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朱塬出了正院大堂,外面已經(jīng)有一抬小巧肩輿等待。
最近剛做好。
總讓人背也不是辦法。
坐上中間親自設(shè)計的舒服躺椅,朱塬拉上一張虎皮大褥蒙住全身,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肩輿被四個小廝抬起,平穩(wěn)前行。
沒有過肩,朱塬怕高。
過了一會兒,迷蒙中的朱塬只覺肩輿被放下,很快又被抬起,知道進了內(nèi)宅。
不想動,還是不得不睜開眼。
然后就看到幾雙紅紅的眼睛。
寫意的,留白的,還有青娘的。
自從見了某人女兒,朱塬就覺得青丘這個名字和女人越來越不搭,最近很自然地就和留白一樣換成了青娘。
寫意和留白,朱塬明白。
親人相聚。
依舊躺在肩輿上只露個腦袋,朱塬示意了下青娘:“你又是怎么了?”
“弟弟送了信過來,奴兄長……”
只這么一句,青娘就再說不出話,捂著嘴開始哭,身子也軟了下去,還好旁邊丫鬟及時扶住。
朱塬頓了下,明白人還沒到,但信到了,示意丫鬟把青娘扶到屋里,轉(zhuǎn)向?qū)懸夂土舭祝骸澳銈兗胰恕歼€好吧?”
兩個妮子見朱塬問起,忽又一起跪了下來,寫意道:“奴兩個謝過小官人搭救之恩?!?p> 看樣子,應(yīng)該還好。
朱塬讓兩個妮子起來,對抬肩輿的仆婦道:“再出去下,”說著轉(zhuǎn)向?qū)懸猓骸白屇銈兗胰诉^來,我見見?!?p> 寫意站起身,搖頭道:“小官人先午睡罷,奴和爹說了,明日再來給小官人磕頭?!?p> “睡不著了,”朱塬搖頭,又道:“磕頭就算了,都說過多少次。”
說完轉(zhuǎn)向旁邊仆婦:“走吧。”
隨即又蒙起頭。
再歇會兒。
片刻后,到了外面的會客廳堂。
留白去喊人,寫意跟著進來,表情遲疑下,才從袖子里摸出幾頁提前寫好的紙張,垂著頭明顯心虛地遞給朱塬:“小官人,這是……奴和留白兩個的家眷名單。”
還用寫名單?
朱塬好奇接過,看了眼,才明白為什么要列出來。
用鋼筆寫的,依舊足足六頁。直接翻到最后,某個妮子很好心地給出了一個數(shù)字,167人。
這不是親眷……
你們是整個村子都一起搬來了吧?
寫意腦袋垂得更低,見朱塬瞄過來,訥訥開口:“奴……奴信里只讓父母……至多,至多再算幾個叔伯,奴也沒料到,母親娘家,還有……還有……還有……都,都來了。”
朱塬稍微一想也就明白。
問題出在上午剛剛見到的鹽商傅壽那里。
這位還真是盡心,不知不覺讓朱塬欠了個更大的人情。
還不能說人家不是。
想到這里,朱塬又問:“除了把人送過來,還有其他嗎?”
寫意沒敢隱瞞,輕輕點頭:“置辦了些衣裳鞋帽,還……每家給了一百兩銀子,說是安家費?!?p> 朱塬看了眼手中名單,分不清,干脆直接問道:“一共多少家?”
“還有沒分家的,統(tǒng)共,給了三千兩?!睂懸庹f著,又連忙補充:“奴沒讓爹把錢發(fā)下,等小官人處置?!?p> 朱塬微微點頭,又問:“送人過來的,留地址了嗎?”
“留了,”寫意道:“在城西南,上浮橋北,福祿巷,傅家?!?p> “等下讓趙續(xù)過來,衣裳之類就算了,銀子交給我,”朱塬說著,又想起:“他們現(xiàn)在住哪?”
如果十幾個人,自家宅子還能擠擠,一百多號……這可裝不下。
“幕府山腳下,賃了一些村中院落。”寫意朝北指了指,說著又小小聲:“宅子?xùn)|邊還有個空院子,奴讓人收拾過……小官人,奴,還有留白,想讓家里人住過來,一起服侍您?!?p> 說著又跪了下來。
朱塬示意妮子起身,說道:“那就搬來吧。不過,我也坦白和你說,這么多人,就算我養(yǎng)得起,也用不了,他們總要找營生自己過活,我可以幫忙,但太好的,除非有那本事,否則我給不了?!?p> 寫意沒有起身,等朱塬說完,才道:“小官人能給一口飯吃就夠了,奴不敢奢望更多?!?p> 朱塬道:“如果只是為了一口飯吃,還不如留在山東呢,總是人離鄉(xiāng)賤的?!?p> 寫意聽朱塬這么說,小臉頓時有些白,搖著腦袋:“小官人,讓他們做甚么都行,千萬別趕他們回山東?!?p> 說著又磕了下去,伏地不起。
見寫意這反應(yīng),朱塬才感覺有些不對,問道:“山東……很不好?”
