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嬌睡了?”
外間屋里,寧老太太揉捏著眉心,神色略顯疲倦的抬頭掃了一眼做下人打扮的一個婦人。這婦人雖做下人打扮,實際衣著十分得體不說,腕間還戴了個簇新有分量的金鐲子。她將頭發(fā)全部梳到腦后,攏成一個小巧的螺髻,螺髻上插了個簡單素雅的絨花發(fā)釵,發(fā)釵尾部有一個小小的標識,叫人一看便知這發(fā)釵出自城中極有名的首飾鋪子七物閣,價格并不十分昂貴,卻也是尋常百姓需得咬咬牙狠狠心才能買得起的物件兒。一個下人穿戴的這般有臉面,整個寧府也就只有寧老太太跟前的芳媽媽能享此榮了。
芳媽媽是寧老太太未出閣時就伺候在身邊的人,從孩童到少女再到嫁人最后兒孫滿堂,芳媽媽一直忠心耿耿寸步不離的守護照看著寧老太太,在寧老太太心中,芳媽媽當真是比任何人都親的家人般的存在。正因如此,寧老太太對芳媽媽十分信任,大事小事上的決定也斷然離不開芳媽媽從中出謀劃策,常能在老太太那兒感受到的“疑心”這東西,向來跟芳媽媽無甚干系。
“回老夫人的話,子萱小姐已經(jīng)睡下了。”芳媽媽輕手輕腳的走到寧老太太身后,著力得當?shù)拈_始按捶寧老太太因長時間坐著變得有些僵硬的肩頸,她力道合適,寧老太太舒展眉頭,神態(tài)極為放松的閉上了眼睛。見此情形,芳媽媽微微笑了笑,聲音放得很輕:“子萱小姐許是累極了,幾乎頭剛沾了枕頭便睡了過去,乖乖巧巧的很叫人省心,倒是比奴婢見過的其他小姐們更顯得懂事呢,老夫人果然是眼光獨到。”
“……哼……”寧老太太懶得睜開眼,只鼻子出氣的表達自己對這個夸獎的不滿?!澳氵€是少給我戴高帽,我的眼光向來奇差無比,只嬌嬌勉強算是個特例,其他我看中的那幾個孩子,什么樣的性子你還不知道?”
被寧老太太這般毫不客氣的訓了一頓,芳媽媽并不以為意,看來老夫人和子萱小姐之前單獨在屋子里說話說的很不開心,能被氣成這樣兒,還沒有遷怒于子萱小姐甚至留她繼續(xù)在福壽園陪著,說明老夫人的氣和子萱小姐無關。芳媽媽縱容鬧脾氣的孩子似的朝寧老太太無奈的笑了笑,手底下的動作的力度仍控制的很好:“可是兩位少爺犯了錯惹您不高興了?”
“……挽哥兒倒是個極有規(guī)矩又聽話的,讓我當真刮目相看的是耀哥兒?!?p> “四少爺?”芳媽媽詫異一瞬又隨即了然,如果是四少爺,老夫人生氣發(fā)怒就十分合情合理了。畢竟這主兒從小便是個格外會惹事又慣愛?;^的性子,只不過年齡小的時候還能將這些毛病歸于活潑外向愛玩愛鬧,再加上四少爺幼時虎頭虎腦伶俐非常,更是把調(diào)皮搗蛋硬生生轉(zhuǎn)成了幾分可愛,但如今年齡漸長,再繼續(xù)沒有分寸的行為處事便只能徒惹人心煩生厭了?!八纳贍斠菜阍诶戏蛉烁伴L大的,小時候每日過來請安,總纏著老夫人要吃食零嘴,即便現(xiàn)下長大了,到底也還是嫡出少爺,嬌縱些也難免,老夫人慢慢教便是了,就像咱們以前種過的小樹苗兒,長歪了,修剪一下,日后不還是照樣長成了參天大樹?”
“修剪一下?”寧老太太把眼睛睜開,眼底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憤恨和嘲諷:“寧家的子孫我自然會好好教導,這樣即使我百年后到了地底下見著寧家列祖列宗,也能問心無愧的挺胸抬頭,長歪了的小樹苗兒是要修剪,只不過在修剪之前得先把里頭的蛀蟲給剔出來,否則帶著蛀蟲,再修剪也必定長不成參天大樹!”
