百里,和大唐與吐蕃接壤,是通往西域各國的要道。
陛下制定的一條富國強(qiáng)兵的策略,就是保持西域商路暢通,互通有無。以大唐的絲綢和瓷器等,換取西域的馬匹、火油等物,所以它的穩(wěn)定及其重要。
皇帝聽聞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說道:
“雖然吐谷渾如今是大唐的附屬國,但是國力衰弱,國內(nèi)政局不穩(wěn),朕派公主和親,一來是為了做大唐的耳目,二來是代表大唐的支持,如果能幫助吐谷渾穩(wěn)定政局,那便更好。
所以這人選,不能當(dāng)個女人選,得當(dāng)個使節(jié)選?!?p> 武柔聽聞,心中莫名激蕩,說不清是因?yàn)槭裁?,于是連忙點(diǎn)頭應(yīng)道:
“阿柔知道了,請陛下吩咐。”
皇帝垂下了眼睛,隨手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似在思索,隨即又放在了支起的膝蓋上,點(diǎn)了一下手說:
“既然知道了,你們就看著辦,人選自愿便可,如果宗室里頭選不出來,讓人入個宗籍也無妨?!?p> 他說著又指了指晉王李善,說道:
“小九今年過了六月,就十二歲了,照規(guī)矩,親王十五歲便可以出宮建府,你可以讓大家以為,是宮中有意為晉王物色王妃人選,辦一場游會將適齡的女子都集中起來,省得有些人得了消息,躲著藏著不來?!?p> 武柔和晉王對視了一眼,晉王沉靜的臉微微偏了一下,似乎有些無奈,但是什么都沒說。
皇帝見他這個樣子有些想笑,干咳了一下,故意板著臉說:
“小九,好好配合!……宮中像你們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不多。年輕人之間更有話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選個合適的人出來?!?p> “兒臣遵旨。”晉王恭敬地躬身行禮道。
“去吧?!?p> 這個時候,一直在一旁看著的晉陽公主出聲了,稚嫩的童音透著乖巧,問:
“父皇,是不是聊完政事了,我可以帶著武才人去看看我的蝴蝶嗎?”
皇帝轉(zhuǎn)過頭看向了公主,又看了武柔一眼,隨即對著晉陽公主招了招手讓她過去,問:
“你很喜歡她?”
晉陽公主想了想之后,乖巧地點(diǎn)了頭。
皇帝少有的露出了慈愛的表情,語音都溫柔了許多,又問:
“為什么?”
晉陽公主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武柔抬眼瞧著皇帝探究的模樣,覺得自己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雖然她沒有做什么哄騙晉陽公主的事情,但是她心里目的不純是真的。
實(shí)在是心虛,好像下一刻皇帝就要察覺她的野心,然后將她打出去。
思索了半天的晉陽公主說道:
“嗯……她膽子大,敢牽我的手,摸我的臉,還會跟我玩?!?p> 此話一出,皇帝愣了一瞬,然后就笑出了聲,問:
“……這算是什么理由?”
晉陽公主說道:
“……別人都不敢,那天朝陽姐姐說了,她不敢挨著我,萬一我生了病,她會受連累?!?p> 皇帝一下子便明白了。
晉陽公主身體不太好,又是他最疼愛的女兒,那些人……恐怕真的不敢跟她玩。
想到此處,皇帝看著年幼乖巧的女兒,看著她那與長孫皇后相似的眉眼,心里頭一陣心疼,險些落下淚來。
他伸出手臂,給了孩子一個結(jié)實(shí)的擁抱,閉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松開了她,說:
“去吧……武才人,你跟著她去?!?p> 武柔低著頭應(yīng)了聲“是”,就被晉陽公主拉著進(jìn)了她的寢閣。
一路上遇見的宮女雖然都低著頭,但是從身影上就能感受到她們的驚訝。
武柔心里頭高興極了,她努力了這么久,終于有一條路能走通了不是嗎?
看剛剛皇帝陛下的樣子,他心疼自己的女兒,說不定就會時常允許她到武德殿來!
晉陽公主拉著她的手,指著屋子里頭的一盆花說:
“你快看,我養(yǎng)的蝴蝶!”
武柔怎么看也沒看見蝴蝶在哪兒,于是彎著腰與她的視線齊平,問:
“……在哪兒呢?公主,我怎么看不見?”
晉陽公主拽著她到了跟前,指著一個花枝,小聲地說;
“在這里……我怕吵到它,動都不敢動,要不然早就帶它出去給你看了?!?p> 她趴在放花的桌案上,旁邊就是窗戶,孩童圓潤的臉龐就枕在胳膊上,眼神清澈。
武柔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枝丫上吊著一個丑丑的小繭子。
武柔只看了一眼,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又移到了晉陽公主的臉上,看著她那微微抿著的嘴巴,認(rèn)真又專注的看著繭房,好像能看到一個新奇的世界一樣。
她心里頭不由地一疼。
懂事又安靜的孩子總是讓人心疼的,尤其是她這么小就沒了阿娘,跟在那樣一個忙碌、又威嚴(yán)的阿耶身邊,不知道會不會覺得拘謹(jǐn)難過。
但是肯定很寂寞。
“蝴蝶的繭原來是這樣啊,它什么時候會出來?”武柔捂著嘴輕聲問,生怕自己氣息大了,吹動了繭房。
“不知道……已經(jīng)三天了?!睍x陽公主壓著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這個時候晉王也過來了,但是他在門口站著靜靜地看著她們,沒有出聲。
十一歲的少年,雖然臉龐稚嫩,身量也不高,但因?yàn)槌领o端莊,又聰慧內(nèi)斂,總是有一種大人的感覺,還是高不可攀的那種。
武柔突然想起來,當(dāng)年皇后娘娘過世,他也是晉陽公主差不多的年紀(jì),聽說他一直哭,哭了好幾天。
可是現(xiàn)在看他,已經(jīng)想象不出他作為幼童痛哭流涕的樣子了。
晉王將目光從妹妹的身上移開,就正好對上了武柔的視線,他突然覺得心中一暖。
還沒有理明白那目光是什么意思呢,妹妹晉陽公主就撲了過來,抱著他的腰問:
“哥哥……你去書庫有沒有找到記載,我的蝴蝶到底幾日出來?”
晉陽李善微微搖了搖頭,溫柔地說道:
“書里沒有這種記載,但是有絲蠶破繭的,或許七天左右吧,你不要著急?!?p> “好吧,我再等等……”晉陽公主遺憾地說。
晉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說:
“犀子,到時辰該習(xí)字了,哥哥出去跟武才人商量些事情,你自己先做功課,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