寫意小心地抬起頭:“奴不知詳情……只是,奴家里所在莊子,近幾個月,又是流匪,又……又是征糧,早前還連下了六天的大雪,附近……爹說,餓死了很多人,哥哥帶人整天守著莊子,還是被人沖了幾次,當(dāng)下身上還裹著傷。”
朱塬頓時沉默。
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何不食肉糜了。
前些日子老朱說北向輸糧,因為運河不通暢,不僅無法賑濟百姓,還要再征些糧食,他對此感到不安。
當(dāng)時……
朱塬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覺得是主動接下一趟公務(wù),再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
當(dāng)下終于意識到,很多時候,上位者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背后,到底隱藏著多么殘酷的真相。
這邊正不知說什么,留白掀開簾子進來,見寫意跪在地上,動作一滯,也直接就在門邊跪了下來:“小官人……”
朱塬回過神,感覺有些冷,想要攏過這椅上的皮裘裹住身體,伸手后又停下動作,突然提高了聲音,加重語氣道:“都給我起來,”說著看向留白:“去外面把話說好,今天誰也不許再跪了。你們是嫌我身體還不夠差,一個個要折我的壽,盼我早點死嗎?”
“不,不是……”留白被朱塬突然發(fā)脾氣嚇得身體一顫,連忙起身,說著又望過來,開始掉著淚珠,念念道:“……奴愿替小官人去死……”
寫意也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看著自家小官人,呆呆無言。
見兩個妮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想起留白剛剛情不自禁的話語,朱塬呼了口氣,放緩語調(diào),示意道:“去說吧?!?p> 留白小聲應(yīng)著,抹了抹眼睛,等淚水不再往外涌,這才轉(zhuǎn)身出門。
過了片刻,一行人進了屋來。
站定后看向朱塬,動作明顯遲疑,隨即才或者作揖或者萬福地向朱塬施禮。
朱塬打量過去。
主要是幾位年長的老者,還有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漢子,一條手臂上綁著夾板。
想起寫意剛剛的話,這應(yīng)該是她哥哥。
另外還有一對母子。之前已經(jīng)知道,留白沒了父親,只有母親和一個弟弟,想來是這兩位,婦人和留白很像,男孩十歲左右。
再就是,朱塬也發(fā)現(xiàn),一行人雖然穿著都還算體面,但個個面有菜色,即使這一路肯定不會餓著,還是沒能補過來。哪怕寫意的哥哥,也只剩下個頭,臉龐都還顯得有些凹陷。
這么一起施禮過后,見朱塬不說話,為首一個中年人上前一些,再次長揖道:“喬旺謝過大人對喬、桑、陳、韋等各家一百六十七口救命之恩,我等無以為報,只愿今生來世任由大人驅(qū)使,結(jié)草銜環(huán),萬死不辭?!?p> 喬旺說完,膝蓋彎了彎,想起剛剛留白的交代,到底忍住沒有跪下,只是又深深地一個長揖。
喬旺身后眾人也再次施禮。
朱塬低頭看了眼還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幾頁紙,喬旺,是寫意的父親。
等眾人又施禮過后,朱塬頓了頓,說道:“既然來了,就好好住著吧。我會給你們每家一百兩銀子,先安頓下來。另外那三千兩送過來,這個不能收?!?p> 這么說完,朱塬一時想不起什么,就轉(zhuǎn)向?qū)懸猓骸巴砩习才糯蠹页砸活D好的?!闭f著又看向喬旺:“我身體不好,就不多招待了,大家去歇著吧,先休息一段時間,什么都不用做,吃好喝好就行?!?p> 等眾人千恩萬謝地離開,朱塬終于拉過椅子上的棕色熊皮裹住身子,閉上眼睛。
好累。
要睡過去時,耳邊傳來聲音,是洛水,輕輕柔柔的:“小官人,奴背你去內(nèi)宅睡罷?”
朱塬又卷了卷熊皮,喃喃著扭身拒絕:“不,我一個大男人,被女人背,我不要面子的嗎?”
洛水還是很輕柔地哄:“奴幫小官人蓋著,不怕人看到。”
嗯……
這是個好主意。
于是被扶著又撲在一個香香軟軟的背上,身上罩來一件裘衣,密不透風(fēng)。
莫名不安的心緒終于平靜了一些。