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觀察員，連武柔都被韋貴妃的開頭給震到了。
韋貴妃竟然是一個寡婦，她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
“那時候我每日里都很憂郁。因為我在襁褓中之時，父親就過世了，繼承隋朝鄖國公爵位的，是我的叔父。
我從小被叔父嬸嬸撫養(yǎng)長大，他們雖然待我很好，但終歸隔著一層，我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
后來終于成了親，覺得有了自己的家，結(jié)果沒有幾年，夫君又死了，留下了一個襁褓中的女兒。
我不禁想，是不是自己是天煞孤星，總是克死至親，命里福薄?！?p> 武柔聽到此處，看著她雍容華貴的氣度，心說：若是如今看，誰能說韋貴妃是命里福薄呢？
韋貴妃又喝了一口酒，眸光中似乎倒映了這苑中的花海，回到了從前年少時的歲月。
那時候她也才十七罷了，明明人生才剛剛開始，卻已經(jīng)覺得生命無光。
就是這個時候，她遇到了長孫皇后。
“那時的皇后還是秦王妃，時年二十歲。一身廣袖藍(lán)袍，素雅高華，頭戴披巾，似有觀音之相，出現(xiàn)在我叔父家中。
那時候也是秋天，我在室內(nèi)照顧孩子，房門窗戶大開著……”
當(dāng)年十七歲的韋珪跪坐在窗前，看著酣睡的孩子，一雙眼睛呆愣無神，毫無生氣，就聽見外頭一陣鶯嬌燕軟的吵鬧聲。
她扭過頭一看，就見自己的幾個堂妹，迎著一個陌生女子進(jìn)了后院里來。
那女子穿著極為樸素，乍一看，像是個出家的道姑似的，尤其是頭上釵環(huán)細(xì)小，用一塊藍(lán)色的披巾遮住了頭發(fā)。
但是看她背影甚為端莊雅致，堂姐妹們對她也是恭敬禮遇，就又覺得不像是尋常的道姑。
正在揣測她到底是誰的時候，一行人轉(zhuǎn)過了回廊，正好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于是她便看見了那女子的正臉。
女子也看見了她，似乎對自己無意間窺察到屋內(nèi)之人感到抱歉，于是對著她微微頷首，垂眸微笑。
若是觀音在人間有相，就當(dāng)是那樣了。韋珪不由地心想。
“那是我堂姐韋珪，孀居在家，孩子還小，日日哭鬧離不開人?！碧妹媒榻B她說。
那女子垂眸一抬，禮貌的再也沒有往屋內(nèi)看過，只是嫻靜地微笑著，跟著她們往里頭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堂姐妹們送她出去，又經(jīng)過了她的屋前，韋珪不由地又抬頭看向了她。
女子便對著她笑了，在那張相貌及其與觀音相仿的臉上，笑容似乎也帶著悲憫眾生的慈愛。
韋珪被她吸引，心突突地跳，抬手捂了半張臉，本來毫無生氣的眼神突然有了光亮，驚訝又希冀地看著她。
她很難說出口她當(dāng)時那荒唐的想法，但是卻真覺得長孫皇后是觀音化作了女身，在人間行走，有緣來點(diǎn)撥她的苦厄。
觀音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客氣的擯退了堂妹們的陪伴，獨(dú)自一人來到了她的門前，輕聲細(xì)語地說：
“在下是秦王妃長孫明吾，今年二十，虛長你幾歲，方便與韋妹妹說幾句話嗎？”
韋珪聽聞，眸光晃動，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驚訝，連忙起身去迎，行禮道：
“見過秦王妃，在下韋珪，今年十七歲……不知是貴客，怠慢了，請進(jìn)?！?p> 還是秦王妃的長孫皇后進(jìn)了屋子，大致打量了一眼周圍，見小孩子就睡在地上的方榻上，周圍擺了一圈的書籍。
韋珪有些尷尬，連忙將書籍收拾了收拾，堆到另一旁，給秦王妃騰出了地方，歉意地說道：
“孩子經(jīng)?？摁[……沒有時間收拾。”
她一臉的疲憊，本是一潭死水，只因為這個女子來了，才強(qiáng)打起的精神。
“為何不交給奶娘照顧？”秦王妃問，聲音溫柔，關(guān)心溢于言表。
韋珪這回沒有說話，只是側(cè)著臉看著熟睡中的幼童，神色哀戚。
她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從何說起，此時的她正處在懷疑人生，自我厭棄之中。
孩子……好像是她的累贅，又是牽絆，就這么看著度日，才會好過一些吧。
秦王妃沒有責(zé)怪她的無禮，只是溫柔的看著她，似乎瞬間就明白了她的傷心，并且體貼的沒有多問，戳她的痛處，而是直接說道：
“韋家要與秦王府聯(lián)手，我此番來是為了聯(lián)姻之事挑人的，韋妹妹若是沒有別的選擇，隨我入秦王府如何？”
她這個話一出，韋珪便驚到了，轉(zhuǎn)而看著眼前這個觀音一樣的人，一時間想不出從哪兒開口。
秦王妃見她依舊不說話，就接著說道：
“我知道，韋妹妹頗有才名，又是上任鄖國公嫡出，身份尊貴，給人做妾有些委屈你了。但是既然是聯(lián)姻，自當(dāng)實話告知。
我夫君現(xiàn)如今被陛下封為天策上將，天策上將這個名頭是陛下想出來的，因為已經(jīng)是封無可封，功高無人能比。