蛀蟲?難道這回四少爺不是單純的自個兒做錯了什么事,才惹得老夫人勃然大怒?芳媽媽幾乎沒有什么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擔憂,緊接著望向?qū)幚咸难劾锿赋鲂┰S感嘆:“奴婢老了,竟琢磨不出老夫人剛才話里的深意……”
“你哪里是琢磨不出,”寧老太太意有所指道:“你不過是不敢想不敢說罷了?!?p> 因為知道兩個嫡孫在她心里多么重要,知道她對兩個嫡孫的期待有多大,所以才不敢將早就清晰的事實說出來,好心讓她懷抱著希望繼續(xù)期盼,不忍心把她帶到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被當頭棒喝。寧老太太嘆了口氣,嘴角揚起來的笑容有些苦澀:“兩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我便私心里更偏心耀哥兒一點兒,耀哥兒跟挽哥兒不一樣,挽哥兒自會走路起就不用那么多人跟著了,他喜歡自己走,不小心摔了也不哭,爬起來拍拍袖子拍拍小手繼續(xù)朝前慢慢走,那么點兒大,居然叫人看出幾分人情淡薄?!?p> “老夫人……”
“耀哥兒不同,耀哥兒雖調(diào)皮搗蛋、整日里跟個閑不住的猴兒一樣上躥下跳,但他會說俏皮話逗你開心,做錯了事拽著袖子跟你撒嬌耍癡的道歉,讓你即使冒出天大的火兒來都舍不得真的罰一罰他……”
哎,老夫人這心啊,當真是長偏了,這怎么說的來著,不正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么!這么想著,芳媽媽當然不會這么說,她只低頭垂目不做聲,等著寧老太太繼續(xù)把沒說完的話一吐為快?,F(xiàn)在還回憶著過往的溫馨美好,不多會兒,就該重新記起不甘和失望了。相伴相知數(shù)十年,芳媽媽自認對寧老太太的了解還是十分透徹的。
果然,寧老太太眼中現(xiàn)出幾分狠厲,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除了插手他院子事務,不許丫鬟婢女的靠近他跟前,其他事上我對那混賬還不夠好嗎?!如今倒好,他竟聯(lián)合外人來打我的臉!果真是長大了出息了!”
說著,寧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認真看了芳媽媽幾眼,忍不住疑惑道:“我記得你之前還跟我提到過想要提一提哪個丫頭,是哪個來著?”
寧老太太這話問的實在猝不及防,芳媽媽少見的愣了一會兒,之后才帶了幾分猶豫和輕微的試探回答道:“是個叫銀杏的,奴婢瞧她平日里干活兒很是盡心,肚子里頭也不像有些丫頭一樣忒多心思,辦事勤快利索,嘴也甜,讓人看著就很是喜歡,奴婢想帶著她,日后好接奴婢的班兒——”
“銀杏?!”
寧老太太一拍扶手,整個人差點從座位上站起來,芳媽媽被寧老太太的舉動嚇了一跳,未說完的話也重新被她吞進了肚子里。直覺和多年來對寧老太太的了解告訴芳媽媽,“銀杏”許是老太太今日這般古怪的“鑰匙”,拿了這把鑰匙,布滿未知和疑惑的大門便就此打開了。
“是,正是銀杏?!狈紜寢屓匀粚幚咸珓偛胚@么大的反應心有余悸,但她想要像往常一樣為寧老太太排憂解難,想搞清楚為何在寧老太太的認知中,銀杏好像不是那個笑容甜美、說話像百靈鳥在唱歌的丫頭,而是個恨不得抽筋剝骨的仇人……“老夫人,可是銀杏那丫頭有何不妥?”
“我正待問你,銀杏最近可有哪里不對勁?總是借口出去?亦或是常替其他丫頭擔活計?”
這話一出來,芳媽媽立刻聽懂了寧老太太的意思,這是給出了自己剛才問的銀杏是否有不妥的回答呀!銀杏這丫頭!芳媽媽心里對原本心儀、準備親自教導的姑娘恨鐵不成鋼,她思索片刻,果斷道:“老夫人,銀杏那丫頭倘若真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奴婢絕不為她向老夫人求情,奴婢雖喜她做事利索,卻并非單單看中她一個,她是個沒有福氣的……”
“罷了芳娘,”寧老太太突然親昵的喊了一聲芳媽媽的閨名,把毫無準備的芳媽媽喊的一愣?!澳悴槐剡@般,我雖惱她,卻也不是個聽風就是雨的昏聵老太婆,我知你既然把銀杏特意提給我了,就說明你已經(jīng)是非常中意她了,想必老早就準備著親自教導她,等來日學成接替你的位置陪著我或者嬌嬌吧?”