他威脅到了太子的地位，太子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終有一日要分個高低，到那時，即便是妾，也是無人能及的尊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韋珪聽聞，紅了臉，低著頭緩緩地說：
“秦王妃羞煞我了，我一個孀居的寡婦，旁人都說我命硬克親，怎么可能去嫌棄別人，更何況是秦王。我倒是好奇，為何是我？我那幾個堂姐妹年輕貌美……”
秦王妃打斷了她的話，溫柔地問：
“韋妹妹覺得，后宅女子，真的除了傳宗接代，就沒別的作用了么？”
韋珪愣愣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秦王妃便接著說道：
“做旁人的妻妾或許只有傳宗接代這一用處，可是做秦王的妻妾，卻能有更大的作用。以后韋家與秦王府聯(lián)姻，還需要你以韋家親眷的身份，在后宅游走，替秦王籠絡(luò)人心，刺探他們的口風(fēng)。
韋家在洛陽城的人脈廣闊，文武兩界皆有威望，是我比不了的，而秦王本人，也有不方便出面的時候，所以才需要你。
至于為何是你……你身份尊貴，又有才名，做起說客來，自然比年紀(jì)小的更有說服力，還有就是……”
秦王妃輕輕拉過了韋珪的手，微笑著說：
“你就當(dāng)咱們投緣吧。他說了讓我替他選一個合適的人選，由我做主，那我自然要選一個我喜歡的。”
她的笑容依舊帶著某種能治愈傷痛似的溫柔，眼神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憫。
韋珪那時覺得，她真的就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菩薩，只是隱晦的化作了一個人身罷了。
要不然怎么會這樣巧，有人需要她，有人絲毫不嫌棄她的克親命？
“你……你為自己的夫君納妾，難道不……不傷心難過嗎？”韋珪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于是問道。
秦王妃聽聞，眸光閃了一瞬，像是平靜的湖水突然激起了波瀾，但是很快那波瀾就平了，她從容的笑著說：
“你幾時見過男人為情愛難過的？他們忙著爭天下、爭權(quán)利，女人只是爭奪的一個注腳罷了。
既然如此，女子也可以學(xué)他們啊。專心的幫著他們爭奪天下爭奪權(quán)利，將情情愛愛的全放在一邊。這樣怎么可能會難過呢？”
韋珪看著她，眉眼都耷拉了下來，說道：
“怎么可能這么簡單呢？女子的尊榮富貴全靠夫君的寵愛而來，他若是不看重你看重了別人，到時你就什么都沒有了，難道你真的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么？”
秦王妃松了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端莊優(yōu)雅，溫柔又堅定地說：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沒關(guān)系，至少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活的安心坦蕩，從未為此憂心難過、惶惶不安過。
換句話說，難道你擔(dān)心難過，這種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嗎？
人心最是難測，將希望寄托在一個男人對你的憐愛上……愛會少憐會淡，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既如此，何不如放過自己？”
……
那明明是一個很尋常的午后，初見長孫皇后的那一眼，也不過就是無心抬首，恰巧看到了她罷了。
可是后來許多年后，她成了大唐尊貴的韋貴妃，皇后也去世了，她卻時常時常的想起當(dāng)時的那一幕：
二十歲的長孫皇后頭戴披巾，身穿廣袖藍(lán)袍，微微側(cè)著身子看了過來，沖著她溫柔又悲憫的一笑。
韋貴妃氤氳酒醉的眼光含淚，看著花海中回憶說：
“……是她救了我，當(dāng)時我都想著要怎么死了干凈了。她突然出現(xiàn)了，說了那些話，我鉆著的牛角尖，突然就破了口，露出了光亮來。
是她給了我一個活路，還給了我這樣一個未來……”
武柔聽得入迷，尤其是聽到長孫皇后的話時，更是震驚不已。
那是什么樣清醒又強(qiáng)大的心性??？
從前她聽傳聞，只知道長孫皇后品行高潔，與皇帝陛下伉儷情深，現(xiàn)在聽了韋貴妃訴說的內(nèi)情。
簡直整個顛覆了她對皇后深情的印象……
武柔趁著韋貴妃醉酒，輕輕地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陛下……他知道文德皇后是這樣的心思嗎？”
韋貴妃輕輕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熱鬧很舒心似的，說：
“他知道啊……咱們陛下英明神武，怎么會連她的心思都察覺不到呢。所以她活著的時候，他就追著她的心思，生怕她失望不高興……她去了，他更追的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