心里的打算被老夫人猜了個正著,芳媽媽反而沒有半點兒意外或羞惱,正如她了解老夫人一般,老夫人何嘗不也同樣了解她呢?她的確早就在為選一個能夠接替自己的人做準備,她希望被選中的那個小姑娘,未來能夠像自己一樣忠誠的代替她繼續(xù)陪伴老夫人,等老夫人也到了年紀,再陪伴照顧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兒寧子萱。她是老夫人第一個丫鬟,也是一直陪著老夫人到如今的人,她年紀比老夫人還要大幾歲,她當然希望自己能做陪著老夫人走到最后的人,但世事無常啊,恐怕只有神仙才知曉凡人壽命幾何吧?所以她得選一個十分可靠又值得信賴的人來接替她。芳媽媽深知選對人的重要,因此她不動聲色的暗地里觀察了眾人很久,終于歷時半年多選中了銀杏。
“你呀,有了心障了?!睂幚咸χ鴵u頭:“罷了罷了,我不喜銀杏,是因為她有城府,心機深,她妄想攀附耀哥兒呀!”
“怎么會!”
芳媽媽是真的驚訝,她觀察眾人半年多并不是白觀察的,尤其對于自己相中的銀杏,她明里暗里調(diào)查過銀杏多次,銀杏那丫頭簡單的如同一張白紙,跟老夫人口中之人哪里有半分相似?
“我說了,我并非聽風就是雨的昏聵老太婆,”寧老太太抬手朝仍處于震驚中的芳媽媽招了招:“這樣吧芳娘,我們詐她一詐,若她果真對耀哥兒存了旁的心思,對那丫頭你便不許再心軟,若她是個坦坦蕩蕩的好姑娘,便是你不說,我也做主叫你教導她,到時候讓她去跟著嬌嬌,將來管事娘子必有她一個,你為她鋪好了路,也是為自己全了心愿了。”
“……好。”
芳媽媽點點頭,眼里是顯而易見的輕松,可見芳媽媽心底里仍是相信銀杏是個好姑娘的。寧老太太將芳媽媽的心思看了個通透,卻沒有再說什么。
……
一連過了幾日,寧子萱在福壽園里終于被三輪御醫(yī)一同判定“并無大礙”了,此事當賀,一時間,之前被寧老太太勒令不許來福壽園打擾養(yǎng)病的子萱小姐的女眷們,全都朝著福壽園蜂擁而至,既是表達因多日無法過來請安而對老太太深深的思念之情,也是專門過來慰問祝賀寧子萱的九死一生。
目前在京城的這座寧府,是寧家嫡系一脈,寧子萱的祖爺爺官至翰林,為自己唯一一個兒子提前鋪好了康莊大道。寧子萱的祖父倒是也爭氣,在父母的殷切期盼和周圍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無意施加的壓力下,成功考取功名,從九品小官做起,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到了正四品鴻臚寺卿,可謂是風光無兩??上Ш镁安婚L,寧子萱的祖父接待外邦使臣,席間心疾突發(fā)救無可救,尸體送到寧府時,寧子萱的祖母寧老太太剛剛生下嫡次子寧玉林。母親體弱,幼弟初生,迎接父親尸體的是由奶娘陪伴、剛滿四歲的嫡長子、寧子萱的父親——寧玉鴻。
之后,偌大的寧府便只有單獨住在福壽園的寧老太太,住在攬芳苑的寧玉鴻一家,住在華韶苑的寧玉林一家。應寧老太太要求,寧家嫡系一脈不分家,于是長房二房的子女們到了需獨門獨院的時候,仍住寧府。幸好寧府足夠大,獨立庭院也很多,且長房目前只有大夫人李氏所出的嫡女寧子萱,二房倒是人丁興旺,桃姨娘所出庶長女寧子瑩、晴姨娘所出庶次女寧子櫻、二夫人所出嫡子寧子挽和寧子耀、云姨娘所出庶子寧子傲。家族枝繁葉茂一直是寧老太太的心愿,看來這個心愿注定是要二房幫老太太達成了。
……
寧子萱這幾日養(yǎng)病,曾在無意間聽到福壽園的小丫頭們偷偷討論二夫人身子不舒服的事,寧子萱仔細算了算,知道二嬸并不是生病不舒服,而是有孕了。只是二嬸的這一胎很是奇怪,單靠診脈診不出有孕,寧子萱記得二嬸的這一胎最終是不小心流掉了的,前世時她曾聽母親提到過,好像是誤食了加紅花的藥茶,也正是因為那一杯加了紅花的藥茶,原本關系極好的母親和二嬸突然關系惡劣……寧子萱按了按胸口,不知道這一世,她有沒有機會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